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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江湖烟水永相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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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 默契
河间府。
又一个黑夜的降临。
白玉堂看着展昭,目光中充满了疑问,“为什么要冒耶律祥熙之名去攻打元昊?”
展昭只是一笑,目光跟着飘了开去,却并未作答。
白玉堂瞪他一眼,道,“你这个时候还卖什么关子啊?倒好像是我在求你似的。”
展昭微笑着叹了口气,道,“你何时才能不把得失看得那么重呢?”
白玉堂眉头一皱,已待发作。
展昭却一撑案几站了起来,踱开几步,道,“我在赌一个局。”
白玉堂瞥了展昭的背影一眼,道,“展昭,你不会跟着赵祯发神经吧?河间府总共只剩了不到两万兵马,你还要我带五千士兵去玩一个莫须有的赌局?”
展昭一笑,道,“军中只剩了三日粮草,我有选择么?”微一昂首,看向窗外斑驳夜色,道,“离月圆只有一天两夜了,我没有时间再等。”
白玉堂双眉陡然一扬,道,“月圆……?”忽的悟到什么似的站了起来,“梅若涵!”犀利目光瞬忽落到展昭平静的脸上,急道,“展昭,你老实告诉我,你非要我亲自领兵前去真定迎击元昊是不是有什么内情?你想支开我?”
展昭一抬眼,明澈的眸中竟显出三分笑意,伸手搭上白玉堂的肩膀,道,“白兄,你曾经说过,无论展昭作什么,你都会始终信任展昭,是么?”
白玉堂斜睨他一眼,伸手拨开他的手,道,“这个时候跟我称兄道弟,肯定没什么好事,有什么烂摊子要你白爷爷去收拾,只管说就是了。“
展昭微微一笑,张了张口,却忽的又顿住了。眸中黯然神色一闪而过,犹豫片刻重又笑道,“我赌若涵也会出兵施反间计。”
白玉堂只顾看着窗外月色,竟未注意道展昭神情有异,只是说道,“那你我岂非多此一举?”
展昭道,“据我所知,契丹还有一位统军使,名叫耶律佑政。颇具野心,然而在朝中却向与耶律祥熙不和。耶律佑政总是南面军事,手中却并无多少兵权,势力输于耶律祥熙。但其父耶律明德却是前朝太后萧绰的宠臣,是以耶律佑政在朝中一向得到几位老臣的支持,势力亦不可小窥。”
白玉堂看他一眼,冷笑道,“展昭,你对契丹朝政还真是了如指掌啊,干脆改行到契丹做官得了。”
展昭苦笑道,“我也是最近几个月才开始留心这些事。”
白玉堂道,“怕是从知道了耶律清和就是梅若涵那时开始留心的吧?”
展昭叹口气,摇头默然一笑。
白玉堂道,“好了,我不说就是了。但是我听说耶律佑政于月前一去大宋未返。”
展昭若有所思,道,“耶律佑政在朝中斗不过耶律祥熙,乃是负气而去。只因若涵……只因清和陛下向来倚重耶律祥熙。”
白玉堂一副见怪不怪的表情,道,“梅若涵做什么事都和赵祯有三分相似,偏偏竟是死对头。她倚重耶律祥熙也无可厚非,前朝遗老往往是朝政诟病所在,她不过借耶律祥熙之力,推陈出新罢了。”
展昭微笑道,“白兄若为帝,必是明君。”
白玉堂“嘿嘿”一笑,道,“展昭你套我的话!谁吃饱了撑的才去做皇帝呢!不过想来梅若涵这一招并不奏效,否则她也不会在月前离开中京的时候,将军政大权尽数交给耶律祥熙。一举逼走了耶律佑政。这剂药可下得狠了,梅若涵也当真可怕,这么借刀杀人,无论最后哪方得胜,都是于她有利。”
展昭轻咳一声,道,“是于契丹朝政有利。”
白玉堂瞪他一眼,道,“你不要总是逃避现实。”
展昭毫不示弱地回视白玉堂,道,“你也不要总是丑化现实。”
白玉堂欺身怒目,道,“展昭,你……!”
展昭却只是一笑,接上话,道,“白兄一定记得展昭的大婚之夜。”
白玉堂眉目间尽是冷谑之色,道,“我情愿自己什么都不记得。”
展昭微笑,道,“除了梨莫言当堂行刺之外,观礼席中还射出了三柄力道不小的匕首;非习武二十年以上者,很难在无声无息之中达到那样的速度与力量。”
白玉堂一怔,目中光华忽的一闪,道,“展昭,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展昭道,“那最后一柄匕首乃是银质,属契丹贵族贴身的饰物,而不是武器,也正因为如此,衔香才能逃过一劫。而当日道贺的宾客,若非四品以上要员,是进不了华堂的。”
白玉堂双眸一亮,道,“你是说——”
展昭道,“在此之前,白兄曾经怀疑过卫州知县李承志的身份。而展昭出征以前也曾盘查贺客名单以及当日守卫。李承志恰在嘉宾之列。”
白玉堂一声冷笑,道,“难怪你个臭猫临行前说,卫州不攻自破,原来耶律佑政就是那个冒牌李承志。”
展昭笑道,“白兄真是聪明人。”
白玉堂道,“我倒是从未怀疑过这一点。不过展昭,说真的,不知怎地,我到了你的面前就会变笨。也许大智若愚才是真正的智者,可是展昭,你知道那么多,却什么也不说,难道不累么?”
展昭看着白玉堂,淡然一笑,道,“我早就习惯了。”
白玉堂叹了口气,过了片刻才说道,“所以你在赌。你赌梅若涵会冒耶律佑政之名,如此两面夹攻之下,元昊再怎么精明,也难免自乱阵脚。”
展昭微微摇了摇头,道,“不,我赌若涵会出兵偷袭耶律祥熙。”
白玉堂怔了怔,忽的恍然大悟,道,“这可真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了。你们这一联手,耶律祥熙怕要糟了。”
展昭看着白玉堂真诚地笑了笑,道,“白兄,有的时候展昭会很感激老天爷让我遇到了你。”
白玉堂面上的笑容才展开一半,就听展昭接下去说道,“至少跟你说话不那么累。”
于是匆匆忙忙跑来报信的韩珏就在书房门口听到了一声狂吼,“展小猫,你个老奸巨猾的混蛋!!!”
韩珏也顾不上什么了,一推门闯了进去,道,“将军不好了,夫人的疯病又发作了!”
展昭一惊,人已跟着冲了出去;白玉堂一把拽住韩珏问道,“怎么回事?”
韩珏颤巍巍地答道,“夫人说,说她看见梅大人了……”
7-2 十 三年
丁月华执着长剑,在空中胡乱挥着,口中喊道,“梅若涵,你出来!我看到你了!你给我出来!我们再战一次,我决不会输给你了,你出来!!!……”
四周围了一群士兵,却是没有一个敢上前去的。
展昭叹了口气,撩襟一跃,薄发一掌,错开丁月华手里的剑,已将她双手制住。眸中目光既痛楚又无奈,低声说道,“月华,若涵已经走了。”
丁月华不相信似的摇着头,道,“不,不可能,我看到她了,她来了。”忽然转过脸死死抓住展昭的手臂,“昭哥,她要把你抢走!”
展昭眉头已是皱紧,心里一阵揪紧了的痛。昂首看向夜空,微叹一口气,道,“月华……你、你要我怎么做才好?”
白玉堂静静立了片刻,目光已四处游走开去;忽的望定夜色眉头一皱,人已悄然离去。
丁月华凄然看着展昭,道,“你不信我,连你也不信我。我看到她了,是真的呀!”
展昭看着丁月华的眼睛,良久方才说道,“月华,若涵走了,她这一走,连我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她。”忽的扶住丁月华的双肩,道,“月华,我知道你很累。我也很累;若涵只怕更累。歇一会好么?”
“我们,都很累。”
丁月华却是听若未闻,只痴痴说道,“你不信我,你竟然也不相信我……”
展昭无可奈何的目光投向始终静立一侧的梅惊鸿。
梅惊鸿漠然回视他,道,“我无计可施。”
展昭一把抱起丁月华,将她送进房中,转身出来,看定梅惊鸿道,“惊鸿姑娘,展昭请求你。”
梅惊鸿一脸清峻,道,“我说了我无计可施。”
展昭道,“请惊鸿姑娘勉为其难。”
梅惊鸿看着展昭,许久不说话,良久方才叹道,“她贪练‘环冰心经’已至走火入魔,寻常人还不至此,只是她素来心魔太重。然而‘环冰心经’乃当世第一奇功,我真的无计可施。若涵原本已穷毕生功力,试图以三十六剑破解她七十二式,将她的剑引上正道。只是……”说到此,忽的顿了顿,缓缓抬起眸子看住展昭,道,“只是有人信不过她,是以若涵最后一剑,是剑到而心未到。所以,丁月华之魔,依然未曾去尽。然以我之见,便是剑魔去尽,只怕心魔也难根除。可怜若涵为此竟……”
话声再度顿住。梅惊鸿闭上眼睛深吸了口气,这才看向茫茫夜空,道,“好自为之,你们都好自为之吧。我什么也管不了了。”长叹一声,熠熠玄色已将去远;展昭一急,脱口叫道,“惊鸿姑娘……”
梅惊鸿顿了顿步,只是微一侧脸。
展昭上前一步,道,“若涵曾说,惊鸿医术天下无双!”
梅惊鸿忽的怔住了,呆立半晌,突然仰天大笑道,“是么?那真是好极了!可如今她就要死了!”猛地转身看住展昭,道,“不时失明,皆因毒已入脑;一夕白发,乃是命已将及。”
梅惊鸿眼中的泪水夺眶而出,竟是毫不掩饰自己的悲痛,道,“展昭,你知道么?从她十三年前施了真元导引救你开始,我就无时无刻不在想办法,我以为自己的医术够高,我以为老天会给我足够的时间,可是十三年、十三年我依然束手无策。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她要死了,我救不了她,我只能看着她死!老天给了我十三年,我却还是救不了她!!我要这一身的武功、半世的修为又有什么用?!”
话声渐渐低下去,梅惊鸿颤着双肩,仰天痛笑而去。一袭与周遭格格不入的黑衣在夜风中显出别样的落寞。
展昭望着她的背影,怔了一会,忽的凄楚地笑了笑,喃喃说道,“十三年……”
7-3 离君莫言
白玉堂似一颗耀眼的流星般降落在寂静的河间府中。面对空无一人的街道,忽的发了性似的狂喊道,“梨莫言,你给我出来!我知道你在这里!你出来!”
夜风阵阵,白玉堂的喊声却如石沉大海,击不起半点涟漪。
白玉堂叫了一会,声音渐渐低下去,似在自言自语,道,“莫言,你放弃吧。就当是我求你。白玉堂一生都没求过几个人,你听到了吗?我在求你,你放弃吧……”
“展昭远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我也一样身不由己。如果有一天我们必须刀剑相见,我真的会杀了你的。可是你知道么?我有多害怕这一天的到来,你为什么不留在大宋,留在东京?你为什么还要回来?”
