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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 1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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敖若站起身来,郑重向寸心施了一个大礼道:“三公主,之前诳你骗你,都是我一人的不是,敖若向你赔罪。如今只求你宽宏大量,出手相救,敖若今生今世与你为奴为仆,虽有艰难险阻,也必定万死不辞。” 说罢长跪于地,俯身又拜。
寸心大惊,忙忙站起来去扶敖若,那敖若却不肯起身。寸心只得也跪坐下来,思忖了半晌才道:“敖若,你我是同宗手足,我若能帮你处,自然不会袖手旁观。只这为凡人铸造龙身,是逆天违命的大事,新天条虽然宽厚,却也不能坐视你乱改凡人命格。何况,你身为龙王,不顾天谴为一男子续命,这要是传了出去......”
敖若抬头,以袖拭泪,哽咽道:“你不是我,不知我心中的苦楚。” 他努力忍着泪,“年前我父王仙去,在一次朝会过后,我听岷山山神提到,近些年时有有山民从远路而来祭祀灵漱井,祈求风调雨顺。” 敖若回思他上次查探井内,全然不见异状,不由得诧异,心道或许是自己疏忽。于是当夜又回小村,寻到王妈妈和成蛟,只道是再次访亲,路过此地,特来向二人道谢。成蛟见他带着幞头甚是诧异,敖若忙将情况说明,只隐了自己是岷江龙王一节,三人大发一笑,略过不提。
晚间王妈妈留饭,敖若也不推辞,一时饭毕,敖若问起这祭井之说,成蛟遂道,村中的确有风俗,每逢大暑日,便将些牛角并草药投入井中,不过是讨个吉利,并暑热之时为井中存水祛病之意。前年夏天,村长着了些风寒,便将这井祭押后,谁知当日便挂起狂风,有黑云从井内升起,并有冰雹大如雀卵,砸坏了许多庄稼。这下全村大惊,忙忙备了白鸡黑狗,请了灌口城内的道士亲来祭祀,堪堪的忙了三五日方才罢休。去年夏天更不敢怠慢,又如此这般演了一遭,果然平安无事。
敖若道:“我心知不好,这必定是岷江中什么孽畜,顺了水道潜入这井中,吸取岷山灵气。如若不作乱,尚可不用理他,但如今已是稍有不满就为祸乡里,我身为龙王庇佑一方,岂能坐视?”
“当夜我宿在成蛟家中,因彼此都是男子,遂作抵足而眠。” 敖若闪了寸心一眼,见她听的专注,稍停又道:“夜里我偷偷起身,来至灵漱井边,化出龙身下去查探,怎奈仍然寻不到那孽畜的踪迹。后来沿着水道溯游五里开外,才在岷山底部找到一处洞穴。”
这洞口仅有三尺来宽,开在绝壁之下,大石侧立高达百丈,上不见头,下不见尾。从入口看去,洞内漆黑一片,时而铿锵作响,倒似有什么人在敲击兵器。敖若的龙身长大,实在无法容下,遂又化为人身,踩着水沿洞口悄悄游入。敖若细瞧那洞内乾坤,却原来这洞中有洞,环环相套,款款相连,一半是水,一半竟是空气,水流随波涛来去,澎湃扑打那无数小洞,噌吰如钟鼓不绝,这兵器之声便是如此得来。敖若暗笑自己草木皆兵,刚欲转身,脚底踩到一物,湿湿滑滑,黏腻无骨,倒像是一只硕大的泥鳅。未及看时,那物已窜出水面,兜头喷了一股黑雾,登时将敖若团团罩住。那敖若眼内剧痛,目不能视物,情急之下,竟抱着那怪物的身躯死死不放。那怪扭转腾挪脱不得身,遂拖着敖若向洞口游出。
一出洞口入了江水,黑雾被洗去不少,敖若的双眸稍能视物,立刻甩脱那怪,朝来路游去。敖若本是龙神,平日里在水中劈风破浪好不得意,无奈今日双眼受创,仅能凭微弱光亮勉强看清水路,后面又有那怪紧追不舍,心下不由得惊骇异常。好容易游到井内,那怪仍旧在身后苦苦相迫,急的敖若双臂用力撑住井壁,奋力纵身一跃,跳出井口,跌落在井边的沙地上。他顾不得身上疼痛,爬起身来就跑,却堪堪撞在一人怀内。只见那人一把扯住他道:“敖兄,你这是怎的了?怎么又落了井?” 敖若看时,竟是成蛟。
原来成蛟夜里醒来不见了敖若,便提灯来寻,正撞上敖若由井内跳出,夺路而逃。那成蛟见敖若浑身湿透狼狈不堪,一手捂住双眼,好似受了重伤,正要问时,只见井内腾起黑雾,俄顷成云,云内落下无数冰雹,重重砸在二人身上。成蛟顾不得那许多,蹲身背起敖若便发足狂奔。跌跌撞撞跑出十数丈远,那黑云跟不上二人,又远离了井口,渐次消散,云收雨停,露出一轮皎月。
成蛟将敖若放下,脚下一软,二人跌坐在地,委顿多时不能起身。成蛟大字型躺在泥泞的草地上,满身湿透,说不清是雨还是汗,转头望见强自支撑盘膝而坐的敖若,敖若也正看着他,二人面上都是泥,又被雨水冲刷得一道一道,不由得相视放声大笑。
“王兄......” 被笑声平复了心情的敖若正待开口,成蛟抬手止住他,笑道:“敖兄,你不必解释,我已知你不是寻常人。放心,我不会同娘说,也不会告诉任何人。” 敖若心下释然,一头感佩成蛟危难之时不离不弃,一头又叹他与自己心意相通玲珑剔透,一时间竟寻不出话可说。休息片刻,成蛟起身,扶敖若还家,对母亲只言道二人夜半在井边赏月,不料突遭大雨冰雹,因此狼狈而归,王妈妈也不理论。
敖若又在王家住了数日,眼疾渐愈,因惦记龙宫事务,又要将灵漱井之事上报西海,不敢再耽搁,这日便走来向成蛟道别。那成蛟也不甚留,只道闲时来坐,倒是王妈妈依依不舍叮咛许多,让敖若十分感慨。敖若回了岷江,也不耽搁,即刻遣人报与西海摩昂太子,言岷江旱情事有蹊跷,请太子殿下速速派得力人手前来查验。
本章已上,敖若心内焦急,只在龙宫内踱步。忽然瞥见殿角一对青铜狻猊错金镂花香炉,造型古朴十分有趣,追思在王家养伤之时,成蛟每夜对月吟诗,尝言若得香炉一只,便可焚香怡情,也不辜负皓月清风。思及此处,敖若当即摄来那对香炉,驾云直奔岷山。
成蛟正对窗读书,忽然一阵清风拂过,只见敖若笑盈盈立在面前。成蛟大喜,丢了书站起,向前迎了几步,又自矜持着停住,隔空抱拳道:“敖兄,别来无恙!” 敖若一笑,也不答话,只从袖中取出那对狻猊香炉,笑道:“你看这是什么?”
