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人间别久不成悲 ...
-
6-1 失明
梅若涵醒来的时候,只见眼前一片漆黑。
可她分明睁开了眼睛。
心里不禁一阵发慌。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重又睁开。
还是看不见任何东西。
耳边突然传来一个欣喜的陌生的声音:“梅大人你可醒了!”
循着声音的方向望过去,仍只是一成不变的黑暗。
梅若涵心底发寒,问道,“你是谁?现在是什么时候?”
韩珏看着梅若涵迷茫的神情,不禁有些奇怪,道,“大人不认得韩执了么?十三年前,是大人救了韩执啊。”
梅若涵松了口气,至少此刻还是安全的。忽又问道,“展昭呢?”
韩珏笑着起身倒了杯水,道,“将军在府里头呢。”伸手把杯子递过去,目光随后跟到。
但,梅若涵没有伸手。她似乎完全没有看到自己的动作,只顾问道,“这里是河间府?他的伤还好么?”
韩珏心下暗暗吃惊,放下水杯,一边伸出去一只手在梅若涵眼前晃了晃,一边答道,“是河间府。大人你睡了很久,将军的伤已经没有大碍了。”
凝滞的眼神丝毫未变,韩珏手指一颤,“啪”地带倒了床边搁置的水杯,哗啦洒了一地。
韩珏慌忙俯身去收拾碎片。
梅若涵却随着那一个破碎的声音静了下来。
许久许久的沉默过后,梅若涵叹了口气,道,“韩执,你都知道了?”
韩珏愣了愣,道,“是。”
梅若涵牵起一个微笑道,“你能为我保密么?”
韩珏道,“大人,属下不敢。”
梅若涵又是一笑,道,“韩执,离月圆之夜还有几天?”
韩珏道,“大约还有四天。”
梅若涵微笑道,“那么,你为我保守四天的秘密,好么?过了月圆之夜,你说什么、同谁说,我都不会再管。”
韩珏犹豫了片刻,终于答道,“好。”
四周又陷入沉默。
梅若涵靠在床上,静静地闭起了眼睛。
很多年以前,在襄阳城的一个地府里,白玉堂曾经告诉她一句话:“很多东西,需要闭上眼睛用心感受才能够看得见。”
那时也是这样铺天盖地的黑。白玉堂伴在她的身边,一直牢牢地握着她的手,直到那刺眼的阳光和着灰头土脸的韩彰一起跳入他们眼中的那一刻。
良久,梅若涵叹了口气,毒行至脑,却原来是这样的结果。
四天,四天能够做什么?
她又有多少事未了?
“韩执?”梅若涵试探地叫道。
韩珏轻声应了句“是。”又道,“大人,自从充军边关之后,韩执就改名叫韩珏了。”
梅若涵笑了笑,道,“好,韩珏。我要问你一些话,你要照实回答我。”
韩珏道,“大人尽管问。”
梅若涵道,“契丹如今如何调兵?可是已经围城?夏国那边又如何?朝廷可有什么传闻么?大宋在边关到底有多少兵马?至多撑得到什么时候?耶律祥熙现在人在哪里?中京还是河间?”
韩珏一怔,道。“大人,这……”
梅若涵打断他道,“你先别问为什么。事关大宋、契丹、西夏三国存亡,时间紧急,你一个一个回答我,要仔细。还有,你帮我想个办法,我要面见耶律祥熙。”
6-2竹临水
东京。
刘忠停步站在醉行云门口,微微仰头望着天上的云彩。
目光最终落到“醉行云”三个大字上。
走
笔行云流水,结体娴雅,气势恢宏。
像极了一个人的剑。
紫衣乌发,明月长剑。
梅若涵。
梅若涵亲笔所提的字。
他唇边挂上一个由衷的微笑,举步跨进了醉行云的大门。
伙计迎上来,“官爷”二字尚未出口,忽然就直直地看着刘忠掌上的信物,发了怔。
阳光下流光溢彩的一块紫水晶。
刘忠微微一笑,覆上手掌,道,“我有事求见你们东家。烦请引路。”
伙计急忙躬身点头,当先带路。未过片刻,已穿过酒楼来至后院一处竹舍前。
伙计恭恭敬敬地冲竹舍施了一礼,方才转身对刘忠道,“请客人出示信物,方便我们东家验一验真假。”
刘忠瞪他一眼,斥道,“你是什么人?江湖上从来也没有验紫水晶真假的规矩,你当梅七姑是谁?她的信物是你们随便验得的么?”
伙计还待发话,却只听竹舍中忽然平地传出一阵空旷的琴声来,接着,一个女子的声音轻轻地飘了出来;“祝三,你退下吧。”
伙计听到话声,又深施一礼,这才退了开去。
刘忠笑了笑,冲竹舍一揖,道,“在下实在要事在身,冒犯之处,还请晨曦阁主见谅。”
那女子的声音轻轻笑了一笑,道,“你知道我是谁?”
刘忠道,“七姑娘临走嘱咐,若出大事,先寻晨曦。难道姑娘不是醉行云的东家、明月阁的阁主竹晨曦么?”
琴声忽的住了,女子声音浅浅说道,“晨曦阁主不在,你先进来吧。”
刘忠大惊失色,道,“什么?晨曦阁主不在?”
绿衣女子温和一笑,道,“姐姐向来喜欢游历,此刻应该还在天山。”
刘忠定了定神,道,“那姑娘是……?”
绿衣女子浅浅施了一礼,道,“奴家竹临水。乃是竹晨曦的妹妹。”
刘忠还了一礼,不由叹了口气,道,“晨曦阁主不在,这可如何是好?”
临水笑了笑,道,“刘大人不必担心,姐姐临走曾吩咐小妹多多留意开封府。刘大人有什么难处,不妨说来一听,或者,小妹可以与你解忧。”
刘忠一笑,道,“我本为打听一个人的住处而来,如今,还是算了吧。”
临水也不多言,只看着他,说道,“刘大人不相信小妹?”
刘忠慌忙定了定神,道,“哪里。”
临水微笑道,“小妹知道刘大人在找谁。”
刘忠又是一怔,道,“你怎的知道?”
临水看着他认真的表情不由笑出声来,道,“明月阁主的妹妹,也不该是省油的灯啊!”
说着,抬起纤纤手掌,自杯中沾湿手指,在桌上写下了一个名字。
刘忠眼前一亮,脱口说道,“姑娘真奇人也!刘忠先行谢过了!”
临水微笑,笑容仿佛还在绽开;身子却一闪掠向门口,喝道,“什么人?”
刘忠急忙跟至门前,却见院子中忽然自四面八方冒出来几十个护院来,不由暗暗赞叹醉行云的布置。
竹临水早已不知去向。
刘忠只是微微一笑,复又回到房中坐下。
约过了一盏茶的时候,临水方走了进来,浅施一礼道,“醉行云守卫不严,请刘大人见谅。”
刘忠笑道,“无妨,那个人是我故意带进来的。”
临水一怔,忽然笑道,“看来大人是想放线钓鱼,速战速决了。”
刘忠道,“姑娘真是聪明人。”
临水道,“如此,找人的事,全在小妹一人身上。刘大人只管看好宫里头就是了。”
刘忠见她竟将这等大事揽下来,不由一怔,道,“姑娘与在下非亲非故,初次见面就许下这等重诺,倒叫刘忠有些疑惑了。”
临水微微笑道,“大人既持紫水晶而来,便应当是梅姑娘近身的人了。怎的不知道梅姑娘与醉行云的渊源么?梅姑娘于我姐姐有再造之恩,南侠这些年来也对醉行云颇多关照。我姐妹虽然不才,但却也是有恩必报的人。只是梅姑娘与南侠多年来不曾借手醉行云做过一件事,倒反令我们姐妹痛心,如今大人给了临水这等机会,临水谢还不及,若不是一介布衣,不便出入皇宫大内,临水倒想将事全揽下来呢。”
刘忠微笑道,“只是姑娘却如何知道这许多事?”
临水笑道,“大人还真是谨慎之人。醉行云名为酒楼,实则乃是机关消息之坊。我家姐姐与白五爷更有同门之谊。不必说那日大人与五爷来醉行云,看到的魔姬艳舞;便是大人去想,五爷但凡是在东京,要去喝酒,可曾去过别家?平光宫主自来东京,便无一时脱得了醉行云的眼线,否则五爷临走不会托付临水在这里等候大人;也不会嘱咐大人持紫水晶前来醉行云了。”
刘忠这才彻底放下心来,一揖到底,道,“刘忠多有冒犯,姑娘见谅。”
临水道,“不妨。你身在公门,还是小心点的好。”
刘忠道,“那姑娘现下打算如何?”