“莫言,我们都错了,我们从来都没有了解过彼此,却都以为能把对方抓在手心里。莫言,不要再固执了,我求你……”
夜幕中忽然传来一阵轻笑,一角紫貂皮衣闪了出来,却是耶律祥熙带着几分冷谑的笑容,“真是看不出来,堂堂锦毛鼠白玉堂居然也是这般痴情之人。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对象居然会是离恨宫的白莲右使。世事果真殊难预料。”
白玉堂冷冷瞥他一眼,道,“是么?倒让你吃惊了。白玉堂一生也未闯过情关,这没有什么可难以置信的。我非帝王,不必绝情寡义,倒是你,要小心了。万一动了真情,那千秋霸业只怕就要毁于一旦。”
耶律祥熙一怔,笑道,“我倒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
白玉堂淡然一笑,道,“只要你平常多留意你们清和陛下说的话,这便没有什么新鲜的。”
耶律祥熙一笑,道,“只怕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白玉堂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耶律祥熙抬头看了天上的月亮一眼,道,“我提醒过展昭,清和陛下身体十分不好,要他留意照顾她,可惜,月圆之前,他竟还是让她白了头。”
白玉堂瞥他一眼,道,“你怎么会知道得这样清楚?”
耶律祥熙忽的一声冷笑,眸中竟有怨恨之色,道,“我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白玉堂,这话倒亏你问得出来!展昭对清和陛下有情,你对清和陛下有义,可这十三年来,你们都在哪里?她一次次旧伤复发痛不欲生的时候,你们都在哪里?她苦苦周旋于一干老臣之间,平乱制定的时候,你们又在哪里?我知道得清楚么?怕也还是不清楚。我只知道,今次白头,她已经只剩下三日的性命。”
白玉堂已是怔了,却仍是打起精神问道,“难道你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
耶律祥熙微笑了笑,道,“我是来告诉你,有一个比我更清楚清和陛下的人,名叫萧立。他伺候了清和陛下整整十三年。如今被困在元昊军中,你们看着办吧。”
音才落,不及白玉堂反应,人影倏忽已经消失不见。
白玉堂对着夜空中一轮明月,竟自站痴了。
7-4 王 之 战
秋渐深了。
夜风清寒,竟也刺骨。
元昊一身单衣站在帐前,清透的月光照出他脸上难以掩饰的落寞。
千秋万代名,寂寞身后事。
很多时候他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去考虑自己。当初立国的念头变成了现实;可现实究竟是什么呢?他只是觉得这么多年,自己一直蒙着头往前走,一步未歇。忽的停了下来,才发现这一路上,除了自己一个人的脚步声以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身后是一片空荡荡的黑暗,与他自己脚步的回响。
没有退路,更不敢回首。
可是前进,却也失去了方向。
他要的到底是什么?
南下掠宋?
不过是版图上多出一块土地,山呼万岁的时候,听到的声音大一些罢了。
卸下盔甲,回到帐中,他依然是那个没有方向、没有退路的元昊。
一个人、一个影子。
谁能给他一个支持的理由呢?
一种信念;就像耶律祥熙用来形容展昭的时候一样。
他说展昭是一个固守信念决不放手的人。
元昊当时就痴了。
展昭,那日闯宫的那个蓝色身影。
挺拔、愤怒、强势。
剑出如电,光寒九州。
那是他所没有的一种气势;一种决不回头、决不妥协的气势。
元昊很想知道,是谁赋予展昭这样的力量与坚持?
一度他以为是梅若涵。
现在他渐渐明白,除了展昭自己,没有人能给予他这样的支持。
即便是梅若涵也不例外。
抬头看到将圆的明月,元昊叹了口气。
他想起了梅若涵。
紫衣乌发、明月长剑。
这样的月色,本是适合怀念的。
何况还是那样一个与月光纠缠不清的生命。
耶律祥熙说,如果月圆之前,他无法逼走展昭的军队,那么这一生,他都不可能再有机会看到梅若涵了。
元昊当时的发应是不以为然;但他相信耶律祥熙没有骗他。
对于那一身紫衣,他心里,原本就充满了不可企及的无力感。
他低头又叹了口气。
有些东西注定只能是梦想。
然而就在他低头的时候,清透的月光洒下来,竟照出一剪绝世的身影。
元昊呆了半晌,终于抬头。却是一眼看痴。
梅若涵的容颜近在咫尺,只是那满头的白发,逼到眼前,竟似要掐断了他的呼吸。
怔了好一会,元昊才断断续续的说出话来,“你……来了?”
话才出口,便觉的自己傻,很傻。
梅若涵只是浅浅淡淡的笑了笑,道,“我来问你要一个人。”
元昊看着她的笑容,几乎又要失神,定下心思,方道,“谁?”
梅若涵似看出他的心思,侧身一步,转过脸去,“萧立。”
谁知那凝固的背影竟更是慑人心神。元昊勉强挤出一个冷漠的笑容,道,“真是笑话。萧立是你契丹的人,你不去找耶律祥熙,怎么却来找我?”
梅若涵又是一笑,随即转身看着元昊,道,“你我之间,还需要口舌之争么?看到我站在这里的一刻,你就应该知道我是为了什么而来。若是你连这个也不知道,那么元昊,这个大夏国君之位,你还是趁早退位让贤的好。“
元昊终于冷静下来,淡然一笑,道,“我又为什么要把萧立交给你?”
梅若涵笑笑,道,“这世上有些事情,是始终无法改变的。你,或者我,契丹,或者西夏。甚至大宋。”
元昊冷冷笑道,“无法改变的只有时间。”
梅若涵看了他一眼,复又抬头望向明月,浅浅笑道,“不错。时间会证明一切。”
元昊定定的看着梅若涵,道,“也许时间也会证明,我们才是最合适的。”
梅若涵道,“就契丹与西夏的发展而言,这是无需时间便已明了的事情。但是元昊,你要明白,我志不在此。”
元昊冷笑一声道,“那你十三年前舍弃展昭是为了什么?如今孤身闯到西夏军营又是为了什么?”
梅若涵道,“元昊。我身上流着契丹的血。十三年前我第一次来到契丹,我无法想象,在同一片蓝天之下,契丹百姓和大宋百姓的生活会是如此的不同。我没有办法看到他们受苦,尤其他们还是我的子民。人生总有些责任是你无法选择但必须要承担的。”
元昊双肩一抖,干笑一声道,“那你现在还说什么‘志不在此’?”
梅若涵微微笑道,“自从我知道自己的身世以来,我就从来没有回避过这个问题:我梅若涵,是一个契丹人。我必须为我的民族,我的子民付出我所能付出的一切。但是现在,我已经无法带给他们更多的东西了。更重要的是,我找到了一个比我更适合做契丹君主的人。现在,我可以安心的离开了,但是在此之前,我要把没有完结的一切都做一个了结。这其中,便包括萧立。”
元昊伸出手掌,放在眼前看了看,道,“你知道,我不可能顺从你、或者任何人的命令。”目光落在深深浅浅的掌纹上,微微一笑道,“虽然我不知道这里书写的是怎样的一个生命轨迹,但是正如你所言,这世上有些事情,是始终无法改变的。你,或者我,甚至沙场上死去的成千上万的生命,都无法改变。但我们不能因为无法改变而叉起双手,什么也不去做。也许你已经能够认命,但是我元昊,从来就不是认命的人!”
梅若涵忽的一扬双眉,大笑道,“好,元昊,你是条汉子,合我的心意!”手指微微一扬,撤出一柄长剑。只是普普通通的一柄玄铁剑,到了她的手中,却不知怎的有了灵气似的,光芒四射起来。
梅若涵只是一笑,道,“元昊,梅若涵这辈子也没有认了命去!你说出这番话,便是值得我拔剑的人。既然你我立场各异,又互不退让,那么,也许我手中的剑会是最好的裁决者。”
元昊站开一步,道,“好,久闻梅若涵决少主动拔剑,今日元昊能得你眷顾,也是平生一大幸事。”
梅若涵敛起面上笑容,极其庄重地摆出一个请剑式,说了声,“请。”
元昊再退一步,拔出身上佩刀,笑道,“痛快!”已是一刀横劈下去。
长剑横刀瞬忽战到一处。
元昊刀下生风,一招一式凌厉老辣,似要拼尽毕生所长。
梅若涵身法轻灵,退避之间,亦是分寸不让。
一个是统治契丹十三年之久的女主;一个是立国两年、宏图待展的青年君王。
本是英雄与英雄之间坦诚的交手;此时此刻,唯有竭尽所能才是对对手的一种尊重。
所以,梅若涵没有习惯性的手下留情。而她的剑,亦因敬重而变得凝重起来。
元昊渐感不支。
梅若涵的剑,来龙去脉清晰可见,却又无可捕捉。轻灵俊秀的路数下,隐隐蕴藏着天风海雨般磅礴的气势。偶一勃发,便是啸傲天下,睥睨众生。
梅若涵的脸上挂着微笑,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专注的用过剑。
一直以来,她的剑,为公理而出;为道义而出;为民族而出;为亲情爱情而出。而今天,她的剑——尽管已经不是承影——却是真真正正地为了自己而出。
元昊眉头一皱,侧开身躯避过将至眼前的一剑。手臂微微一抡,由下而上,画出一道光弧。这一刀初缓后疾,待梅若涵欲避时,已堪堪擦到勃颈。
梅若涵足跟一旋,业已避开。三千银发随之飞舞起来,月光下是不可方物的瑰艳。
元昊竟看痴了。一缕白发掠过他的刀锋,在夜空中舞出一道绝美的痕迹,轻巧地落在了地上。
梅若涵收剑微笑,道,“我输了。”
元昊看着她,目光中流露出几分痛楚,幽幽问道,“清和,你,为谁白头?”
梅若涵双目一颤,避开了元昊的目光,淡然一笑道,“我虽然输了,但是还是要带走萧立。”
音尤未落,院中忽的传来阵阵喧闹。
火光四处亮了起来,不一刻,一个士卒跑来报信,“大王,耶律祥熙入夜进得营地内,突起发难,兄弟们伤亡惨重。”
元昊侧耳听到隐约的惨叫声,回眸狠狠瞪了梅若涵一眼,冷笑一声道,“我一定是着了魔才会相信你。”
言罢,匆匆甩袖而去。
梅若涵眉头一蹙,随之跟出。
7-5 托孤
梅若涵出了书房,直奔前营,抓住一个小卒随口一问,便问出萧立的下落。
她本具绝世之姿,偏偏容颜未老,却是白发满头,晚间看不真切,更添一份威仪。元昊营中早被白玉堂闹得天翻地覆,士卒们多数赶去救援,地牢中已没有几个守卫。是以梅若涵轻轻松松便救出了萧立。
所幸元昊只是将萧立留作人质,倒也不曾为难他。
萧立听到梅若涵唤他,先是欣喜,奔出去却见她三千青丝已如白雪,不由怔住了。
梅若涵微微一笑,道,“萧立,快些。我有事交代你。”
萧立耳中听得千真万确是梅若涵的声音,只是“扑通”一声跪了下去,目中竟已含泪,道,“萧立该死,不能保护陛下,反累陛下劳心。”
梅若涵一手托起他道,“快起来。我还有要紧事要你去做。”
萧立道,“什么事,陛下请说。萧立万死不辞。”
梅若涵道,“你趁乱去劫元昊军中粮草,留出一半送给宋军,余下的全部烧光。记得,千万不可再被俘了。”
萧立点头道,“属下明白。”说着便要出去。
梅若涵一把拉住他,道,“你且慢来,我还没说完。做完这些事就立刻回中京,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别管。”
萧立一怔,似有所悟,道,“陛下?”
