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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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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野无人,寸心独自伫立在灵漱井旁,四更天的风越发凉了起来。已经是春末夏初,山下灌口城里的女孩子们早就换了半臂短襦,这山上的风却还是时时入骨。寸心拢着杨戬的披风,任披风的下摆在风中烈烈作响,她唯恐手中的帕子被风吹走,忙将它搭在腕上,死死的系了个结。
忽而风住了,周遭的虫鸣喓喓,黎明前偶尔传来的杜鹃声声,都刹那间消失的无影无踪。寸心掠过一阵心慌,猛回头,赫然撞见身后的人影。
其时残月西落,正是日出前最黑暗的时分。那人仿佛已不知在此处默立了多久,从头至脚笼在一件大大的黑色斗篷里,风帽垂落,遮住了他的眉眼,只余口鼻在外,看不清神色。
寸心的胸口好像被什么重物捶了一下,一时间连呼吸都几乎停止。就在她几乎要惊呼出口的一刹那,那人幽幽地开口:“三公主,别来无恙。”
是敖若!寸心一时分不清是喜是忧,向前跨了一步,又迟疑的停住,小心翼翼的问道:“你,你是岷江龙王?”
那人依旧面无表情,只答了一个字:“是。”
“你不是……”寸心越发不安,追问道:“你昨日去了何处?”
那人抬手拂落风帽,这下寸心看清了,面前正是日前失踪的岷江龙王,只脸色略苍白些,看去却是无有大碍。
寸心松了一口气,上前道:“你可唬死我了!你的姑父,我的二伯昨日还到西海来询问你的下落,我那时不知你身在何处,他也急的不行,还命我和大哥来此寻你呢!”她赶上去,拉住敖若的衣袖道:“你快跟我去南海,你姑父姑母见到你平安无事,必定……”话还未说完,只觉得敖若颤了一颤,几乎朝后倒了下去,亏的寸心拉了他一把,方才堪堪站稳。寸心忙道:“你身子不好么?想是受了伤?” 她看敖若紧抿双唇并不答话,料是他伤重,心下暗悔自己鲁莽,转念想到杨戬就在井下,遂又道:“你且宁耐片刻,二郎神就在这井中,我这就请他上来,替你疗伤。”
不料敖若听得这句,竟捂住胸口一阵呛咳,抢道:“不妨事,如今且先去南海,再请海医疗伤也还来得及。” 寸心只当他怕姑母着急,再想想,若他伤的不重,先去同敖钦夫妇报个平安也是正理,当下颌首称是。又顾忌杨戬返来不见自己,遂蹲身拾起一块白石,在井沿上速写几个字,言敖若已经寻到,速来南海相见云云。写罢站起身来,对敖若笑道:“如今你无事就好,我见了姑父姑母也好说话。” 她皱了皱眉,略带歉意道:“只是我现在身子不方便驾云,能否请你将我置于袖中带上一带?”
敖若也不问她为何不可驾云,只点了点头,一只手搭在寸心肩上,念了句什么,便将寸心化为一枚扇贝,自袖了腾空而去。
须臾落地,敖若自袖中取出扇贝,掌心抬起向空中一抛,寸心便化出身来,立在当地。她四下瞧时,却呆了一呆,只见此处并非南海龙宫,竟是当日她被迷昏的王妈妈家中!
那龙女心下骇然,抬头盯住面前的敖若道:“你不去南海,带我来此处作甚?” 敖若也不答话,踱至木桌边,倒了一碗茶,单手递与寸心。寸心退了一步,厉声喝道:“敖若!我虽已不是西海的三公主,却还是你姑父的侄女,大雷音寺广利菩萨的妹子,你若想活命,就交出宝镜,还我原身,我或可在他们面前求情,放了你这一遭。”
敖若淡淡一笑,将茶碗放回桌上,徐徐道:“你愿不愿意听一个故事?” 寸心未及搭话,只听那敖若又道:“听完你若还是要走,我就还你宝镜,放你原身归去。” 说罢又是粲然一笑。
寸心恍然间,竟然觉得这龙王的面容似以白玉雕就,在闪烁的烛光映照里,越发显得阴柔妩媚。龙族多美人,寸心自小见惯了各位玉树临风的叔伯兄弟,她自己的三位哥哥就是海中翘楚,倜傥风流各有千秋。虽然成年后在西海沿子一见杨家二郎,顿觉过去所见的一切美人都落了下乘,唯有她这夫婿才是三界九州独一无二的俊美无俦,寸心却也常常自谓是“阅美无数”了。可如今这敖若只浅浅一笑,竟让寸心有说不出的怜爱心疼。
敖若挑挑眉:“三公主不答话,我就当你默认了?” 寸心一怔,有些赧然,这当口儿,自己居然还有心思去比较杨戬和敖若哪个更美,要让敖烈知道,非得扯住自己的耳朵狠狠拧一下不可!当下答道:“你且说来听听,若当真别有隐情,我自当谅你无罪。”
敖若朝桌边努了努嘴,示意寸心坐下。寸心站了半夜已是累了,原也想休息片刻,只是此刻不同往常,因此并不去桌边,却在角落里寻了一个圆凳,远远的坐了下来。
敖若一笑即收,叹了口气,幽幽道:“蜀中大旱经年,岷江水位节节下降,这你是知道的。” 寸心点点头,算是知情。“三年前,我还是岷江太子,父王遣我来这山上探看水源,我便找到了灵漱井。原来,这井底是通到岷江的。”
敖若端起茶碗,自饮了一口,又道:“其时正是夜半时分,左近无人。我见这水井幽幽深深,便投入其中,上下查勘。忽然被掉入井中的一只木桶,砸到了头顶。”
敖若抬头看时,只见一个弱冠青年正往井中探头,两人对视,那青年竟吓得连退数步,坐在了地上。敖若心道不好,自己只顾巡查,忘了设下结界,竟吓到了此间凡人。若是将这人吓出个好歹,那岂不是他的罪过?敖若忙忙浮出水面,正待出井救人的时候,只见那青年抖索着双腿站起来,战战兢兢行至井边,怯生生的朝里面喊道:“喂,你一定是不小心跌落井中了吧?” 他用手攀住木桶横梁上的绳索,又道:“来,你用力抓住这井绳,我拉你上来!”