临水道,“今夜子时,大人请在保康门候着临水。”
刘忠道,“那探子此刻必定已回去报信,刘忠得先行一步,一切拜托姑娘。刘忠大恩不言谢了。”
临水微笑道,“大人一切小心,临水不送。”
6-3 埋 谋
大宋,东京。
空旷的宫殿,蜿蜒的轻纱。
梨莫言怔怔地坐在镜前,对着镜中明艳绝伦的人儿发呆。
我?还是梅若涵?
徒劳地想着,却在唇边延开去一个笑,“像么?”
身后男子五官犹如刀刻,左耳银环闪闪发光,一望即知是个契丹的贵族,正是统军使耶律佑政。他此刻虽作汉人装扮,却仍是难掩一身霸气。
听到梨莫言问话,却只是不耐烦的点了点头,道,“像极了。”
梨莫言冷冷一笑,道,“你用这三个字就打算打发我去送死么?”
身后男子道,“展昭远在边关、白玉堂也已离京。眼下朝中无人,再不动手,更待何时?”
环佩叮咚响起,梨莫言绝世的容颜只是微微侧回,眸光越过肩膀看向身后的男子,“耶律佑政?”
身后男子“恩”了一声,疑惑的目光看向绝丽的侧脸。
纤长身子忽的站起来,转身,抬手,“啪”!
极清亮的一巴掌甩下。
目若玄冰般凝结,“你当赵祯是傻子么?”
耶律佑政抚着面颊,不由火冒三丈,吼道,“梨莫言,你竟敢打我?”
梨莫言将细长的手指放在唇边,微微一笑,道,“嘘——大人小心言辞。在这里,莫言叫做梅妃。”
耶律佑政一把扯过她的手腕,怒道,“今夜皇帝再来临幸,你动不动手?”
梨莫言纤细手腕处,骨节咔咔作响,显然已是在忍耐着自己的怒火,但面上不屑的表情却是一分未变,“统军使大人,你这是在命令我么?”
耶律佑政瞪着她,道,“随你怎么想!”
话音未落,梨莫言那似乎动弹不得的手腕忽的下翻,以几不可见的手法反扣住耶律佑政的脉门,冷冷一笑道,“现在呢?”
耶律佑政一惊,已是一掌平胸推出,道,“梨莫言,你活的不耐烦了!”
梨莫言也不答话,却将身子忽的后仰,头上步摇、金簪响成一曲乱弹,右足飞起,踢向耶律佑政。
耶律佑政侧脸,沉肩,双手一格,夹住了梨莫言的脚。
一只绝艳的脚。
不肥不瘦,骨肉均匀。
足踝处系着一根嫣红嫣红的丝线,愈发衬得肌肤赛雪。
丝线下垂下一只银铃。
微风中轻轻跌宕,清脆铃声出奇的荡魂慑魄。
耶律佑政微微一怔,定下心神道,“我竟忘了你的绝招!赵祯临死得见离恨宫白莲右使亲身献出的魔姬艳舞,泉下有知,也该知足了。”
6-4 惊 变
契丹,河间府。
东方已显微白。
韩珏道,“半月前元昊掠金明寨,烧杀无数。”
梅若涵一怔,道,“朝廷有何反应?”
韩珏道,“迄今未有圣旨传到。”
梅若涵眉头微微一拧,忽然说道,“有人来了。是谁?”
话音刚落,就见一个小兵急急忙忙地走了进来。看见梅若涵先是一愣,接着对韩珏行了一礼,道,“将军请大人立刻回府。”
虽是深秋,小兵额上却是密布汗珠,显然一路急奔而来。韩珏不敢怠慢,当下转身朝梅若涵施了一礼道,“大人且在此静养,韩珏先行告退了。”
脚步声随即响起,梅若涵却道,“慢着。”
韩珏站住,只听梅若涵道,“出什么事了?说!”
小兵疑惑地看了韩珏一眼,见韩珏点了点头,方才说道,“契丹围城多日,城中粮草渐缺,百姓聚在府衙门口,怕是要闹事。夫人中了毒,将军脱不开身。”
梅若涵双眉一扬,倏然起身,道,“韩珏,我与你一起去。”
展昭看着府门口越聚越多的百姓,眉头紧皱,淡淡瞥了身边主簿一眼,道,“军中粮草还可撑得几时?”
主簿看着展昭道,“十天。”
展昭叹口气,道,“西夏那边有什么消息?”
主簿道,“自半月前侵金明寨杀掠而还后,一直按兵不动。”
展昭沉默了片刻,道,“分出一半粮食给百姓。”
主簿一惊,已待跪下,道,“将军万万不可。今日分了粮食,只会令明日前来闹事的百姓更多。现下契丹围城,左右全无援兵,撑得一日是一日啊!”
展昭瞥他一眼,道,“眼看百姓饿死,跟任由契丹大军南下有什么分别?左右没有援兵,难道我们就不能自己杀出去?”
主簿只觉背脊发寒,忙躬身道,“是。”
展昭转身,欲进府衙去探视丁月华,未走开几步,突然又退了回来。
主簿暗觉奇怪,抬眼看去,不由大吃一惊,只见丁月华披头散发,手举长剑站在展昭面前。
那森寒剑锋,竟然恰恰抵在展昭咽下。
展昭愕然的目光,正对上丁月华木然的双眸。他又退了一步,道,“月华,你这是……?”
咽下的长剑倏的一抖,厉声道,“把展昭还给我!”
展昭张口,却终于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静静地看着丁月华,眸中尽是沉痛。
似有一根细细的丝线牵动着五脏六腑,隐隐的痛,压着,却反似潮水般汹涌。
顿时没顶,淹了呼吸。
丁月华却似浑然不觉,长剑一抖,一招“玉笼寒烟”出手。
剑光纷纷扬扬地洒落,犹如九天落雪,光华万丈。
展昭一退再退,目光中已止不住地露出惊骇之色,“月华,你、你怎么会环冰七十二式?”
丁月华却像是根本没有听见展昭的问话,手中长剑毫无预兆地回锋,堪堪擦过主簿的脖子;主簿吓得双腿一软,瘫倒在地。
剑锋再起,却被展昭压住,“月华!这是怎么回事?”
丁月华压腕,低声一斥,巨阙剑崩至极点,猛地反弹;展昭大惊,只得撤手。
再回眸,巨阙已如脱缰之马,朝着正在等候分粮的人群中掠去。
展昭一个垫步,拦在丁月华前头。
丁月华不由分说,剑锋当心卷到。双眉一挑,已是目空一切。
展昭侧身躲过剑锋,手腕一转,缠住剑穗,猛地向后一拖,欲令丁月华撤剑。
谁知丁月华反而借力向后,剑柄倒打,已将撞上展昭胸口。
展昭叹气,双掌外推,生生逼开丁月华。
这一掌,却是助着她的剑刺向了一位老者。
丁月华的剑很快,但是一向端正。今日却不知怎的,变得粘人且难缠。
声东击西、指南打北。
展昭堪堪扯开那位老者,剑锋只是一偏,又已掠向老者身边的一个妇人。
展昭身上尚且扶着老者,一时撤不开手;不由眉头一皱,再待发掌,已是不及。
冰冷剑锋眼看就要刺穿妇人的胸膛。
却只见紫光平地一闪。
陡然风起、风止。
人影落下。
飘逸的紫色裙裾渐渐随风静止。
四周一切似乎都失了声音。
良久,展昭吐出两个字:“若涵……”
丁月华听到这两个字忽的狂性大发,巨阙毫无掌法的一抡,劈头向梅若涵砍去。
韩珏吓得大叫:“退东南。小心啊!”
梅若涵依言侧开一步,身子微微一拧,“剑?”
韩珏松了口气,道,“北上,三分……
“转手,递西……”
“……”
剑光暴涨;寒锋四散。
梅若涵竟是凭着一身绝世武艺和韩珏的话语来避开这杀气腾腾的剑。
终于,韩珏道,“大人,夫人她运剑太快,属下,实在是看不清……”
紫衣飘荡,早已不复昔日的灵动,一招一式,似是苦苦求稳。
展昭看了韩珏一眼;韩珏低头,不敢作声。
丁月华一剑当胸横扫,未待招式老尽,突地翻腕向前一推,剑光化出一个漂亮的弧线刺向梅若涵。
展昭大惊,叫道,“凤止銮舆。”
梅若涵立刻滑步,仰身,一掌发出。声音已是微微发怒,“你怎的会环冰七十二式?衔香人呢?”
丁月华被掌力所激,一退步,剑势不减分毫,锋利的剑尖由下至上,刷地削了上去。
梅若涵不再退让,听音辩位,纤细手指微微一曲,眼见环冰玉指就要出手。
展昭心里一惊,脱口叫道,“莫伤她!”
梅若涵却听若未闻,中指一缕指风如电般扫至丁月华胸前,看似要至月华于死地,实则却是为了解开她的心魔,虽如此,梅若涵仍是口气冷冷,“香儿人呢?”