梅若涵瞬忽转身,背对萧立道,“照我说的去做。”
话到这里,却忽的顿住了。良久,方才说道,“国玺在我房中书鬲里,除非看到我的手迹,否则不能交给任何人,知道么?日后,要记得好好辅佐新主。”
萧立听到这里,不由大惊失色,单膝一曲,又已跪倒在地,道,“陛下,那您……?”
梅若涵缓缓转身看着萧立,道,“萧立,你是个忠心的臣子。我得到你十三年的帮助,很是感激。以后,要记得劝阻新主平南之心。并不是我偏向大宋,实在是大宋根基深厚,非旦夕能摧。一两百年之内,最好莫要轻举妄动。还有,大夏势力不容小窥,如果我朝没有办法遏制元昊的话,必将遗患无穷。”
言罢转身已欲远去,萧立一把扯住紫衣,哭道,“陛下……萧立知道陛下去意已决,只是最后,还想请求陛下,千万……保重自己。萧立今天对天盟誓,有生之年,必将忠于陛下,忠于契丹,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梅若涵俯下身子,扶起萧立,明澈双眸亦已蓄满泪水,微笑道,“好萧立。梅若涵这十三年,无悔矣!”
纤纤素手搭上萧立的肩膀,道,“要开朝立国,先除耶律佑政。好好保存金线紫梅,也许有一天,你会用得上它。”猛地站直,决然转身而去。三千白发飞扬,夜空中渐渐飘散一缕白梅清香。
十三年相伴光阴,终也只余得一句叮嘱:“保重。”
7-6 菊 色
元昊帐外的树林中。
夜黑如墨,衬得空中一轮明月更为皎洁孤独。
茵茵郁郁的树林中,一截雪白的衣带自一颗树的树枝间垂落下来,光洁的缎面映着月光,晕出一片幽扬的浅蓝,看得出来,这衣带是由一种极品的锦缎做成的。
树枝的高处,还飘着一截纱质的紫衣。
此刻,燕衔香正倚在一个较高的枝桠上,拿着一支草根轻轻挠着白玉堂的耳朵。而白玉堂却似乎是陷入了沉睡,任凭燕衔香摆弄,竟丝毫不动。
燕衔香撅撅小嘴,停下了手,低低说道,“不好玩,睡得跟个死人似的。”话才出口,忽的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忙垂下脑袋认真地看了白玉堂一会;终于忍不住伸出手抓住白玉堂的胳膊摇了几下,叫道,“喂!你没事吧?喂?”
白色的衣带动起来,白玉堂清俊的脸上渐渐浮上了几许强忍不住的笑意,接着就在燕衔香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突然睁开了眼睛。
燕衔香不由一惊,身子本能似的往后一避。不料竟至足下一滑,整个人失去平衡,摔了下去。
白玉堂哈哈笑着,伸臂一捞,将她提到自己眼前,佯怒道,“小丫头,看你以后还敢不敢?”
燕衔香努力定了定神,摆出一副凛然的样子道,“白玉堂,这是你第二次抱我!”
白玉堂眸光流转,看了燕衔香好一会,才说道,“小孩子家,不要学大人说话。”
燕衔香瞪了他一眼,道,“我五岁习剑,八岁就出道,算起来已经是个老江湖了。”
白玉堂伸手拍了她的脑袋一下,大笑道,“你能历过多少事?还老江湖?”
燕衔香不服气道,“那当然,连我娘也这么说。要不然她怎么放心让我一人带兵去偷袭耶律祥熙呢?”话出口忽又后悔,遂认真地看着白玉堂道,“你不要告诉别人哦!”
白玉堂笑道,“好。”心里却是一阵好骂:这死猫,又被他猜中了。
燕衔香伸出小手指道,“拉勾!”
白玉堂微微笑道,“小丫头,你既自诩老江湖,就该知道江湖人一诺千金,你要学着相信别人才行。”
燕衔香双眉一扬,道,“你又不是别人!”
白玉堂忍不住又是一阵大笑,道,“有个女儿还真有趣,看来五爷我是时候考虑娶妻生子了。”说着,拍着手掌坐了起来,微微一侧脸,目光投向身后一片暗色树林,半真半假地说道,“你说呢?”
燕衔香一愣,道,“我说?我说什么呀?”
白玉堂微笑道,“丫头,你很聪明,有点聪明过头了。凡事过犹不及,你可记着我一句话,成佛成魔,往往一念之间。”
言罢,一把揽住燕衔香自树上跃了下来,待她站稳后,抬手替她整了整衣裳,道,“还有,日后不要再穿紫衣了,否则什么时候做了你娘的替死鬼都不知道,岂不冤枉?还是菊色比较适合你。”
燕衔香一怔,道,“喂,你要去哪儿啊?元昊那边的人都快死光了!”
白玉堂浅浅一笑,头也不回道,“死光最好。天下太平五爷我正好回家种田抱孩子。”话还在耳边,人便突然飞奔起来,只几个起落,便已消失在茫茫夜空中。
燕衔香望着白玉堂消失的方向看了许久,这才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紫衣,扬眉一笑道,“菊色?”
7-7 邵平光
夜空中疾行的梨莫言忽的停了步。
白玉堂皱了皱眉,道,“你此刻停步,已嫌晚了。”
梨莫言并不回头,道,“与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搂搂抱抱,五爷也真是不虚自己风流天下的名声!”
白玉堂一声坏笑,道,“衔香不过一个小丫头,又算是我的侄女,你不必这样介意吧?”
梨莫言双目一瞪,恼怒道,“白玉堂,你胡说什么?”许是动了真气,竟连连咳嗽几声。
白玉堂看着她恼怒的样子展颜一笑,忽的又肃了神情,道,“你身子还好吗?”
梨莫言眸光一闪,垂下眼睑,道,“你何苦咒我?”
白玉堂叹道,“你若非有伤在身,以你的武功修为,别说了隔了六、七棵树,就是近我的身,我也未必立刻察觉,而况你步下发虚,速度大减。”忽的顽皮一笑,一双俊眼上上下下打量起梨莫言来,笑道,“除非,——”
梨莫言被他看得面上发烧,道,“除非什么?”
白玉堂唇边已溢满笑意,眸光盈盈若湖面碎金,道,“除非你看到什么事,竟至乱了心绪。”
梨莫言似乎要恼,却突然神情一黯,轻声道,“玉堂,你我相斗十数年,也该了结了吧?”
白玉堂一皱双眉,道,“你打算怎么个了结法?”
梨莫言道,“此次宋辽战罢,莫言便打算隐居黑水山,终身向道,不问世事。五爷恰好也有娶妻生子之心,你我这就天涯各别,烟水相忘吧。”
白玉堂面有愠色,一把抓住梨莫言的手,道,“你不知道我那话说给谁听?!为了衔香那小丫头,竟要拿这样的话刺我!”
梨莫言向后欲避,一闪身竟不能够避开。
白玉堂随即一惊,一把扶住她道,“你竟伤得这么重?”
梨莫言一甩手避开白玉堂,怒道,“白玉堂,你当我梨莫言是什么人!不要说燕衔香我根本不会放在心上,即便是搁在了心头上,我倒不知道自己何时竟有资格插手五爷的私事了!我梨莫言是任你拿来玩笑的人么?”
白玉堂闻言不由火冒三丈,强行扶住里模样单薄的双肩,怒道,“谁拿你玩笑了?!梨莫言你给我听好了!我不想和你了结!我白玉堂想和你没完没了一辈子!”
梨莫言猛地怔住了,眸中泪光瞬忽滑落,喃喃言道,“你怎么不早说?你为什么不早说呢?……”
白玉堂怆然一笑,道,“白玉堂一生也没改了这心高气傲的性子去,却让你受累了。”
梨莫言摇了摇头,叹道,“你又何苦屈了自己的天性?反正此刻纵改,也来不及了。”
白玉堂拉着梨莫言还欲追问,夜空中蓦然传来一阵小声,音似鸣金裂帛,震得人耳朵阵阵颤痛,笑声停处,响起冷若玄冰的女声,“既知是梦幻空花,又何劳捕捉?”
梨莫言脸色一变,道,“玉堂你快走!”
白玉堂闻此笑声,已知来人内功修为远在自己之上,却反而更为镇定,冷冷一笑,道,“白玉堂几时也不曾临阵脱逃,她是谁?”
不及梨莫言回答,林中黄叶忽的纷纷飘落下来,却不像是秋风吹落的,竟似是被人以掌力生生逼落似的,有几片枯叶甚至如刀子般直直插入了土地中。却听那女声道,“神女生涯原是梦,小姑居处本无郎。莫言,待为师替你了结了这段孽缘。”
梨莫言面上神色一丝未变,只看着夜空,小声对白玉堂说道,“你快带燕衔香走了。迟了大家谁都走不了。胜利在望,莫要功亏一篑。”话音未落,却已被悄然而至的掌风袭倒在地。
白玉堂扶起梨莫言,已是满面怒容,循声看去,只见一位白发黑衣女子迎风而立,身披蝉翼金纱,长发飘飘欲飞,虽眉目含怨,却是樱唇若诉。不仅面容与梅若涵有七分相似,连通身的威仪都与之相仿。
白玉堂不由一怔,脱口呼道,“邵平光?”
一边的梨莫言已经忍痛拜下身去,口称,“师父。”
邵平光扫了一眼白玉堂,道,“你是自刎谢罪,还是要我动手?”
白玉堂冷笑一声,正要还嘴,却被梨莫言扯住了衣襟,只得作罢。
梨莫言依旧一副清泠泠的神情,却是跪了下去,道,“师父,莫言求你。”
虽说是求,眸中却是一片平静坦然。竟似世间的一切都已经无法打扰她的内心。
而得与失,亦早已不在她的眼中。
邵平光冷眼瞥她,道,“你莫要忘了此行的任务。”
梨莫言道,“师父,莫言永远感念你十八年前收留之恩。是以师父再怎么错,莫言都不愿看到师父受罪。李元昊承天之运,命不该绝。而况大夏国内群龙无首,莫言若杀元昊,则形同杀大夏数万百姓,莫言成千古罪人尚不要紧,只那几万条性命的罪孽,若是落到师父头上,怕要永世不得朝生,莫言岂忍心师父永堕地狱?”
邵平光怒道,“李元昊不该杀,赵祯呢?也不该杀?莫言,你已几次违抗师命?不要以为你是为师最宠爱的徒弟,为师就不会惩罚你!”
梨莫言闭了闭眼睛,沉默半晌道,“师父,莫言愿受宫规处置。只是师父,三十多年了,难道您还看不透么?赵祯固然诸多过错,却也情有可原。皇帝毕竟不是江湖人,快意恩仇与他们而言,等同神话。赵祯再怎么耍弄心机,也是为了大宋为了天下。师父若是为了一己仇念,欲置天下生灵于不顾,莫言便是死,也要阻止师父犯下滔天之罪。”
邵平光冷笑一声,道,“好,很好!我教出来的好徒弟!”
