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之若素》橘子没汁

15、复得

　　耳边急促的呼吸渐落渐沉，李曌停下来，清理着自己砂砾般干哑的嗓子和深埋已久的记忆。
　　“当年折叱以我手目悬于城墙之上，援军到时见壁上枯骨道我已死，又于城中遍寻不得余骸，只得送断肢回京，以其葬入王陵。”
　　空气都似是停滞了许久，毅王脸上凝固的怨懑渐渐崩落，他尚未抿紧的唇鱼一般笨拙的微动着。
　　“可……可援军既已破城寻尸，又怎觅不到你？还容你在那里？”
　　“折叱对我积怨之深非谋命所能解，听闻援军将至，便押我一同回撤，待将士攻破边城时，我已被匿于其宫中暗牢，不为外人知了。”
　　不知是否是因着自幼照拂幼弟的旧习，面对慌乱失态的毅王，李曌便不由得将自己的忐忑不安强压下些，几丝冷风自门外吹起鬓发，他理了理思绪，索性就这样述下去。
　　“而后时至折叱生辰，其心甚悦，遂许三姐入牢来探，我求她莫让我死在焉人手中，她于心不忍，便设法烧了监牢偷梁换柱将我由秘道送出焉国，于戍边武将宅中养伤期间恰遇恩师御魑云游途径边塞，念旧时师生之谊，以毕生修为助我习得密术，后随其辗转回京，化名李曌，承钦天监监正之职，造舍隐居于此。”
　　看着听着兄长云淡风轻的言语和神情，毅王只觉得胸中那颗本以为早已在戎马峥嵘中锤炼作金刚不坏的心脏却如初生的婴孩一般脆弱又无助的被一刀一刀剐到鲜血淋漓，不忍细想那些轻描淡写发生时究竟是怎样一番凶险凄凉，可杂乱的思绪里却不住的描摹着他是如何带着这具伤痕累累的残躯于险象环生的敌国任人宰割，于荒野偏僻的陋宅中孤待天明，于人情凉薄的皇宫中如履薄冰。
　　灵光乍现，毅王的脑海中蓦地闪过一丝清明。
　　“可即便你隐瞒身份，可那日我见你入宫……不对……皇兄，皇兄他早就知道是么？他让你藏着瞒着？就缩在这鬼地方连我都不告诉？”
　　“不，他只是为合我的意。”
　　觉出对方言语中的不忿，李曌叹了口气。
　　“晋昭，你还记得岐王叔家的小儿子么？”
　　他挪了已站到僵直的双脚，转身缓步向房中走去。
　　“生下来多可爱漂亮，全家心肝儿肉般宠着疼着，长到两岁却还不会走，话也说不出，问遍名医皆称是胎中所带的天残，消息走漏出去市井里便传出我穆家悖德故上天示此凶兆的流言，岐王叔遂被远迁粤岭，那孩子还未等启程跌了一跤便夭折了。”
　　视野里那张似在多年的隐忍克制中逐渐木然的面庞仿若不愿再被窥明神色般随步伐重新沉入阴影，耳边还回荡着兄长方才语气平淡却让人不忍细想的话音，只觉字字句句都寒凉刺耳，毅王本欲辩驳，却遍寻不得只言片语，脚下重如灌铅，他只空张着口，如鲠在喉。
　　“我归京时，父皇殡天未满三月，北伐战事方休，虽胜，连年征战却也大伤国力，府库空虚，民生凋敝，皇兄本是寄情丹青的风雅名士，初登帝位，殚精竭虑却仍多遭非议，我已目盲身废，身为皇嗣无法再为国效力，万不该再让宗室蒙羞，皇兄受累。”
　　夕阳渐斜，几丝微光透过窗棂间的缝隙晕染着李曌深沉如墨的轮廓，他缓缓回首，披散的青丝间薄唇修鼻依旧，却再寻不见昔日英气逼人的眉眼，唯有三指墨色宽绸刺目而突兀的遮盖其间。