丁月华只觉胸口气血一滞,忽的顿身,一大口黑血随之吐出,身子因之软软地倒了下去。
展昭一愣,一纵跃揽过丁月华道,“月华……”
手指微微曲着,身子已是静立。
一身紫衣幽幽随风而起,面上竟已失却了表情。
月华……
那焦急的呼声似曾相识呢,可他是在叫谁?
是在为谁担心?
月华……
月华么?
重返东京的第一天,那遥望开封府门前的执手,那年轻美丽的背影;那紫玉梳上的白发;心底的无限沧桑,眼前的一片漆黑……
十三年。
是去?是留?
韩珏正待发话,身边忽的跑来一个小兵道,“不好、不好了,契丹、契丹攻城了!”
展昭一怔,眼前只是一花,紫色身影携着韩珏已然去远。
当下将丁月华交至主簿手中,抛下一句,“送她回房。”业已疾驰而去。
6-5 如梦
空旷的殿宇中,梨莫言只听得到自己的呼吸声。
无数轻纱幔帐自身边飞掠而过;宫女们一张张清秀得近乎一模一样的脸在眼前重叠、重叠,纤细的身子飞旋着,紫衣拧成一股冲天欲飞的水柱。
抵偿相思千点泪,休问梁燕为谁还。
这世间的万物,大略也是这么旋着,旋着,便就重叠了、纠结了,真假难辩、虚实不明了吧。那些留在记忆深处的点滴触动,又曾经以一种怎样的方式在发生、在逝去呢?
梨莫言闭上了眼睛。
她在舞。
为君一舞。
若得彼此倾心,自当生死相随,万般苦恼,无怨无悔。只是这一腔无人怜惜的柔情,空付与了无情流水,望穿十丈软红,竟无人堪与托付。
这一生,奔忙、劳苦、摧心断肠,究竟为谁?
谁说错过了的,便不许再留恋?
便是这绝世的舞姿,空耗费了毕生功力,一世柔情,又能与谁赏?
赵祯,他懂么?
……
为君一舞,君在何方?
天地都旋转起来,仿佛将为梨莫言的舞姿所倾倒。
只有赵祯坐在榻上,纹丝不动。
细长的眸子似一潭死水,漾不起半点波澜。
梨莫言足上银铃声声催命。
然而赵祯却忽的伏在案上笑了。宽袖顺势一拂,半桌酒食尽数扫落。
赵祯靠在自己的臂弯处,凝眸直直地看着梨莫言。
她还在舞,似乎生命不止,她的舞便不会停。
紫色,蔓延的紫色,逼近。
赵祯笑着,眸中已有泪水。
本是南清宫无忧无虑的世子,平地里一张圣旨传诏入宫,从此生命里只剩了青灯黄瓦,井样天空。
原非是先帝亲生,受尽屈辱也便罢了。偏偏包拯一趟南巡,带回来一个素不相识的老妇人。只是三次开堂,任是铁证如山,还了他一个真命天子的身份,却如何要他诏告天下,认一个陌路之人做生身母亲。晨夕跪奉,只为一个孝子之名?
他欠了谁?
谁又曾想过他的感受?
天下表率,万事万物,不可稍出一点差池。到处都是规矩,缠得他透不过气来。
终于接受了,承认了,准备了。
却为什么要让他看到她?又看到了他?
那纵情山水的紫色身影,那不羁天下的一曲放歌;叫他知道了这世上本还有一种人,可以超然世外。
那屹立不倒的红色身影,无论他如何刁难都能够从容不迫、接受所有挑战的安静,更叫他知道了这世上也还有一种人,即使活在网中,即使双手双脚都缠满丝线,也能够恬然而立,坚定不移,稳步向前。
梅若涵、展昭。
这两个尽管痛恨着却又不得不佩服的人。
一线血丝自梨莫言唇边悄然落下;多少年前,她这样舞着,在白玉堂面前,在步虚宫后山的十里梅花林中,以另一种身份,在他的生命里,舞成一曲绝唱。
今日,异地、异人,同是舞,莫不是亦成绝唱?
只是赵祯,他懂得么?他值得么?
屏风后忽的传出一声微响。
莫言冷笑一声,腰间一柄软剑无声无息地滑落在手掌上。
耶律佑政。他毕竟还是关心自己的。即便躲在屏风后不便现身,到底也还是在提醒自己小心身子呢。
世人往往只知魔姬艳舞能慑人心神,却不知舞者功力愈高,舞动起来愈是能够自毁修为,付出的代价不可估量。
急速的旋转中,几乎耗尽生命的晕眩里,眼前一闪而过的,是白玉堂皱着眉头清晰的脸。
他说自求多福。
自求多福……
梨莫言凄然一笑,软剑直直递向赵祯的双眼。
“五爷,怕是早已料到莫言会有今日的吧?”
她呢喃着,眸中闪现一种异样妩媚的光彩,叫人看了,便再也移不开目光。
“可莫言,身不由己……”
剑锋的寒光和梨莫言的目光汇聚在一起,四周的宫女侍卫齐齐看痴,竟丝毫动弹不得。
软剑,秋风一般抚上赵祯的面颊,从他耳边掠了过去。
梨莫言一挥手,剑锋横扫,只要稍一用力,赵祯便将身首异处。
赵祯却依然笑着,凄楚的,痛彻心扉的。
耶律佑政缓缓自屏风后走了出来,直直地看着梨莫言。心里有一种异样的预感,却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只能观望。
那一剑,已凝聚了梨莫言毕生的功力,便是梅若涵、展昭亲至,也未必能够躲得开。
如果人生本没有方向,那么不妨,将万般茫然、万般痛楚,全都化作这最后的一剑。
生死无凭。
风起,剑落。
梨莫言的身子如断线的风筝一般反飘了回来,空中留下一线血水,凄艳莫名。
赵祯身前,站了刘忠。
执刀,挺立,默然的看着梨莫言。
梨莫言怔怔地看着他,忽的笑了一笑,说道,“为什么?”
刘忠低头,道,“白大人要我转告你一句话。”
梨莫言看着刘忠手上的刀。
白玉堂的刀,白玉堂的刀法。
刘忠黯然,吐出三个字,“对不起。”
梨莫言又怔了半晌,方才仰天大笑起来,鲜血却是不断地自唇边溢出,身子也已摇摇欲坠。
耶律佑政一捏拳头,上前揽起梨莫言,几个起落,已至宫门外。
刘忠待追,赵祯却突然发话,“不必追了。”
“刘忠护驾有功,着升正四品御前带刀护卫。”
“明日早朝领封受赏,先退下吧。”
6-6一 跪成仁
紫衣荡起一片潆蕴。
城墙。
秋风凛冽。
梅若涵当空站着。
手抚着斑驳的砖瓦,耳闻城下杀声无数。
乌黑长发越过肩头飘荡开来,起伏中偶尔闪出几缕白色,盈盈若离人之泪。
展昭跟至城墙口,忽的就站住了。
苍穹下万物似乎都化为乌有,只有那一剪夕阳中的背影,与天地同在,与他的生命同在。
永世不朽。
这世上,原也总有些事情是不该遗忘的。
韩珏眼看着契丹兵就快攻进城来,急得不知道怎么好,拉着展昭几乎就要跪下去,道,“将军,这、这可怎么好啊?”
展昭回过神来,一撂衣襟急步走上城墙。放眼望去,却是几万契丹骑兵成包围之势压近城门。宋军多数羽箭落在骑兵的盾牌上,而契丹军队已经开始撞门,一旦城门被撞破,则后果不堪设想。
展昭又看了梅若涵一眼,咬牙扬手道,“先不要放箭。”
韩珏一怔,道,“那怎么……万一……”
展昭道,“我自有分寸。你叫上二十个年轻力壮的士兵跟我去城门口。”
话才说完,不待韩珏有所质疑,身子已经飘远。
韩珏追着展昭的身影望了一眼,又看了梅若涵一眼,一摆手示意停止放箭。
展昭在城门两侧高处布置下四十名弓箭手,又设下绊马绳。稍远处埋下韩彰特地要他带上的火药。接着吩咐士兵将老百姓全部赶回家中,严禁外出。
布置完城门口的事,他才又返回城墙去,刚踏上几级台阶,忽的听见晴空中一阵清啸响起。心中像是涌起什么不好的预感,展昭快走几步赶上去,却见梅若涵站在城墙上,平伸双臂,目视契丹万千骑兵。
夕阳染尽她的紫衣乌发,高处的风吹起一份非似人间的圣洁。
契丹骑兵居然就渐渐地静了下来。
虽然还在戒备状态,却是各自都停下了厮杀。
梅若涵迎风站着,衣袂翩然若仙。口中发出一阵清啸,低却通透,直抵人心,似乎已将穷尽她毕生的功力。
契丹骑兵静下来,几乎所有的人都抬头看着她。
主将怔了半晌,方才从马上一跃而下,按刀跪倒,高呼,“清和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主将下马一跪,其余士兵也纷纷跃下马来行礼。一时之间,城墙下黑压压地跪倒了一大片士兵。
梅若涵微微笑了笑,道,“时已将及,若天丧之。我至亲至爱的同胞兄弟们,回去吧,回去吧……”
韩珏先是吓了一大跳,忽的回过神,大喊一声道,“快放箭!”