忽的一挥袖子,将梨莫言摔出去几丈。
白玉堂不由大怒,道,“邵平光,你这冥顽不灵的老婆娘!自己一心往死路上去,何必带累别人!”
邵平光斜着眼睛看了白玉堂一眼道,“你须知自己的底细,在本宫面前,还要逞强么!”
白玉堂一笑道,“白某人能在平光宫主面前逞强,也是荣幸。”
邵平光手指一颤,倏忽长剑出手,道,“那我就让你荣幸个够!”
邵平光早年师承白山堂主闵江宜,情场失意之后改投塞外剑魔韦中英门下,得传追魂血掌,后接任白山堂堂主,更成为武林谈虎色变的人物。手中一根丈二蛇鞭出神入化,横行江湖。不料十五年前慕贤山庄群英大会一役,一时大意之下,不慎遭遇梅若涵一剑断鞭之辱,自此发誓终生不碰长鞭,改而用剑,称霸西域武林达三十年之久。
白玉堂师承西洋剑客夏玉奇。夏玉奇虽以机关消息之学闻名于世,一身剑法轻功却也是当世罕见,加之白玉堂资质极佳,悟性奇高,故而一身武功也是非同小可。
此刻邵平光将对梨莫言的一腔怒火发泄到白玉堂身上,自然不会手下留情,而白玉堂那烈火般性子,眼见梨莫言在自己面前受伤,自然也不肯善罢甘休。却正和了“两虎相争,必有一伤”之句。
梨莫言心里一急,气血倒冲,不由眼前一黑,向前扑去,吐出一大口鲜血。
只这一个瞬间,她还未来得及抬头,便听到“锵然”剑落之声。
一片肃杀得令人窒息的沉默。
梨莫言怔了好一会,才敢抬头去看。这形势,她料得自己会看见倒在血泊中的白玉堂。
白玉堂站着,神色自若,嘴角渗出额鲜血甚至更增添了他的俊朗;邵平光也站着,如怨如慕地站成一首令人碎心断肠的诗。
梨莫言忽的动了心绪,又惊又喜,竟不知自己此刻该摆出什么表情才好。她随侍邵平光近二十年,几乎还没有见过邵平光想杀的人能够活下来。
难道邵平光竟肯对白玉堂手下留情?还是白玉堂的武功已经可以与邵平光分庭抗礼?
这个疑问很快被一阵脚步声解开了。
铺天盖地的黄叶深处,缓缓步出一个人的身影;紫衣、长剑、白发翩飞。一贯清风明月的表情此刻却显得格外冷漠沉静。深藏的杀气透过着冷静与一身紫衣纠结。
邵平光冷冷笑道,“陛下功力不减当年。”
梅若涵微微一笑,一身杀气随之散尽,道,“今日我是梅若涵,而不是耶律清和,平光宫主只管放开手脚,无须顾及我的身份。”
邵平光笑道,“那是再好不过了。”目光一转瞥向梨莫言身后,道,“梅七姑都已现身,南侠还要等到几时?”
梨莫言又是一惊,转身之间展昭淡淡笑着,执剑走来,一身蓝衣在那漫天黄叶中,仿佛已是一天一地。
白玉堂一怔,道,“猫儿,你来凑什么热闹?”
展昭看了梅若涵一眼,又看向白玉堂微微笑道,“如此盛会,岂能少了我展昭?”
邵平光道,“这般兴师动众,也该有个来头才是啊。”
梅若涵与展昭相视一笑,道,“以梅若涵之名,为耶律清和而战。输则死,赢,则请平光宫主从此退出契丹政权之争。”
展昭亦是浅笑道,“以南侠之名,为朋友助拳。”
白玉堂足一点地,跃到展昭与梅若涵身边,欣喜地拍拍展昭的肩膀道,“猫儿,你终于觉悟了?”
展昭一巴掌拍掉白玉堂的手,道,“拿开你的鼠爪!”
白玉堂瞪他一眼,忽觉展昭神色有异,心下已然明了,遂佯怒道,“你说什么?”横地一掌劈了过去;展昭一把挡住他的手掌,作势欺身攻他后背,一擦身时贴近他的耳边近乎无声地吐出四个字:“耶律佑政。”
梅若涵浅笑一声,扯开邵平光的注意,道,“平光宫主莫非不敢答应?”
邵平光果然动怒,冷笑一声道,“你们这些后辈们,不吃些苦头不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
白玉堂此时已矮身避开展昭的掌风,一拳打在展昭肩上,丢给他一个,“早就知道你有花样”的眼神。
邵平光却已撤出长剑,冷冷道,“你们一起上吧。今日得会江湖顶尖三剑,也是本宫的荣幸。”
白玉堂一抖长剑,仰天笑道,“展昭,梅若涵,咱们三个已有多久没有联手制敌了?”
梅若涵亦抖腕出剑,微笑道,“大约十三年。”
展昭踢鞘出剑,率先攻向邵平光道,“既然如此,何不今日打个痛快?”
白玉堂一声长啸,跟着杀入战圈。
梅若涵却似是无意地瞥了梨莫言一眼,身形随之风卷残云般掠起,人与剑合成一道紫光,卷向了邵平光。
一黑一白、一蓝一紫,瞬忽战作一团。
漫天的黄叶被天地间激荡的剑气震得飞舞起来,妨若翩飞的精灵,见证着这惊天动地的一战。
7-8无诀 剑
片片黄叶飞舞。
白玉堂手中画影化作一条游龙,前点后扫,凌厉霸道。
展昭的巨阙却不似往常的沉稳,一个破绽接着一个破绽,似乎力不从心,又似乎是有意藏拙。
很快,梅若涵的剑给出了解释。普普通通的一柄钢剑,却连着白玉堂的路数,补着展昭的破绽。
这一来,三剑相和,便是天衣无缝。
邵平光有些吃惊,并不是惊他们三个的绝世剑法。早在十几年前,她就领教过三剑合一的威力。
她惊讶的是,时隔十三年之后,这白衣蓝衫紫剑还能配合得如此毫无间隙,竟仿佛令人产生时光倒流的错觉。
也许,人生的一个定格,便已足够印证永恒。
然而再密切的配合始终都会有破绽。
邵平光笑了笑。
白玉堂很强,展昭很强,梅若涵也很强。
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论单打独斗,都有和自己大战几百回合的资格。但是他们联手了。
这世上本已没有什么人值得他们联手,自己也一样不例外。
所以他们寂寞。
寂寞久了,才会像今天这样,为了联手而联手。
他们根本没有三剑合一的必要,却为了找寻逝去的一段时光而欺骗自己。
这就是最大的破绽。
这却也只是破绽之一。
白玉堂已经受了伤,而他是一名真正的剑客。
对于剑客而言,恐怕没有什么能够比鲜血更能激起他的斗志。所以三人之中,白玉堂的剑最狠。
但是,如果他没有必要全力以赴呢?
这便好比让人一个拳头打在棉花上,空有撑天的力气,也是一无用处。
邵平光笑着又退了三步。
她已知道,这一次,她越弱,他们便越艰难。
她要让他们在以为时光倒流的那一瞬间,惊觉到世上飞逝而去的春秋年华。
很快,展昭便觉得不妥。
巨阙这些年来遇到的敌手确实越来越少,但是,难道连曾经他们联手都惨败而归的邵平光也变得这样不堪一击了么?
他的心突然有些失落。
记忆便在那一刻汹涌而来。
曾经他是灼灼青衫的磊落少年,曾经她是笑敛蛾眉的绝代佳人。
而白玉堂,是千里独行的少年剑客。
曾经他们血气方刚、年轻气盛。
傲视王侯如粪土,笑指长剑为天下。
困难、挫折,没有什么可以阻挡他们的脚步,甚至更能激发他们的斗志。
最欣喜的,莫过于争先恐后的招式,双剑出鞘时的默契。
然而渐渐的,江湖上失去了对手;而在官府中,却随着包拯越来越高的官阶而陷入怪圈。
再也没有恶斗中豁出性命的肝胆相照,再也没有淋漓尽致的大战后彼此间相视的一笑。
只有无穷无尽的圈套,算计。
身心具疲。却无法停止。
白玉堂果真傲视江湖了,展昭的确天下无敌了,梅若涵也终于独步武林了。
再没有什么人什么事值得他们三剑联手。
生命,也开始真正的孤独。
展昭又皱了皱眉。
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白玉堂才坚持做自己的对手,而不是朋友吧。
是以今天看到邵平光,心里竟有一丝不安分的期许。
期待一场势均力敌的战斗,一个真正剑上决生死的对手。所以才不顾以多欺少,欣然跃入战圈。
他的心,为官场上的明争暗斗束缚太久了。
只是,才一出手,展昭便觉得不对。
邵平光已经不是当年横扫天下的邵平光了,她的剑已不再狠戾决绝。
而这是否意味着,他们;无论是白玉堂、梅若涵还是自己,也早已不复最初的模样?
心里又是一阵深深的失落。
忽的暗自嘲笑了自己一下,今日岂是来感伤往事的?
不知不觉地,巨阙黯淡下去的剑光重又明亮起来。
梅若涵一直有些心不在焉。
邵平光的实力应该不止是这样,而展昭附在白玉堂耳边说的那四个字又令她不安。
耶律佑政。
展昭要做什么呢?
何时起,她竟猜不透他的心思了?
展昭身为宋军主将,在今夜这样关键的时候,决不该离开宋营出现在这里,除非这里有什么关系到胜负存亡的事情。
可是眼下看来,不过是元昊的一支军队,能有什么呢?
纷纷乱乱的思绪缠着她的剑,令她无法专心。
而白玉堂那一声长啸更令她担心。
他,或者说他们,对这一战的期望,太过深了。
她原本只是看到邵平光要对白玉堂不利,这才出手相助。根本没有想到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对邵平光的约战,也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
一个念头忽的闪过她的心。
邵平光,这几年几乎都没有露面的邵平光,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只是为了白玉堂和梨莫言之间的事么?
这似乎太轻易了些?
而她又为什么要梨莫言去刺杀元昊?并且偏偏挑在白玉堂冒充耶律祥熙去攻打元昊的晚上?
并且最关键的是,近年来几乎没有打过败仗的大夏军队,也未免太不堪一击了些。倒不是她看轻了白玉堂,只是他尽管武功精绝且精通阵法,却到底没有带兵打仗的经验。偷袭近年来所向披靡的大夏军队,如此顺利便得了手,似乎有些不可思议。
若元昊当真误以为是她带了契丹士兵前来偷袭的话,又怎么会这样轻易便放过了自己?
层层叠叠的念头似理不清的一团乱麻,粘住了她一贯行云流水的剑势。
一剑就能打伤白玉堂的邵平光,即便他们三人联手确实厉害,却也决不可能是现在这样毫无还手之力。
梅若涵透过零乱的剑光看向邵平光。
恰见邵平光一双点漆般眸子也正看向她。目光中似笑非笑,哪里像是手忙脚乱、即将败下阵来的模样?
梅若涵心下猛地一惊,难道……?
正这时,白玉堂的步子忽的一个踉跄。
展昭一惊,一把扶住他,剑势随之一乱。
梅若涵的思路到此一断,她再也顾不得别的什么,沉腕立剑,已将邵平光的招数全部接下。
展昭护着白玉堂退后一步,急切问道,“你怎么样?”
