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眉痴》容卿

9、第五章（1）

　　平州的秋季向来多雨，一场接一场，天地间仿佛都是茫茫的水气，无穷无尽。
　　锦妍向来不爱雨天，又惫懒得紧，只恨不得躺在床上，捱过一日算一日。然这一阵子事情却出乎意料的多，先是俄国人不顾和议，撕毁条约，后又有襄军虎视耽耽，蠢蠢欲动。段琪钺因有意着锦妍历练，事无巨细，都叫锦妍跟随在侧。公事上半夜也常有急电，锦妍往来不便，索性在官署收拾出了一小间屋子，住了进去。
　　新收拾出的屋子原是放文件的，虽粉刷一新，却仍然有陈腐的气息。潮气扑面而来，翻来覆去，浑身都是黏腻腻的汗。锦妍睡不着，索性起来，到值班室去看电报。一进去，只看见众秘书脸上忧心忡忡，锦妍心知必有变动。拿过桌上电报一看，是和平军失利，襄军占领颖江。
　　颖江是北地要塞，失了颖江，只怕是大势已去。和平军与赣军对峙多年，互有胜负，却不料惨败于襄军，锦妍不禁起兔死狐悲之叹，眼下，襄军正士气高涨，又打了胜仗，只怕不日便是挥师南下。到时，便是赣军之危了。
　　襄军大捷的消息，传得出乎意料的快，一时间，平州街头巷尾都是议论纷纷。平州偏安多年，第一次离危险这么近，不免人心惶惶。有门路的，竟拖家带口避到襄军后方去。段琪钺派了专门的协和队出来辟谣，却是收效甚微。不战而屈人之兵，莫以赣州为甚。
　　然而，年底的时候，竟然峰回路转，襄军统帅沈国僖因病去世，其子沈汉彰继位，襄军举军治丧。看来，仗是暂时打不起来了，平州又恢复歌舞升平的气象。似乎是为了松懈神经，这一年的新年，分外的热闹，火树银花不夜天，玉壶光转鱼龙舞，繁华得近乎不堪。

　　段琪钺就襄军之丧，召部下会议，锦妍添陪末座。办公厅很大，宽大的桌子上铺着墨绿缎子，严肃而冰冷。锦妍看着茶杯中袅袅升起的雾气，方才听进去的话反复在脑海中缠绕。“沈汉彰新继任，才二十四岁，竖子不足惧。”这是许司令。“子承父职，沈汉彰威望不够，恐怕难以服众，眼下他自顾不暇，平州无恙。”声音粗豪的，是唐师长。
　　没有一人认为赣军当严阵以待。沈汉彰，沈汉彰，锦妍突然想起似乎在哪里见过这个名字。回去好一通翻找，是她回平州途中买的报纸，只得寥寥数字：“沈汉彰年少英雄，善杀伐，长决断，有乃父之风。”和报纸同时刊登的还有一张相片，因报纸久了，有些模糊。只看得出一身戎装，眉目深邃。这样的一个人，要立威，只怕当先就得拿平州开刀吧。
　　果然，刚立春，襄军就向赣军宣战，锦妍所猜分毫不差，却殊无欢喜。因要打仗，许川佑过来辞行。他俩的事双方父母已明了，门当户对，双方父母都是乐见其成。知分离在即，段夫人寻了个借口避出去，留他俩慢慢叙话。

　　这是他俩相逢以来第一次分离，又是去前线，锦妍只觉得万般不舍。她素来敬服许川佑年少果敢，不同于别的纨绔子弟，不便阻拦，但眼中却藏不住。许川佑见她神情恍惚，不由得有些愧疚，说：“锦妍，襄军虽然连连告捷，但沈汉彰并非三头六臂，赣军更不是软柿子，随他搓扁捏圆。你不必担心，等我打了胜仗，你再给我接风洗尘。”
　　锦妍笑了笑，说：“我明白的。”她虽在笑，却不知怎的，有一种恐慌。不是不信任，而是对未来不确定的无法掌控的恐慌。顿了顿，声音渐渐从容起来：“你素有果敢之名。等你胜了，我再去接你。”这样的决断的话，说出来却放佛半是为了安慰他，半是为了安慰自己。
　　她的声音恍惚而轻飘，和平州刚落的雪一般，只微有点白色，便化了。许川佑从来没有觉得离她这么远。他伸手揽过她，仿佛只有这样的亲近，才可以感觉到她的存在。她本穿着高跟的鞋子，给他一揽，便跌到他怀里去。他心跳得极快，沉沉如同鼓点，“锦妍，我很快就回来了。”隔了胸腔，他的声音有些沉闷，这个怀抱陌生而熟悉，却坚定地替她阻挡风雨。
　　她这才知道，她原来只是色厉内荏，远没有想象中那么坚强。

　　第二天，许川佑动身前往章贡，因是随军出发，锦妍并没有去送行。不久，电报传来，两军虽战况激烈，但赣军激发了血性，竟拖成了鏖战，襄军虽是久胜之师，但也打得分外艰难。久攻不下，士气必疲，锦妍细细想了一回，才放下心来。

　　立春以后,天气渐渐回暖，锦妍前些日子担惊受怕，松懈下来，竟病了一场。官署不是将养的地方，段琪钺心疼女儿，不管她怎生央求，还是命下人接她回去好生休息。
　　突然这么闲了下来，锦妍竟是无所事事，下人早得了吩咐，怕她伤了风，一概不让出门，每日里只是在院子里走走。段府的迎春开得很早，不声不响，挂满枝头。仿佛一梦醒来，就已是大好春光。那是极喧闹的开法，花朵层层叠叠，见不到一片绿叶，长长伸展的枝条上，只是鹅黄的小盏。锦妍见颜色可爱，折了枝条串成一个鹅黄的花球，拿在手中抛玩。芳姐在旁边看着，笑道：“大小姐手真巧，这编花的法子，我还没见过呢。”锦妍微微一怔，这法子还是以前许川佑教的，他从来都比她手巧。
　　正怔忪间，忽听得侍书一路嚷嚷：“章贡大捷,许司令打了大胜仗啦！”
　　锦妍手上的花球掉到地上，急急迎了出去，只看得报上鲜红的字体印着大副的标题：“章贡大捷”。一时间又是恍惚又是不可置信，定了定神才扑过去打电话。方一接通，陆青怡娇欣喜的声音就传了过来：“大小姐，昨天夜里的电报，赣军守住了章贡，沈汉章久攻不下，已经退兵啦。”
　　陆青怡还在一迭声的说，锦妍只抓住了几个字：“赣军胜了，赣军胜了！”
　　他守住了她的承诺，她也自当遵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