宋兵许是见时机大好,也不等展昭发话,纷纷拉弓引箭。
箭矢顿时如雨点般砸下去。
城墙下立刻响起一片哀声。
展昭刚要发话阻止,身后突然起了一阵劲风,不待他转身看清楚,一柄寒锋已经擦着他的肩膀刺向了梅若涵。
梅若涵正要发怒,一转身便觉杀气扑面而来,本能似的往城墙后退了一步。
城下士兵伤了小半,余的早已跃上马去。正是纷纷抬头看向城墙的时候,却正好看见一年轻女子,披头散发地执剑刺向清和陛下。顿时将原本恼怒宋兵趁空偷袭的怒气迁向了对梅若涵的担心。
只听主将扬手挥动大刀,大吼一声道,“无耻宋贼!胆敢对清和陛下动手!兄弟们,给我杀!”
撞着城门的声音重又响起来。
梅若涵心里念着城门口那些火药,欲辩时,却又被丁月华的剑追得说不了话。
三尺青锋在梅若涵几大要穴处如影随形。
梅若涵那绝世的手指只是微微一屈,突又念及展昭刚才那一声“月华”,立刻垂了下来。仰头,拧身,一退再退。
展昭抢过身边士兵的一把刀,一把架住丁月华手中巨阙,喝道,“月华,你疯了?!”
丁月华顺着手势往下切去。巨阙乃绝世之剑,锋利无比,这一切之下,展昭手上的刀立刻断成两截。
她再不说话,只是微微的一个回锋,又已追向梅若涵。
梅若涵一扬首,咬住一缕头发,足尖略略点地,平空飞掠起一丈有余,口中急急叫道,“展昭……”
话未成句,丁月华的剑又已追到。
城墙已撞至半开。韩珏站在城墙口,命令着,“准备点火,放箭。”
展昭垫步掠去,一把揽过梅若涵,避开丁月华的剑锋,怒道,“月华,把剑放下!”
丁月华的剑锋平举着,眸中冷酷的目光扫向展昭,“凭什么?”
展昭一时语塞。
城墙下忽的传来一声娇叱,“丁月华,你敢伤我娘!”
梅若涵听到那声音微一侧头,脸上露出几分欣喜,道,“香儿……”
忽的又是一阵欢呼声传来,却原来契丹士兵已经撞破了城门。
展昭回头看去。
只是一回头,韩珏“点火”令下。而丁月华手中的剑,竟也毫无预兆地刺进了梅若涵的身体。
展昭惊觉怀中身体猛地一颤,再一看,血水已糊了一天一地。
梅若涵面色惨白,眼前却渐渐有了血色模糊的景象。终于再次看到那刻骨铭心的脸,却只是微微一笑,根本不顾插入身体的长剑,而是双膝一曲,跪了下去,曾经盈盈含笑的双眸紧紧地盯住展昭,近乎无声地说道,“展昭,我为契丹十万军民,求你……”
展昭怔住。
她拉着他的衣襟,手指冰凉一如往昔。
十五年前,她被人追杀,倒在自己怀里,也是这样地拉着他的手,这样地看着他。
如今鬓间白发,眉上沧桑。
夕阳如血,紫衣浸染。
她跪在地上,以契丹君主的身份,为契丹十万军民,恳求身为宋军统帅的他,手下留情。
城门处已响起厮杀声。
火药已经点火。
他要怎么办?
燕衔香冲着城门直奔进来,梅惊鸿轻功盖世,已自城墙下飞掠了上来。一掌劈倒丁月华,如玄冰般目光扫向展昭。
展昭一咬牙,轻轻放下梅若涵,身子凌空而起,直掠向城门口。
梅若涵落地,斜倚在梅惊鸿肩上,勉强一笑,道,“香儿呢?”
梅惊鸿眉头一皱,手下更不停歇为她封穴止血,淡淡答道,“自城门去了,片刻便到。”
话音未落,眼前已失了梅若涵的踪影。梅惊鸿急急站起,却见梅若涵如风般卷向城门口。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只得赶紧也跟了上去。
梅若涵提起十二分功力,如闪电般越过展昭,直扑城门,口中喊道,“香儿小心!”
燕衔香堪堪奔到埋火药处,闻言还有些莫名其妙地抬头看了梅若涵一眼。
展昭知道危险,火药已将爆炸,急忙一把拉住梅若涵,手中指风似电追向那火线上的一点星火,希望能够灭掉导火绳。
然而冲天火光和震耳欲聋的爆炸声还是响了起来。
梅若涵一个恍惚,跌入展昭怀中。
漫天夕阳下,似见到衔香血肉模糊的身躯。
梅惊鸿怔怔站在一边,根本来不及反应。
火光渐渐隐去。
一切发生得如此迅速,叫人根本无暇喘息。
展昭只是怔怔地抱着梅若涵,一时之间说不出一句话来。
梅若涵看着城门处,目光茫然无着。
十三年一直相依为命的衔香,那小小的精灵一样的人儿……
她闭上了眼睛。
天道……
难道这就是天道?
耳边似乎响起燕衔香的唤声,“娘……”
那是她做错了事之后才会有的口气。
梅若涵只觉心中酸痛,缓缓睁开眼,竟果然看到燕衔香小小的被烟熏黑了的脸,后面叠着一张白玉堂的大大的被烟熏黑的笑脸。
白玉堂见梅若涵半晌没说话,愣道,“喂!怎么了?吓傻了?幸好我白爷爷及时赶到,又幸好展昭埋的是二哥的火药……哎,我说你怎么连声谢谢都不说啊!”
梅若涵忽的笑了出来,苍白的容颜染上夕阳的余晖,竟也是绝世。
笑容方一绽开,便似夜间幽兰月光下突然一现的昙花,迅速颓败。
眼睛一闭,倒了下去。
6-7 终言
梅惊鸿平平摊开手掌,一支碧绿玉箫静静躺在掌上。肃杀的黑衣只是一荡,已飘至城墙边上。握玉箫的手渐渐垂下,手指却是紧绷。
她的目光冷静,凝视展昭道,“十三年前我梅惊鸿封剑退隐,立誓永不涉足江湖事。只因我眼中,侠义所在,乃谓江湖。展昭,今日我要问你一句话。”
展昭低头拥着梅若涵,闻言抬起头来,也不做声,只是看着梅惊鸿。
梅惊鸿道,“今日之展昭,可还是昨日之南侠?”
展昭的目光落到梅惊鸿手中碧绿的玉箫上,良久沉默,突然笑了,“谁是展昭?谁又是南侠?你们到底把展昭当成了什么?又把南侠当成了什么?”
“人,还是神?”
“若当他是人,为何不许他有人的七情六欲、为何不许他有片刻的彷徨怀疑?”
“若当他是神,却又为何要这般步步为营、处处设防?”
说道此处,他唇边浮起一个凄绝的笑容,“若涵实在是太傻了,展昭十三年前就应该死在冲宵楼里,去成就所谓官府的御猫、武林的南侠;一个永世不倒的神话,可她却偏偏救了我。”眸中依稀清澈的目光淡淡地从梅惊鸿脸上掠过去,终又低头看着怀里的梅若涵,出奇稳定的手指抚上她惨白的面颊,低声呢喃、几不可闻,“她就要死了,你们知道么?”
梅惊鸿握着玉箫的手指指节开始泛白,怒道,“展昭,梅若涵如今即使会死也是因为你,十三年的冲宵楼之役根本就不是你所知道的那样!那是……”
白玉堂忽的瞪着梅惊鸿,吼道,“够了!”
梅惊鸿侧目,冷冷地看着白玉堂,半晌方道,“你也知道?你知道了居然十三年只字未提?”
白玉堂低头看了梅若涵一眼,再抬头,目光已是寒彻,“这事轮不到你来说!你以为展昭知道得比谁少么?”
梅惊鸿忽的一怔,看向展昭。
韩珏急匆匆地跑了过来,道,“不好了不好了,契丹一名大将闯进来了!”
众人抬头,只见耶律祥熙持刀立在城墙上,目光冰冷。
燕衔香刷地站了起来,喝道,“耶律祥熙,你想干什么?”