白玉堂的目光飘向始终站立一旁声色未动的梨莫言,浅浅一笑道,“一时半会还死不了。”
邵平光的剑势似乎随着展昭和白玉堂的退出而凌厉起来。夜空中只见她手上长剑划出一道又一道浅青色的光弧,移向梅若涵。
梅若涵似乎没了几分还手之力。她的心还沉浸在刚才一连串的疑问里。手中钢剑亦如堕疑云之中,黯然失色。
梨莫言缓缓走向白玉堂,蹲下身来,冰凉手掌抚上他的面颊,微微蹙眉道,“何必这样逞强?”
白玉堂咳嗽一声,微笑道,“你还不是一样?”
展昭悄然让出地方,往后退去。担忧的目光转向了梅若涵。
银色的长发在夜空中翩飞着,早已分不清是谁白头,谁红颜。记忆中那最初相守的步虚宫后山,那一注东流的洗星河。他曾摘葫芦为瓢,细细打磨了,自河中汲水为她洗发。缎子般乌黑亮泽的长发总是散发着淡淡梅花的清香,即便是三伏酷暑,也令人如置冰天雪地般清透心脾。
曾经,清澈的洗星河水映出的是两张相互依偎的脸。
曾经年轻的面孔和无邪的笑容。
梅若涵心有灵犀般蹙起了眉头,剑锋盘空一绕,自此九转千回,繁复迷乱。
回肠剑。
燕衔香挫丁月华于三十招之内的绝世剑法。
然而邵平光却丝毫没有受到影响。她甚至在漫天洒落的剑雨中笑了一笑,道,“动人莫过咏沧海,销魂最是九回肠。只不知,这回肠剑遇上了沧海镖,结果如何呢?”
展昭和梅若涵几乎同时皱起眉头。
当年武林前辈异人梅衔霜与剑圣聂天成的一段恩怨在江湖上也算是人尽皆知。
梅衔霜正是步虚宫的开山鼻祖,而聂天成恰是展昭的祖师。
这两人虽则彼此倾心相许,却都是极其争强好胜之人。梅衔霜原来武功不及聂天成,因此执意离开他四处寻访名师,一心只想胜他一回,谁知一去竟是十年之久。十年之后,梅衔霜携回肠剑回到中原,不料正遇上聂天成因思念远在天涯的恋人而创下的沧海镖,一败涂地。自此江湖便盛传“动人莫过咏沧海,销魂最是九回肠”之说。
而沧海镖自然是回肠剑名副其实的克星。
展昭手腕一动,巨阙已露出半截剑身。夜空中却忽的掠过一道紫光。
紫光照亮了梨莫言和白玉堂惊讶的脸庞,也同时照亮了出现在展昭身后的无声无息的一柄利剑。
那紫光无疑便是梅若涵的剑气。
邵平光腾地暴退三丈,怔住了。
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可事实似乎就是她所看到的那样。
梅若涵使出了无诀剑。
传闻中西门环冰于武学上的旷世绝学有四门:左幽冥、右追魂、剑无诀、心环冰。
说的是他左掌习幽冥毒掌,右掌兼习追魂血掌,剑招无诀而平天下,心法环冰而断尘缘。这其中,则以无诀剑最为厉害,也最罕见。
邵平光的师父塞外剑魔韦中英便是曾经背叛了西门环冰的弟子。韦中英虽因得传追魂血掌而在西域称霸一时,却终生都在提心吊胆中度过。这其中最大的原因,便是无诀剑的存在。邵平光曾在十几年前亲眼目睹过无诀剑的厉害,但是之后无诀剑便似乎随着西门环冰的消失而在江湖上销声匿迹了。
直到今天,她看到梅若涵的那一剑。
毫无章法、随意零乱的一剑。
却是威力四射的一剑。
展昭似乎看痴了,竟然对身后将要入体的长剑不闻不问。
剑锋几乎要透体刺入,突然“啪”地一声,凌空射过来一粒石子,竟生生将剑锋打偏了三分。展昭仿佛到这时才反应过来,侧身避开了长剑。随着那一个侧身的动作,他看到了身后的人。
紫貂皮衣,左耳银环。
契丹的贵族,却不是耶律祥熙。
展昭笑了笑,说道,“他若真想杀我,剑路不会是这么个走法,你又何必浪费自己一粒石子?”
白玉堂看到展昭身后的人时,怔了一怔,自言自语道,“‘李承志’?”眼睛又转了一圈才看向展昭道,“你明知道白爷爷性子急,以后就别在我面前故意装成定力过人的样子!”
展昭瞥他一眼道,“多话,这是‘李承志’?”长剑偏开展昭的脑袋足足三寸有余才花足力气砸过来,展昭颇觉好奇地看了认真的对手一眼,微微一笑。
白玉堂咳嗽一声道,“没错,‘李承志’就是他。猫儿,你兼职捕快做久了,不会又想帮人抓贼吧?”
展昭执剑,分刺耶律佑政面上双睛,微微笑道,“在下不巧正有此意,耶律佑政阁下,要当心了……”
耶律佑政将手上长剑一扔,骂声,“这中原人的破兵器,还不如老子的拳头管用!”双掌一错,已迎了上去。
白玉堂见着这情景不由大笑起来,谁知牵着气血竟喷出一口血来。梨莫言扶着他,面上凄然一笑,道,“你可还记得,十几年前在中原,也是这般情景。那时梅若涵还远不是我师父的对手。当时我问你,你可想救她?你说想。我又问,不惜一切代价?你还是说是。然后,然后……”
白玉堂抚着胸口,笑了笑道,“然后你就把手上的剑递了过来,我还以为你是要帮我,谁知道你往前就是这么一刺。那可是五爷我空前绝后的一次受伤。”
梨莫言微笑道,“你恨我吗?”
白玉堂亦是微微一笑,道,“白玉堂素来烈性如火,自然是要恨的。其实不过是不想让自己的性子被磨平了。有时候,便难免小题大做些。都是过去的事了……”
梨莫言决然一笑,道,“那就好,那就好……”
正说着,只听一阵急雨般双剑相交的声音,白玉堂与梨莫言不由双双抬头看去。
谁知这一眼,竟堪绝世。
梅若涵凌空跃起,紫衣飘扬,彭湃的剑势带起黄叶翩飞若蝶,于夜空中竟似九天谪仙般出尘,三千白发居然渐渐变黑,真似将要升天而飞的仙子。
时间在那一刹那中止。
剑锋慵懒地落下来,挟着晶莹璀璨的淡紫光华。眉目一如既往的精致如画,神情却是未尝有过的悲悯。
一剑诀世,别恋红尘。
似乎,已是倾尽一生的一剑。
那剑身边潆蕴着的淡淡紫光亦似诉说着这一世的悲欢离合。
而这静止的一幕,却似乎在告诉世人,一切还未发生;一切都已过去。
梨莫言终于真正吃惊,讶然立起,口中不自觉地说道,“有心诀世,无意断情……难道,这就是……无诀剑?”
白玉堂亦勉力站了起来,紧皱眉头,已说不出一句来。
展昭显然也注意到了这边,侧脸一看,竟再也移不开视线。
耶律佑政先是一怔,随即一掌劈向展昭。
梅若涵将落的剑锋跟着一偏,耶律佑政被剑风扫及,直摔出去几丈远。
展昭一愣,却见本已毫无还手之力的邵平光忽的平地跃起,循着梅若涵那一剑的唯一一处破绽攻了过去。
杀机顿起。
梨莫言似乎还处在震惊中,喃喃道,“不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
那一剑落下,梅若涵便似失去了所有的生命力,软软地扑倒在地上,再无还手之力。
展昭待救,却是路远不及;几乎就要眼睁睁地看着邵平光下杀手,拼尽全力向前扑去,只求能替梅若涵挨上那一剑。
千钧一发之时,白玉堂凌空而起,挟着长剑若闪电般击向邵平光。
邵平光招式用老,还身不及;此一来,势必将是邵平光的剑落在梅若涵身上;而白玉堂的剑亦将刺穿邵平光的胸膛。
展昭的速度快到不可思议的地步,在最后一刹拉着梅若涵向侧旁移开了半步,邵平光的剑毫不含糊的落下,尖利的剑锋擦过梅若涵的腰际,止于展昭的右臂。
邵平光再一转身,便是白玉堂已逼至眼前的锋利长剑。
邵平光几乎已摆出了决绝的笑容;却收获了一个满怀的青色。
剑止。
白玉堂笑了。
他终于知道当日梨莫言的长剑刺入他体内那一刹那的感受了。此刻他的画影,就静静地插在梨莫言的胸口。
梨莫言看着他,亦笑出一脸春光。
血水顺着画影渗出来。
邵平光一把扶住梨莫言道,“莫言,傻孩子,你这是做什么?”
梨莫言微微一笑,道,“师父,莫言欠你的,都在这一剑上了……”
邵平光一咬牙,封穴止血道,“你明知道,明知道我……”
梨莫言摇了摇头,目光落在了白玉堂身上,勉强笑道,“我就知道,你还是会选择救她……十四年前,一剑铸恨;今日也算是天假其便,还君一剑,两不相欠了。”
白玉堂只是静静地看着梨莫言,面上看不出是悲是喜,似乎穷尽一生追问的答案此刻正写在梨莫言的眼睛里。
而他只要看着她,便就找到了永远。
展昭皱起了眉头。
梅若涵也皱起了眉头。
白玉堂搂过梨莫言,手指抚上她的长发,道,“傻瓜,我为她死,却能为你生……”
只可惜,这句话虽然终于出口,那个人,却再也听不到了。
离君莫言,情衷谁解?
林间忽的传来阵阵马蹄声。
展昭不及回头去看,便见耶律佑政被人一脚揣到了眼前。一柄钢刀随之跟到耶律佑政的脖子上,眼看便要一刀毙命。展昭不由一急,递剑格住道,“住手!”
梅若涵抬头,却见来人已口呼“陛下”跪了下来。
正是耶律寒江。
展昭一怔,再一眼,便见一队人马纷纷滚鞍跪地,口称“陛下。”
忽的又有一人奔过来,重重跪地道,“萧立救驾来迟,请陛下恕罪。”
梅若涵还未说什么,萧立便行至她身边,道,“陛下,请借一步说话。”
展昭也自走开了。
萧立伏在梅若涵耳边一阵耳语。
梅若涵神色竟是大惊。严厉目光落在始终跪在一旁的耶律寒江身上。片刻,才吩咐了萧立几句。萧立得令,走到耶律寒江身边也是嘱咐几句。
梅若涵跟着腾身而起,上马而去;跑出好远,才回头看了展昭一眼,似乎是在说“等我。”
白玉堂抱起梨莫言要走,却被邵平光闪身拦住,未出三步,已落在她的剑光之下。
远处传来人马喧嚣的声音和大夏军队高声的命令,“给我搜!”
契丹军马纷纷尾随梅若涵,扬鞭隐去。
白玉堂已受了重伤,一急之下自然不是邵平光的对手。展昭一剑杀到,好不容易解了围,谁知萧立跟着上马,自白玉堂怀中一把抢过梨莫言的尸首,扔下一句,“展昭,我拿耶律佑政与你换一个死人,快回宋营去吧!”