　　“况且，我也不愿以这般面目示人。”
　　已是再也抑止不住心中愈发满溢的悲怆，脚步踉跄上前，毅王修长有力的手颤抖的探向那块宽绸，指尖小心的自脸颊抚过织物柔软微卷的边缘，却如何都不再向上，只是停在那只由眉骨与鼻梁撑起的单薄间。
　　他很想伸手把那条碍眼的宽绸摘去，可是他不敢，他不敢揭开这片脆弱的遮掩，不敢看见那双还在记忆中栩栩如生的檀色深眸，如今已成了怎样血肉斑驳的一片虚空。
　　手指随身势颓然落下，滑过脖颈，胸膛，停在一片如无根野草般垂附于腰际的衣袖上。
　　“可是……可你就是为了他，为了他们，才成了这般模样的啊……”

　　温热的重量坠在膝上，李曌循着由袖口传至肩头的拉扯俯下身去试图如儿时一般去行安抚，却再也如何都触不到幼弟那抵在自己腿上，随恸哭和着手臂胸膛一起微微颤动的额头。
　　“晋昭。”
　　他曲着被一双臂膀束缚得无法伸展的腿脚，低着头，沉声唤道。
　　“哭什么，都过去了。”
　　膝前的啜泣只如置若罔闻一般任性肆意，长袍垂坠密实的布料渐渐被洇开暖而湿的水气，腰身蜷伏着，他感到自己的下颌已触到金冠上珠玉的冰凉可终究还是无处着上丝毫的力气，卷着农家烟火的夜风徐徐从脸颊旁随意披散的发丝间穿过，许久，他以下巴触过金冠前已在今日的奔驰纠葛中略微凌乱了的头顶，轻轻的叹了口气。
　　“晋昭，我拉不起你。”
　　恍若如梦初醒一般，毅王连滚带爬的站起身来，十余年未曾落泪，他将面胡乱揩了一把，有些脱力的摇晃着退了两步，回头，正看见院中停了手下的活计只愣愣的望过来的书童。
　　“你叫阿年是么？明日起到辛家校场来，我叫侍卫带你习武。”
　　那书童闻言眼睛一亮簌得站起，雀跃了一瞬，却又垂下头去。
　　“可是阿年去了，就没人侍候公子了。”
　　“那我明日起派人过来。”
　　毅王凝神思索片刻，话方脱口，却又听得身后之人不悦的低语。
　　“我不习惯有生人在宅子里。”
　　“既不肯收侍卫又不让我教你的书童，你身边怎能连一个会武的人都没有？”
　　他一振衣袖回过头，已是又有些急了。
　　“现在谁又会费力气来袭我。”
　　李曌微垂着脸，唇边一抹被暮光映亮的微缓弧度辨不清是讥诮还是坦然。
　　“你，你好歹也是从二品的朝官。”
　　一时间不知如何辩驳，毅王抿了抿嘴，转了目光虚望着李曌领口下在暖光中惨白一片的皮肤。
　　“卜官。”
　　夕阳又落了几分，澄黄暖光流淌过李曌复抬起来的面庞。
　　“晋召，我虽残了，可这监正的位置，却不是靠个死透了的皇子身份坐的，若有凶兆噩相，我自能卜得到。”
　　挪回目光望向那张试图宽慰自己的面孔，毅王撇过头去，眼中波光明暗不定，他仰着脸，嘴角终挑起一丝无奈又慨然的弧线。
　　“我知道，我四哥文韬武略都一向卓绝，即便是如今的卦术，也是四境之内无人可比的高妙。”
　　带着几分不忿似得哼了一声，他摇了摇头。
　　“若不是你昨夜装神弄鬼的潜入兵部，我还真是拿那条装神弄鬼的焉狗没辙。”
　　“祛除这般邪物，本就是监里的差事，若不是属□□谅，不愿扰我清净，早几日去同那邪祟一会，兴许也不必让你焦心至今了。”