耶律祥熙微微一笑,道,“少主何必这样气急败坏?祥熙此来,只不过是来送药。”
燕衔香回头看了梅惊鸿一眼,道,“把药放下,你走吧。”
耶律祥熙果然伸手拿出一只药瓶,放在了地上。转身,却又回头扔下一句话,“展昭,你不配喜欢清和陛下。”
话音才落,人影已飘远。
展昭只觉胸口气血顿时一滞,不由得吐出一口鲜血。
韩珏吓了一跳,才回头,忽见一阵白光闪过,却是白玉堂似晴空一道闪电劈下城墙,追向耶律祥熙。
6-8别鹤操
无边无际的黑夜。
梅若涵睁着一双黑夜般明亮的双眼,看着梅惊鸿,道,“谢谢你。”
梅惊鸿瞥她一眼,道,“不必谢我,你谢老天爷吧,你身上这个伤那个伤,他能让你活到今天实在是仁慈得很!”
梅若涵笑了笑,道,“惊鸿,你又取笑我!”
梅惊鸿摊开一尺白布,侧坐床边细细地为她包扎伤口,道,“我没那心思取笑你。你老实告诉我,这么时不时地失明有多久了?”
梅若涵道,“你何必问这些?香儿呢?”
梅惊鸿冷笑道,“在丁月华房里。”
梅若涵皱了皱眉,道,“你怎么由着她胡闹!”
梅惊鸿道,“难道她不该教训?”说着站起身来,凑近油灯剪了剪灯心,道,“若涵,不是我说你,你这死倔的性子少不得改一改。你点丁月华的穴道分明是为了阻止她经脉逆行,偏偏又不肯说,不要说是韩珏他们,便是展昭又知道你在做什么?”
梅若涵微微一笑,身子一软靠向床头,道,“是怎样便是怎样,何必说呢?”
梅惊鸿也坐了下来,道,“是么?那你今日的事怎么说?明明只伤了手掌,就这么晕了,吓倒是被你吓死一大群!”
梅若涵忍不住笑出声来,“我那是被香儿吓到了。”笑着,忽的眸光一闪,道,“惊鸿,你的玉箫呢?”
梅惊鸿瞥她一眼,道,“音最乱性,莫要胡来!”
梅若涵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梅惊鸿,眼神中竟透出几分无辜。
良久,梅惊鸿叹了口气,递上玉箫。
边塞的月,将圆的月似乎格外明亮。
清寒的夜风中,忽的响起了一阵箫声。
箫声低而婉转,盈盈盘绕在河间府上空,似漫天飞雪散落,又似远山云霞环绕。
悠长的乐声扯开去,欲断未断,欲绝难绝。
似三千情思,斩不断,理还乱。
展昭眉头一皱,“别鹤操。”
这世间知名的古老的离别之曲。
诉尽夫妻分别之苦的哀声。
冲宵楼前夜梅若涵曾经吹奏过的曲子。
那一夜的紫衣,那一夜的长发,那一夜的回眸。
若涵……
今夜此声,又是要诉说什么?
相逢一笑是前缘,风雨既散,萍踪何处?
6-9三十六剑
燕衔香瞪着丁月华,一手执剑架在她的脖子上,冷冷道,“你知错了么?”
丁月华目光呆滞,似乎根本不知道眼前发生了什么。
燕衔香低低骂道,“凭你的资质,想练环冰心经,弄成这样也是活该!”
黑夜中传来一阵箫声,绵长难绝。
别鹤操。
丁月华忽的睁大了双眼,双拳一握,身子电般掠起。
燕衔香大惊失色,一跃拦住她道,“你又想干什么?”
丁月华也不做声,手腕一翻,劈手夺过燕衔香手中的承影剑,直向外冲去。
燕衔香哪里肯饶,怒斥道,“把承影剑留下!”
纤细身子也是一拧,足尖在丁月华肩头一点,腾身扑到她身前。
丁月华反手一递长剑,剑柄恰敲在燕衔香的背心处,燕衔香武功虽高,无奈年纪尚幼,功力还浅,当下向前一扑,已是一口血吐了出来。
丁月华作势飞掠,直奔廊外。
燕衔香生性好强,一个踉跄又已飞身跃起,自背后一掌劈向丁月华道,“把剑留下!”
丁月华矮身躲过身后掌风,一个滑步拧身,腕抖剑出,冰冷寒锋挟着一阵呼啸袭向了燕衔香。
梅若涵和梅惊鸿闻声赶出来,一看之下,不由大惊失色。
紫衣蝶般飘起,指尖一缕劲风直点向丁月华的手腕。
丁月华本能似的往后撤手,待再举剑,梅若涵已挡在了燕衔香面前。
梅惊鸿怒道,“丁月华,你有完没完?”
梅若涵微微叹了口气,道,“月华小姐,如果你真是这样痛恨若涵,若涵可以给你一个交代,无论如何,请不要伤及无辜。”
还不待丁月华发话,梅惊鸿已说道,“若涵,你难道看不出来,她是练环冰心经练的走火入魔了,你跟她说什么也没有用的!”
身后展昭忽的说道,“月华不会是那样的人。”
燕衔香瞪着展昭道,“你以为她是怎么样的人?环冰七十二式剑法就连我都无缘习练,当今天下除了我娘之外,根本已经没有人能使出这些剑招,她若不曾偷练,那这些剑招又是怎么来的!”
展昭目光不由一痛。
梅若涵看在眼里,心里也是一阵纠结,面上却展开一个微笑,看着丁月华道,“月华小姐,我是诚心诚意的。天时将及,未了之事,该有一个了断。我知道你这样很痛苦,解铃还需系铃人,也许我可以帮你。”
丁月华目光中闪出几分清明,道,“你我一战了断,生死不赖,各凭本事。”
展昭一怔,脱口呼道,“若涵……”
梅若涵回眸冲他一笑,道,“你若信得过我,就不要插手此事。”
燕衔香低声道,“娘,你要小心,那女人的武功如今邪门得很。”
梅若涵淡淡看她一眼,道,“小心你的言辞。”
燕衔香瞥了梅惊鸿一眼,一吐舌头退了开去。
丁月华站在夜风中,执剑右手缓缓下滑,成请剑式。
巨阙冰晶般的剑身在边关寒冷似铁的月光下荡开去一层杀气。
绝情,断义。
是杀人的剑,是追魂的剑气。
偏偏染了太多的往事,太多的记忆,太多曾经年少的气息。
梅若涵的目光随着巨阙的剑光变得朦胧起来。
剑身上那森寒的白光,只是看着、看着,仿佛就看见了岁月流淌的痕迹。
握着承影的手微微颤了一下;扬首回眸,凝视展昭。
蓝色身影一如往昔,只是,到底还有什么在支撑着他,支撑着自己?
相信么,是相信的吧?
信什么呢?
爱?侠义?信仰?天下?
到头来巨阙、承影还不是一样剑锋相对?
为什么而战?为什么而退?
为什么,站在这里?
梅若涵的目光缓缓掠过身边的人。
燕衔香、梅惊鸿、韩珏。
展昭。
唇边浮起一个笑。
突然就对一切产生了怀疑。
江山江湖,人生人世……
承影下滑,终也成了一式请剑。
剑光突涨。
漫天飞雨般旋落,伴着梅若涵的长发,纠结。
夜与风,林与月。
当一个剑客开始怀疑一切的时候,她的剑,也将怀疑一切。
怀疑的剑,是优柔寡断的剑。
决战的剑,若是优柔寡断、拖泥带水,后果必然不会很好。
所以梅若涵一直在后退。
避剑锋、避目光、避往事。
她似乎已将输了。
然而梅惊鸿却忽的低喊了一声,声音痛苦而压抑。
她喊:“若涵你这傻子,你要做什么?”
随着她的喊声,承影的剑光突然似庐山之瀑,一泻千里。
任谁都看得出梅若涵在反击。
燕衔香笑了笑;这才是红粉至尊的剑,这才是红粉至尊的气势。
然而展昭的拳握紧。
承影几乎一剑不差地落在丁月华身上。
血痕铺展。
一道、两道、三道、四道……
轻微,却招招致命。
任何一剑,只要再进一分,丁月华必将横尸当场。
她已完全失去了还手的能力。
在一片紫衣的飘扬之下,丁月华似梅若涵手中的牵线木偶。
梅若涵若是指着东,她无力往西。
韩珏呆了。
没有一个人可以这样使剑,但梅若涵做到了。
紫衣潆蕴下,她的唇边竟似还带着三分笑容,像是玩得兴起的孩童。
手下,却是一剑紧似一剑。
第三十三道血痕。
丁月华的目光穿透万千剑光看向展昭,似有哀求。
第三十四道血痕。
展昭踏前一步,低低地叫了一声,“若涵,够了。”
梅若涵回眸,一瞥而惊。
墙角人影一掠而隐。左耳银环在月光下恍然一闪。
紫衣荡起,承影剑光匹练般泻下。
第三十五道血痕伴着丁月华面颊上的一滴泪,一齐滑落。
展昭终于出手。
一支袖箭破空而去。
在夜空中拖出一道光华如电。
恍惚中,像是回到了十四年前陈桥驿外的树林。
她落入埋伏,缠斗不休,他暗中相助,一举退敌。
承影剑依然举起,梅若涵的目光终于转为凄绝。
她看着直奔眉心而来的袖箭。
展昭的袖箭。
唇启,却是无声:你,竟不信我……
展昭望着袖箭的尾部,那一点夺命的光华,似乎是直直地钉入了梅若涵的眼中。他突然追悔莫及,急忙扬手追出一枚袖箭。
第一枚袖箭被打偏,擦过承影剑。
第二枚袖箭落下地面。
承影剑在丁月华身上划出最后一道浅浅的伤痕,便似完成了毕生使命似的,在夜空中飘散开去,化作了片片零落。
一地无可收拾的碎片。
白色的剑穗在夜空中盘旋着,极尽优雅地下落。
飞扬着,飘荡着,突然就荡成了梅若涵的三千青丝,转瞬间竟成灰白。
一代名剑承影,就此离世。
是伴着她出生入死的剑,是武林中闻风丧胆的利器。
只是与一枚小小的袖箭擦身而过。
就碎了。
第一枚袖箭随着落地。
箭尾处,一个小小的“展”字,似乎逼到眼前,触目惊心。
承影碎。
人若其剑。
是剑碎、还是心碎?