如此,竟策马远去。
白玉堂急怒之下,吐出一大口血,竟晕了过去。展昭顺手抢过契丹骑兵的一匹马,抱了白玉堂急鞭赶回宋营。
7-9 终曲
已是一天之后。
马队最终停在了契丹中京的北院大王府前。
耶律寒江看着梅若涵浅浅一笑,道,“陛下风采不减当年。”
梅若涵亦是一笑,道,“一路行来,百姓生活似更为不易。寒江,你还要加把劲才好。”
耶律寒江一怔,道,“古人云‘闻弦歌而知雅意’,怎奈陛下的心意,臣是越来越难以揣摩了。难道陛下嫌臣还不够勤政爱民?或是,准备不足,导致平南大计一再拖延。”
梅若涵翻身下马,将马鞭交给萧立,回身看向耶律寒江,道,“没什么,你我许久不曾共饮,进去陪本宫喝一杯吧。”
萧立闻言一惊,回眸只见梅若涵背剪双手,面朝耶律寒江站着。听声音仍是淡月清风,那背在身后的双手却是紧紧绞在一起,显然承受着莫大的痛苦,已将指节捏白。萧立对梅若涵忍耐的功夫是见得多了,自然心里一清二楚,因压低声音唤道,“陛下,您的身子……”
梅若涵回眸一笑,道,“吩咐花厅备酒,宣耶律祥熙觐见。”
萧立无奈,看了耶律寒江一眼。耶律寒江却似毫无知觉,微微笑着去了。
跨过门槛,耶律寒江伸出手扶住梅若涵道,“陛下小心。”
梅若涵抬起双目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本宫是不中用了,寒江也不必这样操心。”
耶律寒江一怔,适才本是出手相试,谁知刚触着梅若涵的手臂,就觉得一阵超乎寻常的寒气,而梅若涵身上更是半分功力也无。耶律寒江素惧梅若涵深不可测的心机武功,此刻试出这样的结果,竟也是半信半疑,不敢多有造次。眉头一皱,问道,“这是‘环冰心经’么?”
说话间,已扶着梅若涵坐了下来。
梅若涵笑而不答,略一挥手,对侍从道,“本宫有些事要交代将军,你们退下吧。”又唤住一个小童,吩咐道,“去将本宫的朝衣冠带取来。本宫要在此梳洗更衣。”说完这才冲耶律寒江微微一笑,道,“寒江你且坐下。本宫有几句心里话要对你说。”
耶律寒江微微一绻腰,躬身坐了下来,面带微笑道,“臣洗耳恭听。”
梅若涵忽的一伸手,搭在了耶律寒江的手背上,道,“我知道,你不甘久居人下,更不甘契丹长据边陲之地。其实,我又何尝不是呢?”
耶律寒江一愣,道,“陛下,你……?”
梅若涵按着胸口轻咳几声,道,“我也不是没被人训斥过,自然知道好端端一腔热血被人当头泼了冷水,是什么滋味。所谓当局者迷,我身在王位多年,难免有失策的地方,你跟我急,其实我是开心的,那证明你一心为契丹着想。你知我素来是不屑解释的人,自然有一日你会明白我的些许难处。寒江,说到底,我们大家争来斗去,还不都是为了一个契丹么?”
话音落处,等候一旁的小童才敢将朝衣冠带送上来。还将侍侯梳洗,梅若涵却是微一挥手,道,“你们退下吧。”
纤纤素手拈起颈边长发,自顾自地对镜梳妆起来。
耶律寒江仰头喝下一杯酒,将酒杯放在手上转了几圈,从镜中看着梅若涵道,“在你来契丹之前,我还从来不知道酒这个东西,是要品的。”
梅若涵笑了笑,“中原文化,便是此处怡人。寒江,本宫今日要交代你的事情,想必你也应该知道。”
耶律寒江眸子一闪,终于笑了笑,“您要我辅佐祥熙殿下?”
“不错。”梅若涵道,“你果然是我知心的臣子。”
耶律寒江却摇了摇头,面上浮起一个微笑,“我虽不是皇族正统,但是一直以来,无论是契丹的百姓还是皇室的成员,都把我当成是契丹国中不可或缺的一员。十三年前若是没有你,这皇位也不会是耶律祥熙的,而该是我的!”
“可谁知道耶律祥熙会突然冒出一个姐姐来?好吧,有姐姐也是好事,何况这个姐姐还是这样闻名天下的一个奇女子!谁知道所谓的跃马天下、笑傲云天到了契丹竟都成了委曲求全、苟且偷安?你知道我看在眼里,有多心痛?这不是我契丹族人的作风,更不是我至高无上的玄穹天尊上圣、玉灵清和公主应该有的作风!我是多么期望你能够引领契丹族人从这片大漠走出去?我又是多么的希望我的子民能够过上富庶的生活,就像大宋江南、鱼米之地一样。看着你一次又一次地向大宋皇帝低头,我真的快要疯了,你知道吗?每一次战争,我们的族人都拼尽全力,用自己的鲜血和生命为你换来胜利,可是你呢?你做了什么?你只会一次又一次地把应该属于我们的胜利果实拱手让给大宋!”
说到这里猛地转身盯着梅若涵,道,“真的,你不该怪我谋反!我若只是为了权力为了地位去谋反,今天我就不会坐在这里!三千里江山沃土,众生平等。凭什么契丹的百姓就该守在这一毛不拔的地方?”
梅若涵似乎脸色又白了一些,绝美的笑容显得有些力不从心,淡淡说道,“我心里明白。只是寒江,你可曾想过,若果真南下平了中原、毁了大宋,我们拿什么去重建?大多数的老百姓都是一辈子呆在一个地方生老病死,有几个人能够游历四方见多识广?那样的民心,经不起一场战争的恐吓。而况契丹百姓向以马背为家,果真让他们去到江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倒不知有几人能适应得了。”扶着椅子站起来,竟也不避嫌,就将外衣脱去。耶律寒江上前接过紫衣,又将朝服展开,侍侯着梅若涵。
梅若涵按住胸口,又是一阵极压抑的咳嗽,叹道,“我也不想说服你,只是希望你在做决定之前,能够深思熟虑。我可以很认真地告诉你,如果大宋今日的皇帝不是赵祯,也许有生之年,我亦会亲率大军,一统中原。但是寒江,赵祯他,不能动。未必在沙场上咄咄逼人、霸气纵横才叫做好皇帝。寒江,你一定要记住,战乱中的皇帝远比和平时的皇帝好做得多。”
耶律寒江刚坐下喝酒,一听这话又是一眼瞪回去,道,“赵祯若是好皇帝,你能被逼到今天这个地步?”
梅若涵浅浅一笑,道,“正因为他是大宋的好皇帝,才非逼我不可。”忽的抚着胸口往前一扑,吐出一口血来。
耶律寒江一惊,又站了起来。
梅若涵却是抬头冲他微微一笑,道,“你瞧,这伤还是为展昭落下的呢。”
耶律寒江心中不安,走至梅若涵身后,扶着她双肩,道,“陛下,你觉得怎样?”
梅若涵眼前一阵一阵发黑,脸上却仍挂着笑容,道,“就像我爱展昭一样,无可奈何……”
虽是笑着,声息却渐弱了。
耶律寒江见她身子竟软下去,心里也着实慌了,一把抱起她几步奔回自己的房间,一面唤侍从急召太医,一面一脚踹开房门。口中喃喃道,“不管怎样,我仍是不愿看到你死……”
7-10 绝 世
是夜。
北院大王府灯火通明,仆从穿梭如云。
数名医士围在梅若涵塌前,一概的愁眉不展,手忙脚乱。
耶律祥熙叹了口气,退了出去。萧立瞥见,随后跟上。
长廊,明月清辉。
又是一轮圆月。
耶律祥熙的目光中透出几分迷惑。他的心已随着自己的思绪乱了。
展昭、白玉堂、梅若涵、梨莫言、邵平光、元昊,一个个风云人物就在眼前走马灯似的转个不停,着实令他头痛。
看梅若涵的样子,只怕凶多吉少,如此一来,朝廷纷争必起。那个耶律寒江,岂能坐视自己登上皇位?!耶律祥熙想着又叹了口气,暗想道:这梅若涵也不知哪里来的秉性,就这般得民心。莫非果真如她所言,百姓经不得战争一吓?可她又怎能就这样死了?
他默然站着想心事。
萧立站在他身后,也沉默了半晌,道,“殿下,陛下有信,要属下交给您。”
耶律祥熙不可置信地看着萧立。
萧立神情严肃地取出一封信,双手递过去,道,“陛下说,月圆之夜,交与你。”
微微颤抖的手指接过信。打开,目光落下去。
渐渐地,热泪盈眶。
长廊处忽的喧闹起来,只一阵,便又静了下去。忙碌不堪的仆从们都站住了脚。接着,一轮、一轮地跪下了。
耶律祥熙猛地推开房门,看到这情景没来由地怒火上涌,喝道,“你们这是做什么?!”
一名老奴低着头,哽咽着说道,“清和陛下,殡天了……”
七个字,不亚晴天霹雳。
萧立冲了进去。
耶律祥熙怔了一怔,慢慢地走了进去。
她躺在床上,宁静而安详。
长发柔柔地铺着;眉梢微微上扬,双眼闭成两道优美的弧线,连着两片长而卷翘的睫毛。玲珑的鼻子挺立,莹润饱满的唇,守住一个世间最动人的秘密……
她躺着,那样优雅高贵,圣洁无暇。
她静静地躺着,胸前已无起伏。
她身上没有一处是死的,但她却已经死了。
或许,生命是脆弱的,但是要令人相信它的脆弱,却要经过怎样锋利的一个瞬间?
现实是残酷的,仿佛不叫人痛彻心扉便不足以证明它的真实。
耶律祥熙不可置信地站着,无数风雨事故从眼前掠过去,忽的顿住了。他一把扯过身边一个仆人,双目尽赤的吼道,“她死了吗?”
仆人吓得身如筛糠,颤声道,“是、是死了。”
耶律祥熙又站了片刻,两眼直直地盯着梅若涵,突然只觉身子一软,重重地跪了下去,手中的书信随之飘落在地上。
洁白的纸上,是梅若涵依旧行云流水般的字体。“遗诏”两个字此刻看起来显得格外刺眼,而那一行“传位与北院大王耶律祥熙”的小字更似支支利箭穿透耶律祥熙的胸膛。
许久,许久,泪眼模糊的耶律祥熙才呢喃唤道,“姐姐……”
7-11 宋 营
河间府。
韩珏迎上来。忙不迭地说道,“真如将军所料,元昊分兵偷袭,也亏了燕小姐机灵,不然属下真不知怎么才好……”忽的看见白玉堂,一惊道,“爷这是怎么了?”
燕衔香欢快地跑出来迎接展昭,看见白玉堂面无人色地倚在展昭肩上顿时愣住了。
展昭扶着白玉堂道,“衔香,快去请你惊鸿阿姨。”
燕衔香闻言,身影腾空去远,快似轻烟。
韩珏赶紧帮忙扶着白玉堂,道,“好端端、那么齐整的一位爷,这是……哎!造化啊!”
展昭呼出一口气,道,“韩珏,月华怎么样?”