成蛟接过香炉,放于案头细细端详移时,抬头道:“敖兄有心。我不过提了那么一句,你就特特拿来赠我。” 敖若走近来笑道:“这对狻猊香炉可好不好,配得上你的诗了吧?” 成蛟原本舒展的双眉复又皱起,叹一口气道:“龙生九子,第八子名为狻猊,形如狮,喜烟好坐,人常用以饰香炉,以一对为最佳。” 他一手拿起一只香炉,又放下那公狻猊,只捧着那母狻猊细细打量,再看一眼敖若,将这只也轻轻放在案头,行至案前,提笔濡墨,疾书数句。敖若近前看时,却是一阕词:
天花娉婷下如雨,狻猊座上师子语。苦却乐,乐却苦,卢至黄金忽如土。
写完,捧起那纸,吹干墨迹,递与敖若。敖若不知怎地,心下也觉黯然,抬头想说什么,又止住了。
月至中天,从敞开的窗棂斜照进来,一室清辉,像乳白色的轻纱披在二人肩头,一时相顾无言。不知过了多久,成蛟凄然一笑道:“敖兄,你今后不要再来了。” 敖若猛地抬头,诧异的眼神望向成蛟。只见那青年背对着自己,瘦削的背影在月光里显得格外孤单,敖若不觉眼中带泪,哽咽道:“王兄,我......”
成蛟摆摆手,转身道:“当初一见你,我就知道敖兄不是凡品。你自井中现身,又姓敖,我心里......多多少少是有数的。” 他长叹一声,又道:“我是一介凡夫俗子,你我人神分际,有霄壤之别,本来是毫不相干的。如今上天眷顾,许你我数面之缘,已经是难得的异数了。”
他捧起那对香炉,珍重递与敖若道:“这礼物情谊贵重,惜乎我无福领受,你还带回去罢。日后若是有缘相逢,但求对面一揖,相顾一笑。” 说罢,背转身决绝的挥了一挥手,不复再言。
敖若满面神伤,手擎香炉几乎滴下泪来,却也说无可说。强忍着叹息,旋身离去。路过灵漱井时,实在是撑不住,伏于井台大哭一场,临走将袖中香炉掷出,化为石狮二只,看了看,又拈一个指诀,将那母狮爪下的幼狮化为跟公狮一样的绣球。
之后几回路过岷山,敖若都强忍着没有落下云头,直到今年清明,他于云上偶然瞥见王妈妈在山道旁痛哭,心下大骇,匆匆坠地,走上前去向王妈妈施礼问好。那王妈妈一见敖若,面上露出一丝讶异道:“蛟儿同我说,你举家迁往长安居住,怎地又返来了?”
敖若愣了一愣,只得托言回乡祭祖,王妈妈也道:“正是呢,我也刚刚去祖坟拜祭蛟儿的父亲。” 敖若便问成蛟怎么不见,那王妈妈听不得这一声,当下拭泪道:“你许久不来,自然不知,蛟儿......蛟儿他,他命不久矣!”
敖若如遭雷殛,呆立在当地移时,方听王妈妈言道,那成蛟自去年秋天别过敖若,就生了一场大病,断断续续卧床到今春,延医问药,求神拜佛,却都像杯水泼在沙滩上,全不见好。到清明前后,已经不能认人。敖若心下张惶,定了定心方道:“妈妈莫急,我家世代行医,待我为成蛟诊一诊脉,开一帖药,必能回天的。”
敖若当下随王妈妈返家,一进房门他便呆住了。那成蛟如今已经瘦成一把骨头,脸色蜡黄昏睡于床榻之上,哪里还有去年月下吟诗,窗边题字的倜傥潇洒?敖若急趋上前,托住成蛟细瘦的手腕,三指搭在寸口上。须臾敖若倒吸一口凉气,竟至滴下汗来——成蛟这脉,如同虾游在肤,初则苒苒不动,少倾蓦然而去,久之忽而复来,正是死脉之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