紫衣静了下来。
仿佛风也一同静止。
梅若涵看着展昭,似已看过了一生一世。
风乍起,云飞逝。
几番回眸,是为了谁在停驻?
肠已断,泪难收。此生堪悲,情到深处,生难自决,死却不舍,几许缱绻缠绵都付于如烟往事。
生死皆醉,恨难相守,这痴狂,君知否?
良久,她笑了。
墨一般的黑夜,雾一样的紫衣。
云一般的白发。
明眸皓齿,红颜白发。
那一笑,竟也倾国。
展昭眼前只是一个恍惚,紫衣已经飘散。
夜风中只传来契丹士兵叫城的喊声,与梅若涵渐远的话声。
“时已将及。”
时已将及……
6-10 何谓一 生,如何一 世
燕衔香瞪了展昭一眼,叫声“娘”已自追了出去。
梅惊鸿看着展昭欲言又止,终是摇头叹了口气。
紫衣雾般飘散,夜空中一缕白梅清香随之逝去。
展昭怔立着,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过。
那三千触目惊心的飞扬白发,却在眼前挥之不去。
这世上,原来真的有,这样的、转瞬白头。
丁月华软软地倒了下去。
一双眼睛竟回复了往日的清明。她看着展昭,忽的泣不成声。
展昭单膝跪下,扶起丁月华。目光却是散的。
丁月华哭了好一会,方才说道,“昭哥,月华知错了。”
展昭木然笑了笑,疲惫地摇了摇头。
丁月华又哭起来,道,“昭哥,等打完仗我们就回去吧,什么也别管了。月华会好好爱你,一生一世,好不好?”
展昭垂下眼睑看了丁月华一眼,凄然笑道,“好,好……一生一世,这就是一生一世了……”
像是穷尽了毕生的力气也止不住脸上寞落神情的蔓延。
终于,这便是一生一世了。
终于,散了。
忽然,剑光随着白玉堂急切的吼声一同落下,“梅若涵呢?”
展昭摇了摇头。
白玉堂急道,“猫儿你倒是说话啊!”
梅惊鸿叹口气道,“走了。”
白玉堂大惊,道,“去哪儿了?”
梅惊鸿道,“谁知道呢?”
白玉堂双目一瞪道,“你们就这么让她走?契丹攻河间府是假,逼宫是真啊!”
梅惊鸿也是大吃一惊,道,“怎么说?”
白玉堂恼道,“耶律祥熙把那些忠于梅若涵的军队全部调出中京前来攻打河间府,如今中京已经全都是他的人马。他巴不得宋辽在河间激战,好坐收渔翁之利呢!”
展昭忽的抬头,将丁月华往韩珏身边一推,道声,“照顾她。”身子已是急速去远。
白玉堂一怔,随即叫了声“猫儿”也跟了上去。
韩珏一怔,忙扶好丁月华,看着她全身上下的伤口,不由大皱眉头,唤道,“快传军医。”
梅惊鸿站在身边冷笑一声,道,“梅若涵已穷毕生功力治好了她,还传什么军医?”
韩珏一怔,道,“这,这明明……”
梅惊鸿目光冷似玄冰,道,“明明看着像是梅若涵想杀了丁月华是不是?三十六剑破七十二式,你们又能知道什么?”
韩珏被梅惊鸿看着背脊发寒,不由倒吸一口凉气,道,“梅姑娘?”
梅惊鸿早已翩然而去,道,“不必叫我。你去歇着吧。梅若涵既走,契丹便不会再攻城了。”
韩珏侧耳,果然听城下契丹兵马的声音渐弱下去,正觉吃惊,夜空中却又忽的传来一阵箫声,接着,便是梅惊鸿长长的叹息:“轻生唯有一剑知……”
展昭看着空荡荡的后堂发呆。
白玉堂站在他身后,目光落在一只空的木箱上,道,“她走了?”
展昭道,“是。”
白玉堂道,“你我之间,是否也该有个了断了?”
展昭转身,道,“好。”
剑光四起,非同平日的内敛。
白玉堂依然剑走偏锋,招式刁钻古怪;而展昭的剑气,竟是空前的纵横交错。
百招已过。
白玉堂却忽的停了手。
展昭的剑在离他眉间三分处也停了下来。
白玉堂看着他,道,“事过境迁,我们之间,已经没有必要了。”
展昭道,“你欠我一个解释。”
白玉堂淡淡一笑,道,“莫若上屋喝酒。”
话音才落,身子已化作一道白光飘向屋顶。
展昭收剑,紧紧跟上。
白玉堂四仰八叉地躺在屋梁上,斜着眼睛睨视展昭,道,“你何必执着?”
展昭一笑,道,“时已将及。”
白玉堂一笑,道,“好,我说。”
“十四年前,丁月华之父尚未挂冠,为刑部尚书。梅若涵为枢密使。上任半年,丁父即辞官。你在官场多年,这里头是怎么回事,应该不必我多嘴吧?”
展昭道,“皇上除丁之心久矣。”
白玉堂笑道,“就是这样。但是茉花村依然是心腹大患。尤其又与陷空岛毗邻。你当赵祯封你御猫是一时失语么?倒不是白玉堂夸口,赵祯对我白玉堂,是‘闻名已久’。我原才不会理会这些琐事。他爱封猫封狗,弄得朝中鸡犬当道,却关我白玉堂什么事?好巧不巧邵平光差了梨莫言冒充梅若涵出道江湖。梨莫言杀了我师父,这段往事你都知道,不必我说。之后我就借不服你御猫之名,大闹东京。”
展昭笑笑,道,“顺便把世人的目光都揽到你自己身上,好保护你几个哥哥?”
白玉堂瞪他一眼,道,“臭猫!梅若涵和赵祯之间的事,我没你清楚。只是后来你中了幽冥毒掌,昏迷不醒。”
展昭道,“到底是谁救的我?”
白玉堂瞥他一眼,道,“你真不知道是谁?我就不信你会相信是丁月华救了你。”
展昭道,“我不得不信。”
白玉堂道,“所以报恩?”
展昭叹了口气,道,“你说过,丁府仍是心腹之患。”
白玉堂一愣,忽的仰天大笑起来,“难怪赵祯赐婚,赐来赐去都是把你赐给丁月华,连他自家的妹子都不顾。可包大人却又为何也要费尽心机撮合你们?”
展昭道,“话说到这里就够了。对月华,我心有愧。”
白玉堂望着脚下巡逻往来的士兵,道,“丁月华试图救你,但是反伤自身,也倒下了。后来梅若涵救了你,但是私底下与包拯达成默契,大家因此全部闭嘴,等你醒来的时候,就是那个样子了。丁月华险些武功尽失,不是因为救了你,而是因为她功力太弱,伤了自己。”
十三年呼之欲出的事实就这样摆到了眼前,展昭一时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却皱紧眉头问道,“若涵如何救我?”
白玉堂目光一黯,道,“真元导引。”
真元导引,这相传需要以血来祭的上古巫术么?展昭身子一颤,道,“那随后慕贤山庄的大火呢?”
白玉堂道,“冲宵楼既成死局,只好以局祭局。梅彦并非挂冠,而是引咎辞官。”
展昭目光已是冷寂,道,“滔天之罪,引咎辞官就能了结?”
白玉堂道,“当然不能。所以圣旨赐死,八贤王力保,最后私了。”
展昭又是一怔,“什么叫私了?”
白玉堂道,“契丹十年之内不得进攻大宋,永世安好,不起战端。”
展昭冷笑道,“君主之约,凭什么?”