韩珏脸上掠过去一丝难色,看看左右道,“将军,不是属下在夫人背后说什么,只是夫人这个病,依属下看,九分在心啊。前儿好好的,昨儿夜里一看着衔香小姐就发起狂来了。冲进敌军,那杀人跟切菜似的。我韩珏驻守边关那么些年,不要说是女人,就是出名的大将也没几个敢这么杀人的!”
展昭勉强笑了笑,道,“月华性子烈,总是病着的缘故。你多担待了。”
韩珏道,“将军这是说哪里话?太见外了。属下只是心疼将军,才嚼那么几句舌根,换了别人,韩珏还不说呢。夫人那个病,将军要早治为妙啊!”
展昭笑了笑,正要说话,却见厢房里闪出一个人影来,竟是刘忠。
展昭看到他,先是一笑,道,“耶律佑政我带回来了。已关入牢中。”
刘忠略施一礼,道,“多谢展大人。”瞥向白玉堂眉头一皱,道,“白大人这是怎么了?”
展昭仍旧微笑着,道。“玉堂像是受了内伤,不碍事,歇几日就好了。对了,你是立刻将耶律佑政押回东京,还是另有打算?”
刘忠想了想,道,“我还要抓一个人。”
展昭看他一眼,道,“梨莫言,她已死了。”
刘忠一怔,道,“如此,我过几日就返回东京去。将军,你也该回去了吧?”
展昭微微一笑,“战事结束,我便回去。”
刘忠道,“契丹女帝不是都快死了吗?还打什么仗!”
展昭脸色一白,道,“你说什么?你怎么知道清和陛下她……?”
刘忠不以为然地笑了笑,道,“哦,我一路行来,听契丹百姓说,清和陛下身患奇疾,不久人世。对了,还有好多百姓为她去求神的呢!……”他自然还不知道耶律清和就是他无比崇敬的梅彦大人,话说到一半,却只见韩珏狠狠地瞪着自己,不明就以地住了嘴。
却见展昭面色苍白,不由更加莫名其妙。只得去看韩珏,韩珏冲他轻轻摇了摇头,道,“刘大人,咱们还是先扶白大人回房去吧。”言罢手脚并用,又是拧又是踩的把刘忠拖走了。
展昭却似全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微微仰头看向夜空。
忽然云过,遮住了一轮明月。
四周一下子暗了下来。
展昭眉头一蹙。
乱世干戈非我意
十年生死心如故
莫道出鞘是无情
应怜白梅委尘土
白梅……委尘土……
展昭眉心一阵抽搐。忽然想起那日林中的情形。
梅若涵垂下眼睑,目光闪烁了一下,抬头笑道,“好,我答应你,不管怎样,一定和你一起回去。”
展昭垂目,默道,“若涵,你答应过我,要和我一起回去,你不可以食言,不可以……”
想着想着,忽的心里一阵刀剐似的痛。扶着胸口不及坐下,就是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刚刚将梅惊鸿带去白玉堂房中,又退出来的燕衔香见状大吃一惊,一步飞蹿过来扶住展昭,急道,“爹,你怎么了?”
展昭看着手上自己的血似是痴了。皱着眉头看了半晌,忽的回过神来,猛一侧脸看住燕衔香的眸子,又惊又喜道,“你刚才叫我什么?”
燕衔香一甩袖子站了起来,道,“没听见就算了。我去看看白玉堂。”
展昭一把拉住她道,“衔香,陪我呆一会。”
燕衔香晃晃脑袋想了想,忽的一笑,一下子蹦到展昭身边坐下,挽着展昭的手,道,“好啊。”
展昭摸着她的脑袋微微一笑,心却始终像是被掏空了一般,千头万绪也理不出一条明路。
燕衔香歪着脑袋看着他,道,“你说,我的衣服好不好看?”
展昭这才留意到她身上已不是一贯的紫衣,而换了一身菊色衣衫,却衬得服色更为澄净透明,因点头笑道,“好看,比你以往的衣服都好看。”
7-12 东 京
半晌,赵祯站起来,走出了御书房。身后立刻有侍卫跟上来。赵祯一挥手示意全部退下。在长廊上站住了。
那是最初见到紫衣风华的地方。
城墙依旧,明月依旧。
可惜年华,可惜人事。
赵祯轻叹一声走开了。他此刻看什么都不在眼里,心、或者人,像是被包上一层厚厚的盔甲,任凭什么事都无法刺入。
也许,是突如其来地,深埋心底的一根刺被拔走了。
刺么?
梅若涵在他心里,果真是一根刺?
一根艳丽绝伦的刺;一场斑驳陆离的梦。
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觉得冷。
就像一个人站在高处,不胜寒风。
如果说梅若涵在的时候,他们还可以彼此相望取暖的话,那么现在,他是真正的一个人了。
回首总不能见来时路。
人生却不知为何,最初所追求的东西,总会随着岁月的增加而添上许多原本憎恨的附加品。比如权势之于天下,金钱之于道德。
竟似乎是共存共亡的关系。
也许,对手之于自己,也是一样的吧?
可梅若涵之于他,究竟是什么呢?
赵祯自己也说不清楚。仿佛是儿时一同闯祸一同受罚的玩伴;仿佛是这山望到那山的风景;仿佛是泰山上相互依偎等待日出的身影;仿佛是倾尽一生仰望而渴求征服的力量。
她居然就这么别了人间?
赵祯忽的浮上一个苦笑。真是潇洒。如同十五年前月下初见的潇洒。
说走就走,再没半点犹豫。
赵祯不自觉地放慢了步子。
不知道为什么,此时此刻,他想得更多的人,不是梅若涵,不是自己,却是展昭。
总是敛声屏气地跟随在自己身后的展昭;总是能化惊天之险为平夷、事后一言不发默然离去的展昭;总是淡淡地笑着令人无处下手的展昭;总是微扬着头注视明月的展昭。
他此刻,不知是何光景?
赵祯蹙着眉,连自己的心,都已凉了大半,那展昭,怕是更甚吧?只不知他今次还能不能将自己的感情狠狠压下,依旧背影挺直,笑出一脸淡月清风?
不知不觉,赵祯来到后宫一处僻静的小祠堂前。
两个小太监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迎上来。
赵祯挥了挥手,示意他们退下。自己一人走进了昏暗的庭院里,穿过院子来到正堂。面朝案几上供奉的牌位站住了。
仍然没有办法做出任何表情,却终于得到了片刻的宁静。
眉目缓缓地舒展开去。
月光淡淡的铺洒在赵祯身上,远远望去,他似站在光与暗的交界处,形只影单。
但他自己显然并不觉得寂寞。
至少,还有一个牌位可以凝视,还有一个人,可以凭吊。
镶着银边的牌位在月光下静静地立着,仿佛一个恬静的闺阁女儿,正注视着自己一生的依靠。
牌位上写着一行字,乃是赵祯亲笔所书的:
燕子妍之灵位。
许久,赵祯退了出来。
第一次,在看着这尊牌位的时候,他眼前掠过别人的脸。
那一张明月清风的脸,那一双沉静幽深的眼睛。
那一身紫衣,落寞的风华。
7-13 人散
河间府。
韩珏握着文书站在廊前发呆。
清和女帝死了。
梅若涵死了。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主事的,展昭或者白玉堂,显然都不能当成一桩嘴上说过便算的事情禀告。不主事的,燕衔香或者梅惊鸿,更是与梅若涵渊源极深,就这么说出去,怕是谁也受不住。
余下的,就是一个愣头愣脑的刘忠;还有一个疯疯癫癫的丁月华。
韩珏真的觉得自己也还是疯了的好。
契丹君主殡天,大宋理应普天同庆才是,怎的消息到了这里,竟不亚于天塌地陷?
他几乎可以想象到这消息说出去的后果。
展昭、白玉堂、燕衔香、梅惊鸿,甚至于丁月华,每个人都要崩塌。
事实上他自己也想哭。
十几年前,梅若涵飞剑劫刑场的场景真切如同就在昨天,可她居然死了!
韩珏又晃了晃发沉的脑袋。
依旧觉得不可置信。
那样的武功,那样的智慧,居然就死了?
而她脸上始终淡然的笑容,曾经让他觉得,这世上无论什么事都难不到她。
那样的人,居然也会死?
韩珏压着眉头,闭上眼睛。强迫自己相信,然后,想办法告诉展昭。
刘忠恰巧路过,看见韩珏这副神情,不由一怔,上前道,“韩副将军,你怎么了?”
韩珏一惊,抬头见是刘忠,松了口气,道,“没什么,将军呢?”
刘忠道,“昨儿夜里心口疼,这会大概还躺着吧。”
韩珏刚刚鼓足勇气站起身来,听到这里又是一惊。
刘忠疑惑道,“副将军你到底怎么了?好像有什么心事?”
韩珏拍了拍他的肩膀,叹道,“天要塌了。”便匆匆走开了。
刘忠怔在原地,一扬双眉道,“天要塌了?”
韩珏终于决定去找白玉堂。
他可不敢拿展昭冒险。
从十几年前到现在,韩珏始终不曾摸透展昭是怎样的人。他似乎很坚强,却又让人在心底里捏着一把汗,不由自主地为他担心。但是无论怎样的风雨,他却可以一直挺立着。
旁边人的担心似乎全是多余的。
但是,韩珏很怀疑他是否真的承受得住。
谁知道谁的心底在崩溃呢?
韩珏可不敢想象展昭崩溃的样子。
虽然他也一样不敢想象白玉堂崩溃的样子。
但是白玉堂虽然也让人琢磨不透,这个时候却似乎比展昭稳一些。
至少韩珏这样认为。
白玉堂时而笑得春光灿烂,暖到人心底去;时而狠戾阴辣,寒到人的心底。却总归是有一条可以看得见的底线在那里。
最多就是发狂罢了。
韩珏暗想,可不像展昭,谁都不知道他的底线在哪里;他总是淡淡笑着就全盘通吃,接受能力好得让人不能不担心。
叹了口气,暗道:最好还是不要轻易尝试,万一……
韩珏摇了摇头,定下心神。敲响了白玉堂的房门。
里面传来燕衔香的声音:进来。
韩珏大惊,要走,却已经来不及了。只得硬着头皮推开门,只见燕衔香笑颜如花地坐在白玉堂床边,手里还拿着白玉堂颈边一缕头发在玩耍。
韩珏心里暗暗叫苦,心想这小姑奶奶发起狂来也是了不得的,左右今日是在劫难逃。
白玉堂见他面色有异,瞥他一眼,道,“什么事?”
韩珏张了张嘴,却只挤出一个苦笑。
白玉堂撑着手肘坐起来,抚着燕衔香的头发,道,“丫头,去看看你爹,回来告诉我他怎样了。”
燕衔香小嘴一撅道,“你们又有什么事非得瞒着我不可?”
白玉堂一拍她的脑袋,道,“军国之事,你个小丫头管得那么多干什么?”
燕衔香道,“那我还带兵打仗,解了河间府的围呢!”眼珠一转看向韩珏道,“对吧,韩叔叔?”
韩珏苦笑点头。
白玉堂瞪她一眼,道,“你到底去不去?”