　　沉吟片刻，李曌黑绸下的半副面庞上收敛了颜色，声音也郑重的沉了下来。
　　“在焉狗面前，我没有叫过一声。”
　　“我知道，我知道。”
　　仿佛已忘了面前人双目皆盲一般，毅王望着李曌，用力的点着头，紧抿的薄唇旁，他腮上在校场的烈日中晒作古铜颜色的皮肤下渐渐浮起刀割般的沟壑，终还是皱了又泛起酸意的鼻子垂下睫毛掩了双瞳中的水光粼粼，他低着头走过去，将面孔埋在兄长一如往昔的气息里。
　　“哥，此生能再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他那双昔日只知道伴着跌跌撞撞的步履捧着笔墨弓箭跟在兄长高大背影后的手臂已长成可拔千钧的健壮，阔别重逢，那双手臂伴着心头汹涌的情愫张开来，对着李曌依旧宽阔但已再无延伸的肩膀，却只是如生怕碰疼了他一般，久久的没有能环抱下去。
　　“晋召，你长高了。”
　　微抬了袖中残存的断臂，李曌感知着怀中那副修长结实的躯体，偏了头，轻而沉的对那颗深埋在自己颈窝里的脑袋说道。
　　“天晚了，莫回去迟了叫王妃担心。”
　　“你知道我娶了正妃？”
　　毅王从兄长肩上将头抬起，扬了眉毛看着他。
　　“圣上赐婚前礼部要将二人八字递与钦天监合，我自是知道的。”
　　抽了抽鼻子，毅王偏过头，轻轻松开手心中攥着的袖子。
　　“那你有没有想过……听说我成亲了，是该来喝一杯喜酒的？”
　　“晋召，”
　　听到轻唤还是转回头去，已浸入夜色的陋室中，那张脸上有些歉然和感叹的神色落在他的眼里。
　　“你大婚的日子，是我选的。”

　　夜色已深，汴京城南占了大半祥鸾坊的毅王府中仍亮着点点灯火，那些好香油点起的暖黄光亮映着檐上阶前尚未收起的大红双囍绣绸，只似只只酿蜜的蜂儿栖在凤仙花上，别是一番暖意融融。
　　听得丫鬟拨了帷幔穗子探进头来低声相报，姜韶君捻了瓷瓶中的一枝早梅夹在方才读着的书里，理了理还不甚习惯的新妇人发髻，她听得屋门一声轻响，便起身下阶，出了拔步床。
　　“王爷回来了。”
　　缓步走到毅王身后，韶君抬了皓腕将他便甲外的披风解下。毅王似是仍有些出神似的木着一张脸，听得娇妻轻唤，才转过头缓和了颜色应了一声。
　　半年前圣上指婚，作过资政殿学士的祖父告诉自己要嫁与九殿下时，自己还是颇有些不安的，她本就毫无什么大富大贵之心，只盼着日后能有位温良淳善的夫君，过些琴瑟相合的日子，虽说早已听闻那九殿下威名赫赫仪表堂堂，可念及对方从戎十载的经历，不由得担心他可也会有些武夫的草莽脾气。自淮南嫁入毅王府已有月余，夫君虽公务缠身不能常伴身旁，在府中时也不常笑，可晚归见自己在塌上眯着都会放轻手脚，自己无意间说了什么也都记在心上。
　　兴许他便是命中的良配罢。
　　唇边浮起一丝恬静的弧度，韶君仰了脸，望着毅王比晨起出门时舒展了不少的眉眼。
　　“今日王爷颜色欣悦，可是遇了什么喜事？”
　　“是啊，”
　　毅王对她扬了嘴角，低下头，抚了抚腰间那把方才入府时侍卫递上的钢锏。
　　“遇见了一位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