白玉堂一撇嘴,道,“面子上的往来而已。梅若涵恰好找个理由维持她和而不战的政策,而赵祯坐收天下十年太平,大家何乐而不为?”
展昭目光一闪,道,“皇上何时知道若涵的身份?”
白玉堂摇头道,“不知道。反正比你我都早。”
展昭忽的笑道,“好,我终于明白了。”
笑声未落,人影直直飘去。
白玉堂愕然道,“喂,问完话就走人也太不够意思了吧?去哪儿啊?”叹口气,学着展昭的样子一撂衣襟追了上去。
[b]6-11 解[/b]
两侧的林木箭一般地从耳侧退去,似飞逝的光阴,一去不返。
梅若涵用生平最快的速度飞驰着,紫色的身影在夜月下划出一道长长的光弧,好似一不小心堕入凡尘的流星。
指甲深深地嵌进掌心,几乎已要轧出血来,却怎么也唤不回自己的冷静。
那一支奔面而来的袖箭,仿佛在眼前化作千支万支利箭,穿心而过。
绝世的眸中,几欲痴绝癫狂的神情流转着,终是撑不住一点清泪,奔泻而下。
乱石干戈非我意
十年生死心如故。
……
心如故?君如故?
往事如搅动的利刃般在心头翻涌,一张张笑脸浮现,再隐去,却是怎么也看不清,抓不住。
喉头愈发的猩甜起来。狠狠地压下去一阵一阵气血的翻腾。
已是不顾一切。
顾不得。若早些顾不得,如今又当怎样?
天下苍生,宋氏山河,契丹疆土,归底了又与她有什么相干呢?
她不过一袭月光下孤身而立的纤细紫衣,仗着手中一柄薄剑,却能将这世间改了模样不成?
只是。
无法无动于衷。
无法冷眼旁观。
怎么能够眼睁睁看着黑白颠倒,贤良遭劫?
怎么能够眼睁睁看着待哺婴儿饿死襁褓之中;绝情铁蹄践踏无辜百姓?
无边无际的夕阳,血流成河的沙场。
荒漠,孤烟。
当天地间也只剩了她一袭仗剑而立的单薄身影;那天与海的尽头,是否还有一个一样孤独一样坚定的身影在遥望,在企盼,在相信?
头剧烈地疼起来,膝头一软,跪倒在地。
乌黑的泥土中,绽开一朵鲜红的花朵;肩侧,三千白发瞬间倾泻而下。
梅若涵却突然自嘲地笑了。
这一生,还有没有一段往事能回首?
还有没有,能够坚持的理由?
风打林叶的声音,伴着一声轻而痛楚的呼唤:“若涵……”
展昭来了。
他终于来了。
应是可以停滞呼吸的声音,却不知怎的,她此刻的心静得如同一片湖水,已没了半点波澜。
那瘦削肩膀不可抑制的轻微一颤,却是掉进展昭的眼中,怎么也拔不去了。
梅若涵站了起来。却没有转身。
夜风中长及腰际的白发显得愈发惊心动魄。
仿佛是一生一世的沉默。
太多的事情,早已无从说起。
也许,他们之间,连沉默都是相通的;也或许,他们之间,所能相通的,已经只有沉默。
终于,梅若涵苦笑一声,“有的时候,我宁愿你不要这样信任我。”
展昭只觉万千的苦涩都堵在胸口,却只能直直地看着那瀑布一般的白发,再也说不出半个字。
梅若涵皱了皱眉,撑起一个笑容,转过身去。
来不及有任何的注视,来不及有只言片语。
她眼前只晃了一晃,已被他狠狠揽入怀中。
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力度,伴着展昭身上止不住的颤抖传过来。梅若涵面上闪去一丝愕然,随即挂起一个凄然的笑,盈眶泪水悄然滑落。
一切静默无语。
他把头埋在她的白发间。
很久的沉默,她终于抬起手,纤细的手指抚过他的头颈,言语哽咽地说,“我知道的,我都知道的……”
话声终于也被自己的哽咽吞没。
时间仿佛静止在彼此相拥的那一刻。若是理智不会来临,也许美好的结果会容易得多。
梅若涵看着展昭笑了笑,道,“我该走了。”
展昭凝视她许久,也笑了笑,道,“好。我也该走了。”
梅若涵道,“你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
展昭微笑,道,“我依然选择信任你。”
梅若涵苦笑,“只怕你要失望。”
展昭突然伸手抓住梅若涵的手,道,“答应我一件事。”
梅若涵抬了抬眼睑,展开一个微笑。
展昭道,“不管怎样,我们要一起回去。”
梅若涵垂下眼睑,目光闪烁了一下,抬头笑道,“好,我答应你,不管怎样,一定和你一起回去。”
展昭看着她,道,“你是一诺千金的红粉至尊,不能食言。”
梅若涵只是一笑,道,“你不是选择信任我么?”
她深吸一口气,目光飘了开去。
不管怎样,一起回去。
不能食言。
只是以怎样的方式,昭,你就不必在乎了吧?
目中的复杂神色只是一闪,看向展昭的眼依旧明澈无边,微微一笑,自怀中取出一封信,道,“将这个带给赵祯,我已不便见他。千万不要拆开。”
仍是倾国倾城的笑,却不知是否因为沾染了晨露的缘故,看上去竟似水中迷糊的倒影般可望而不可及。虽是几近生离死别,她却也只是淡淡地说道,“保重。”
展昭看着她,心中不知怎的涌起一丝不安,踌躇良久,方说道,“保重。”
梅若涵转身欲走,展昭拉着她的手却只是不放。
梅若涵回头一笑,道,“怎么了?”
展昭皱眉,道,“我……不想再放手;我不放心。”
梅若涵眉头一蹙,目光纠结着,忽的展颜一笑,晨光乍现,铺下万道金光。
她本有绝世之姿,这一笑之下,初阳竟也失色。
展昭只觉一股白梅清香扑鼻而来,不及反应,梅若涵一记轻吻已经落在了自己脸上。俟再睁开眼,林中已经空无一人。
初升的阳光落在林间,折射出一片露水光影斑驳。
一切犹如昨夜的一个美梦,不留半点痕迹。
镜花水月。
如何留?
[b]6-13 结[/b]
梅惊鸿端着一碗药,看着坐在廊下发呆的丁月华说道,“喝药吧,莫着了风寒。”
丁月华抬头,“你不讨厌我?”
梅惊鸿笑道,“我为什么要讨厌你?”
丁月华的目光落到夜幕中的一轮明月上,道,“我错了么?”
梅惊鸿扶着她的肩膀坐了下来,道,“我原本不喜欢你,现在也谈不上什么喜欢。感情这个东西,勉强不来,就像你要白玉堂去做官不如一刀杀了他一样,你懂么?”
丁月华面上表情显出几分凄清来,黯然道,“可白五哥如今还不是在朝?”
梅惊鸿道,“他快乐么?”
丁月华一怔,随即说道,“昭哥也不快乐。”
梅惊鸿摇头笑了笑,道,“展昭所讨厌的,是玩弄权术的政治,而不是官场,更不是束缚。说到底,他若留在江湖,至多也就是个平生无敌的侠客,可是他入了朝,他把自己的命脉和宋室的兴亡牢牢地栓在了一起,甚至抛弃飞扬天性在所不惜。以前他压抑,是为了包大人,如今他压抑,是为了用最恰当的方式尽可能地争取成功。他在局里,要摆平方方面面,做到滴水不漏是很难的,你明白么?”
丁月华看了她一眼,低头不做声。
梅惊鸿微笑道,“反观白玉堂,他留在朝中,那么多的规矩,他发起性来还不照样杀人放火?梅若涵的走,展昭的屈,白玉堂的留,都有他们不可动摇的信念,也许是使命,也许是天下,也许是友谊。唯独有一点,他们虽然都不是只虑及自己的人,却也从来没有在动荡的局势中失去自己。”
丁月华咳嗽一声,没有说话。
梅惊鸿递上药碗,道,“先喝药。”
看着丁月华低头喝下去,这才站起来说道,“白玉堂委屈自己的地方,怕比别人还多些。以他那狂放的性子,若不是念着陷空岛,念着他的四位哥哥,他会让自己留在朝中做赵祯的人质?”拍着丁月华的肩膀叹了口气,道,“你还太小,也未免、单纯了些。”说着,转身就要走。
丁月华一怔,叫道,“惊鸿姐姐!我、我该怎么办?”
梅惊鸿回眸一笑,道,“我只劝你一句话;展昭是值得你付出的人,只是你可曾想过,你的付出,他是否承受得起?”
丁月华突地懵了,怔怔地看着梅惊鸿说不出一句话来。
梅惊鸿微微一笑,道,“好好养伤。”再转身举步时,目中已是万千感慨。
[b]6-14 包拯[/b]
赵祯坐在书房看着包拯发呆,许久方不可置信地说道,“刘忠……走了?”