燕衔香撅起嘴,道,“好。”一掀身子已闪了出去。暗道:你不让我听,我偏听!身子一矮已躲在了窗下。
韩珏走去关上房门,四处竟未看到人影。这才回到白玉堂床前站定,踌躇着不知如何开口。
白玉堂更加纳闷,道,“究竟什么事?”
韩珏又看了白玉堂一眼,叹了口气,这才低头,道,“清和陛下,我是说,梅彦大人,她……”
白玉堂性子急,早顾不得许多,追问道,“怎么了?”
韩珏一咬牙,说道,“殡天了。”
白玉堂一挺身子坐起来,两眼发直地瞪着韩珏,问道,“什么叫‘殡天了’?”
韩珏被他看得心里发毛,道,“就是……死了。”
还不及有什么反应,只听窗外一声轻响,似是有什么人撞到了墙壁。
白玉堂霍然起身,一掀窗户,却只见燕衔香小小的身影飞般去远,心里一阵茫然失措。怔怔立了半晌,才回身问道,“展昭知道了么?”
韩珏已经做好准备,不料白玉堂竟这般冷静,一时竟有些吃惊,听得问话,赶紧答道,“我没敢去找他。”
白玉堂居然笑了笑,道,“算你聪明,这事,谁去说谁死。”
韩珏一张嘴“啊?”了一声,“这么严重?”
白玉堂拍拍他的肩膀,咳嗽一声,微微笑道,“罢了,也只有我白爷爷才吃的了他的猫抓功,我去吧。”
言罢,竟穿着中衣便待出门。
韩珏赶紧抓过一件外衣奔上去,道,“白大人穿上衣服再去啊!”
白玉堂侧过脸,一笑道,“倒也是,一会要是打架不穿衣服岂不有损我的形象?”抓过衣服却是胡乱往身上一披。
韩珏愣愣地看着他去远,心里一阵发酸。
那笑容,那背影,没来由地催人落泪。
展昭瞪了白玉堂一眼,道,“你恢复得也真快,居然现在精神就好到来找我吵架了么?”
白玉堂一脸无畏坐下来,道,“怎么,你怕我啊?”
展昭定定地看着他,道,“不要以为你自己很会演戏,有什么事,不妨直说。”
白玉堂果然跳脚站起来,破口大骂道,“你个老奸巨猾的展小猫,白爷爷我带伤前来探视你,你居然怀疑我的用心?”
展昭伸手扯过白玉堂的衣服,道,“玉堂最在意自己风流倜傥的外表,若不是出了惊天的事情,怎么可能将衣服下摆披到肩膀上?”
白玉堂忽的静了下来,道,“你还猜到什么?”
展昭道,“此事和我莫大的关系,玉堂担心我。”
白玉堂面色一黯,叹道,“展昭,你究竟是怎样的人呢?”
展昭微微一笑,道,“你只要看到我,知道是我,那就够了。何必深究?”
白玉堂道,“你此番回去,有何打算?”
展昭道,“我要带若涵一起回去。然后,辞官。”
白玉堂心里一揪,强作镇定,道,“你果真要辞官?”
展昭微笑道,“你怎么好像比包大人还吃惊?”
白玉堂瞪他一眼,道,“某只猫终于开窍,白爷爷吃惊一下有何不可?”
展昭一笑,低下头去,沉默良久,方才抬起头道,“玉堂,有什么事,让你这样担心我?”
白玉堂咧嘴一笑,道,“臭猫,谁要担心你?不过你先答应我一个条件,我就告诉你。”
展昭笑道,“什么条件?”
白玉堂道,“和我决斗。”
展昭一怔,“现在?”
白玉堂点头,道,“就现在。”
展昭神情一肃,道,“先说后打。”
白玉堂伸出手掌,道,“一言为定。”
展昭迎掌一击,道,“好。”
白玉堂忽的往前一扑,合身抱住展昭,在他耳边说道,“展昭你听我说,我们是好兄弟,有什么事情要一起承担。十三年前我以为四位哥哥都死了的时候,是你陪着我醉,陪着我疯。这一次,绝对不可以一个人担着,知道么?你要疯要狂,要哭要笑,我白玉堂都会陪着你,听到了么?”
展昭的身子微微颤了颤,声音低了下去,问道,“若涵……她……怎么了?”
白玉堂皱紧眉头,伸手有力地拍了拍展昭的肩膀,道,“她死了。”
展昭搭着白玉堂手臂的手忽的一松,接着微微颤抖起来,突然死死用劲捏紧白玉堂的手臂;异常冷静的语调传过来,“什么时候的事?”
白玉堂眸中已有泪光,展昭也许自己不知道,他使尽力气抓着自己的手臂,自己的手臂却吃不到一点力道。展昭的手,只是在很用力、很用力地颤抖罢了。
白玉堂咬了咬牙,道,“昨儿夜里。”
展昭又沉默了片刻,道,“我要去看看她。”
言罢放开白玉堂的身子掉头就走。
白玉堂一侧身拦住他道,“现在不是时候,夜里我陪你一道去。”
展昭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道,“让开。”
白玉堂道,“我不会让开的。”
展昭沉静说道,“我不是答应了你要决斗么?你拦得住我,就算你赢。”
话音落下,已退后两步,撤出了长剑。
目光却在看到巨阙的那一刹那凝滞。
剑身上一抹细细的血痕,是她的鲜血。
如今这剑上的血液还在流淌,而她,竟已不在人世了么?
心,果然是空了的,竟不痛。
还是因为自己根本不相信?
白玉堂亦退后两步,道,“好。”
展昭看着他,犀利的目光渐渐柔和下来,道,“玉堂,你先把衣服穿好。”
白玉堂深注展昭一眼,依言穿上了衣服。
便是此刻,展昭你竟还有心思注意别人的衣服么?
白玉堂皱了皱眉,暗道:不,展昭,我一定要逼出你的剑气,逼出你的怨气。我要让你把一切都发泄出来,否则只怕你会伤了自己。
心意定了,执剑之手仿佛也异常稳定起来。
庭院中,展昭和白玉堂隔开四丈的距离各自执剑而立。两个人身上,都带着难得一见的杀气。
韩珏叫了梅惊鸿过来,至此处忽的站住了。暗想:好端端的怎么打起来了?
梅惊鸿猛地一惊,她受梅若涵之托留在东京十三年,时刻留意着展昭和白玉堂的动向,看他们两人打闹那是见得多了,却是从来也不曾见过他们身上带着这样强的杀气,竟真要生死相搏似的。
展昭当空一剑,已攻了过去。
重重叠叠的剑影顿时铺天盖地般卷向白玉堂。
白玉堂却是剑指长空,一声清啸。画影光如匹练,破空而驰。
展昭回身,起剑。势若排山倒海。
白玉堂皱着眉头,空前认真。手中画影若游龙脱手飞去。
展昭猛地横剑一扫,千钧力道自四面八方向白玉堂逼近。
白玉堂本已有伤在身,此刻展昭却是全力施为,他勉强接下几剑,却不由气血一阵一阵翻腾。
这时展昭却已经腾身跃起,在半空中忽的失了踪影,连巨阙的剑气也半分不见,似乎就这样与黑暗融为一体,
白玉堂一声大骂,道,“展昭,你不守信用,给我回来!”
言罢也是急急飞身而起,刹那消失在夜空中。
韩珏已看得呆了,心里暗暗想道:莫非将军发狂就是这般景象?难怪白大人说谁去谁死!刚才那几剑,别说挡了,就被扫着了,那也是死定了。幸亏没自己去找将军……
梅惊鸿心里一阵乱跳,向着韩珏急急问道,“究竟出什么事了?值得展昭和白玉堂这般拼命?”
韩珏一怔,不由自主已向后退了好几步,心想眼前这位武功也是高得要人命,自己还是退远点比较安全。
梅惊鸿急了,赶上几步,一把抓过韩珏的衣领道,“快说!”
韩珏早吓得三魂去了六魄,颤声道,“是,是梅彦大人,殡天了。”
梅惊鸿猛地一怔,问道,“哪个梅彦?”
韩珏心里叫苦不迭,乱说一气道,“耶律清和,梅彦大人,梅若涵,红粉至尊……”
站在身后的刘忠大吃一惊,几乎吼起来,道,“你说什么?梅彦大人……梅若涵。她,她死了?!”
梅惊鸿却已一脸沉静若水地放开了韩珏。眉目间充斥着挥之不去的淡漠,忽的长笑一声道,“咎由自取,如之奈何?”
笑着,笑着,竟就这样走开了。
韩珏刚刚逃过梅惊鸿,又被刘忠提起来,不由也怒了,道,“人又不是我杀的,尽找我出什么气?”
言罢一把撩开刘忠的手,忿忿地走了。走着走着,却突然一拳打在廊柱上,蹲在地上哭了起来。
刘忠怔怔立着,犹如石雕木像,竟是什么表情都没有了。
长廊尽头,丁月华似乎也站痴了。
7-14 生生不息
秋风飒爽。
一对人马缓缓行走在东京郊外。
当先两骑马上,一蓝一白,正是展昭和白玉堂。
白玉堂看着展昭笑了笑,道,“到底是中原好,连风吹在脸上都觉得舒服。”
展昭浅浅一笑,微微仰头看向天空中的几片浮云,心里暗暗说道,若涵,我们就快到东京了。你开心吗?
手指流水般抚过悬在腰侧的一块紫玉,顺着抚下流苏,暗道:虽然是以这样的方式,但我们毕竟一起回来了。
有些传说,不一定要化成蝴蝶才完美。
队伍渐渐经过街道。
展昭缓步走着,目光投向初遇的街道。
若涵,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那个时候的你,连脸都是小小的,却不知为什么透出那样的霸气。连我都有些怕你呢。
这里,醉行云。是你和白玉堂打赌的地方,那天为了你们的赌约,他可是生生喝了两斤山西陈醋。
想到这里,嘴角不由牵起一个笑容。
三日后,丁月华留下按下自己手印的休书一封,不知去向。
同一时刻,契丹女帝耶律清和入殓。不知为何,她的脸上没有加盖皇族的面具,而是仅仅套上了黄金头箍。有人说她并没有死,也有人说,那个酷似女帝的尸体,其实是她忠实的护卫萧立带回去偷梁换柱的梨莫言。但是无论如何,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看见过那个容颜绝世沉静如水的女子。
次年,包拯感染风寒,终于三月后去世。
展昭得令戍守边关,白玉堂则终于辞去官职,浪迹天涯。
又是十年,燕衔香以“一剑飘香”之名,誉满中原。
7-15 遗梦
湛蓝的天空。
白云满头,黄叶满地。
一袭紫衣牵着一匹白马悠闲地走在洗星河畔,长发随着秋风散乱地飘扬。
马儿低头饮水,紫衣随之坐了下来。
她清水般的目光投向一望无际的天空,那湛蓝湛蓝的天空。唇边浮起一个笑容,像是念起了什么人。
白马扬头发出一阵低低的嘶鸣。
紫衣取出一只紫玉笛,款款吹奏起来,竟是一曲《诉衷情》。
悦耳的笛声漫过山谷,她身后忽然又出现了一袭蓝衫。
两人相视一笑,双双如蝶飞起,掠过山谷,飘向未知的远方。
……
展昭唇边露出一个微笑,睁开了眼睛。
四周仍是黑夜,还未天明。
他叹了口气,如此美妙的一幕,却原来都是梦。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