包拯微微低头,道,“是,前往契丹,追查耶律佑政和梨莫言。”
赵祯忽的笑了笑,道,“包拯,朕一直想问你一句话。”
包拯态度恭敬,道,“臣知无不言。”
赵祯的目光扫过去,渐渐犀利起来,问道,“你,可舍得展昭?”
包拯一怔,抬起头来,目光只是一闪,又已低下头去,缓缓说道,“包拯一生,自问在法理之间无些许缺失,然而于情义二字,却是亏欠太多。皇上,包拯老了,难免,要牵挂起一些人事。”
赵祯低下眼睑,道,“朕懂了。”
包拯却是摇摇头笑道,“皇上其实从来也没有懂得过。包拯这个名字,说的好些,那是为国为民,说的确切一些,只不过是为了求自己一个心安。只这‘心安’二字的代价,却早已不堪回首。展护卫,是被包拯用的太狠了……然而这许多年,他却从未动摇过。法、理、情、义,这四个字,他一字未亏。皇上,包拯真心敬重他;若是有什么事非得他不可,包拯愿意以身代之;若代不了,包拯只好以死谢之。”
“世人只说包拯于展昭有知遇之恩,其实展护卫于包拯,又何尝不是呢?”
赵祯看着包拯少有的微笑表情怔了一怔,道,“你就这么看重展昭?”
包拯又是微微一笑,道,“皇上,包拯欠他。”
赵祯执着茶碗的手忽的一颤,面上表情却是丝毫不变,只是稍稍平静,便一挥手道,“朕知道了,你退下吧。”
[b]6-15 定计授诀[/b]
河间府。
韩珏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自从契丹围城之后,他几乎没有一刻安心过,此刻更是神色慌张。
展昭正和白玉堂说话,看见韩珏如此狼狈,不由一皱眉头,道,“怎么了?”
韩珏道,“元昊昨夜侵金门寨,烧杀百余人,如今大军已经朝真定府来了。”
展昭的眉头皱得更紧,道,“还需几日可到?”
韩珏道,“契丹围城,探子一直无法进来,这军情已延误了数日,算起来,今夜便到。”
白玉堂瞥他一眼,又看了展昭一眼,道,“天塌了么?瞧你们俩那样子?!元昊来便来,有什么打紧?别的地方我不敢说,真定府么?呵呵……”
展昭看他一眼,道,“你又有什么鬼主意?”
白玉堂一手托着腮帮坐下来,笑道,“猫儿,你白爷爷我临行之前进宫,帮赵祯把该批的批错的奏章都又批了一遍,这会儿,河北东路军应该正在真定府等着元昊呢!”
展昭瞪他一眼,道,“你觉得元昊一定会去真定府么?况且契丹南京这会可是平安的很啊。”
白玉堂微一皱眉,道。“对啊,南京怎么那么平静?”忽的反应过来,道,“你个臭猫,你怎么知道我还派兵去了南京?”
展昭垂下眼睑,淡然说道,“展昭没读过多少兵书,不过白兄的兵法,展昭还有自信可猜个八九不离十。”
白玉堂果然又恼,“啪”的一拍桌子站了起来,道,“展昭!你……”
韩珏赶紧拉住他,苦笑道,“我说二位,这可不是赌气的时候,这要是元昊一来,万一西夏契丹合兵,不要说真定府,那是整个河北都要危险了。”
白玉堂忿忿不平地坐了下来;不出片刻,眸中突然光华一闪,随即抬头看向展昭。
展昭也正看向他,两人对视许久,忽的俱是一笑。
白玉堂道,“猫儿,你想干什么?你那猫脸上一出现这种笑容,准有人得倒大霉。”
展昭瞥他一眼,道,“明知故问。”
白玉堂一愣,双目圆睁道,“你不会是要我去吧?”
展昭看着他,道,“白玉堂,你认命吧!”
韩珏一忽儿看看白玉堂,一忽儿又看看展昭,实在是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只得硬起头皮问道,“将军,白大侠,你们……在说什么?”
白玉堂气乎乎道,“你问他!”
韩珏看向展昭。
展昭微微一笑,道,“没什么,只是有人自诩君子,却对数万生灵视若无睹。”
白玉堂跳起来,道,“死猫,你说谁?!”
韩珏更加不解,道,“这到底怎么回事啊?”
白玉堂狠狠瞪他一眼,道,“我真搞不明白你这个副将是怎么在当的。怎么一点常识都没有?我来问你,三十六计里最有效的一计是什么?”
韩珏看着白玉堂,半天不说话。
白玉堂眉头一皱,道,“你不会连这个都不知道吧?”
韩珏面色古怪地看着白玉堂,憋了许久,方对展昭说道,“将军,这、这恐怕不妥。”
展昭一怔,脱口问道,“什么不妥?”
韩珏正色道,“虽然白大侠生得俊美,堪比女子,但到底不是女儿身,这美人计,使不得。”
话音落下,便是一阵奇怪的沉默。
展昭知道此时他若一笑,白玉堂必定拍案而起,却实在是忍的辛苦,抓着手臂,咬着牙齿正襟危坐,连看都不敢看白玉堂一眼,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笑了出来。
白玉堂一张俊脸渐渐转到通红,目光似箭般死死钉着韩珏,过了很久很久,才有一个类似打雷的声音从他嘴里响起来。
只听他吼道,“愚不可及!我说的是反间计!!!!!”
梅若涵的紫衣飘荡在林间,只是一闪,已至燕衔香眼前。
燕衔香站起来,揉着惺忪的睡眼笑了一笑,道,“娘,你回来了?”
梅若涵挽起她的手,道,“香儿,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你去做,你能做到么?”
燕衔香粲然一笑,道,“什么事啊?娘你交给衔香都不放心么?”
梅若涵道,“你带一千兵马,冒耶律佑政之名前去偷袭耶律祥熙。”
燕衔香一挑双眉,道,“打仗?我不去。”
梅若涵浅浅一笑,道,“怎么,你不愿意帮助娘么?”
燕衔香撅了撅嘴,道,“我才不帮娘打自己人呢!”转过身子,挽住梅若涵的手臂,道,“娘,我知道你喜欢展昭,可展昭不是个好东西,你看他连丁月华那样的人,说娶都娶了,一点都不顾及娘的情义。娘你还这么帮他!再说了,娘你是契丹的君主啊,怎么能为了儿女私情,连自己的子民都不顾了呢?”
梅若涵面上笑容忽的隐去,道,“在你眼里,娘是那样的人么?”
燕衔香看见梅若涵神色有异,不由有些害怕,小声说道,“当然不是啦。”
梅若涵叹道,“娘不是帮他,很多事,你不明白。”
燕衔香道,“娘你不说,我怎么会明白?”
梅若涵微微一笑,道,“香儿,有些时候,当一个人处在困境中,真正能够帮助他的人,是那些和他没有感情纠葛的人。”
燕衔香茫然摇头道,“娘说什么?衔香不懂。”
梅若涵又是一笑,道,“香儿,你若是身处窘境,是希望让娘马上知道了去救你呢?还是希望能够自己脱险,然后回来见娘呢?”
燕衔香想了想,道,“衔香希望能够自己脱险。”
梅若涵道,“这就是了。即便展昭真的需要帮助,他也不会希望帮助他的那个人是我。香儿,娘现在能够做到的,就是管好自己。这样才不会让他分心,才有资格去做其他的事。”纤长的手指,抚上燕衔香的长发,唇边展开一个春花般笑容,道,“香儿,娘希望你时刻记得,任何人都是不同的个体,永远不要拿自己的标准去衡量别人,却要永远用自己的心去体谅别人。你会得到天下人的喜爱的。这样,娘才放心。”
燕衔香皱眉道,“娘,你说到哪里去了?”
梅若涵微微一叹,道,“是扯远了。娘只是有些舍不得你。”
燕衔香道,“衔香不是一直在娘身边吗?娘,你就放心吧,衔香去就是了。”
梅若涵看了燕衔香一眼,目光浅浅,终于不知所踪,良久方轻声叹道,“香儿,娘是万不得已。你,以后都要自己小心,知道么?”
燕衔香心里一凉,抬眼问道,“娘,你……”
梅若涵一摆手,阻止了燕衔香的话,只轻轻笑道,“香儿,你武功已是不低,但《环冰心经》实在过于深奥,练习之前定要多加小心。娘先传你一段话,你一定要记清楚。”
明澈的目光投向燕衔香浅浅一笑,道:“剑其道甚微而易,其意幽而深。道有门户,亦有阴阳,开门闭户,阴衰阳兴。凡手战之道,内实精神,外示安仪,见之似好妇,夺之似惧虎。布形侯气,与神俱往,杳之若日,偏如腾兔,追形逐影,光若仿佛,呼吸往来,不及法禁,纵横逆顺,直复不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