敖若不禁莞尔,这呆子好心,径自怕的要命,还能走来救他!当下忍着笑,用手拉住井绳,由着那青年将自己拽出井口。那青年大约不常劳作,饶是敖若身轻如燕,依然累的他坐地长吁。好容易喘过口气,侧身看看泰然自许的敖若,竟倒吸一口凉气:“你,你你你,你原来是位姑娘!”
敖若也是一惊,自顾自身,原来在凡人面前不便施法,所以上得井来,头上缁撮已然掉落,一头乌发垂落肩膊,那青年自然以为面前的是位女子。敖若也不揭穿,上前一礼道:“多谢公子相救,我这就别过了。”
那青年忙还礼道:“姑娘面生,不是我村中人。这深更半夜的,你来这井边作甚?又如何跌落井中?” 敖若因还有事,不愿多说,只言自己家在岷江之畔,因去灌口亲戚家,翻山路过这小村,天热口渴,来此打水,结果脚下失滑落入井内,因天晚,呼救也无人应,故而沉浮半晌,方才得脱。
那青年一笑,说多亏姑娘水性好,不然后果不堪设想。敖若就要作别,那青年却又道:“这天已三更,姑娘独自一人行走山中,多有不便,不如在我家借宿一晚,明日再行。”
敖若怔住,正欲推脱,那青年却以为他要避嫌,忙道:“你不要多想,我姓王,名叫成蛟,是个读书人,家中尚有老母在堂,不是那奸险匪人。” 敖若倒不好意思起来,此时若要离去,倒显得自己不通人情。转念一想,这岷江水涸,那井却常满,他们常住此地,必定知道些内情,不如跟了成蛟去,也可以探听一番。当下慨然应诺,随了成蛟来至家中。
成蛟一进家门,即刻唤醒了母亲王妈妈,那老妪一见敖若,也十分客气,忙拿出自己的衣物与敖若替换。这敖若为隐瞒身份,也不好推脱,好在身量不高,堪堪穿下了王妈妈年轻时的粗布襦裙。只是他从不着女装,倒觉得处处拘束,手脚无处安放。
寸心听到此处,蓦地想起杨戬在西海化为龙女时也曾身着裙裳,不由得莞尔一笑,见敖若仍旧沉浸在回忆中,倒觉得自己唐突了。她将凳子挪近了些,窥着敖若的神色问道:“这成蛟,就是后来给我下药的那一位吧?”
敖若瞟了她一眼,颌首算是默认。寸心诧异道:“我们此刻在他家中,那他又去了何处?”
敖若垂下眼眸,“小珊陪着他和王妈妈,在灌口城外的玉镜湖边,我的一处宅子里。” 寸心一哂,自己所料不差,原来这小珊,成蛟,连同敖若在内,果然都是串通好的。她哼了一声,又道:“那当铺掌柜呢?乔二呢,也都是你们的人了?”
敖若倒很坦然:“乔二不是,那掌柜也不是。我们原先只想叫小珊见机行事,赚了你的镜子来,没想到乔二横插一杠,逼着你当了镜子,倒教我费了不少功夫去当铺偷换。”
寸心不以为然的眨了眨眼:“那自然还是我的不是了?” 敖若全作听不见,端起茶碗只是吃茶。寸心忽然想起龙后的话,忙追问道:“你们赚了我的宝镜,又盗了我的肉身,还去西海骗了我母后的口诀,到底是要为谁塑造龙身?” 她上下打量了一下敖若,“难道是你法身被毁?”
敖若颓然靠向椅背,叹气道:“却不是我,是成蛟。” 寸心不解道:“我们查看过成蛟的身子,他只是普普通通一介凡夫俗子,并未修仙,却为何要成龙?”
敖若低下头,右手两指十分用力的捻住左手拇指关节,直掐得指甲毫无血色。半晌开声,竟带了哭意:“成蛟,成蛟他只有二十二年的阳寿。”
寸心心内一凛:“那他岂不是......” 敖若忍住泪,点点头道:“正是,我偷偷去地府查了他的命格,今年端午过后,就是他的大限。” 寸心黯然,心道世事无常,凡人的生老病死,真的是无从回避。她抬眼看着泫然欲泣的敖若,心里也是颇为神伤,遂问道:“你强违天命,就不怕天谴?”
敖若闪着泪光的眼神分外坚定:“只要能给成蛟续命,就算日后要上剐龙台,我也在所不惜!” 寸心忽然心里一动,未及细想便开口道:“那你和他......” 话一出口,她自己却说不下去了。这敖若与成蛟难不成真的有什么短袖分桃之情?龙族自古不禁婚嫁,就算是没有新天条,凡人也能入赘龙宫,柳毅和洞庭二姐即是明证。可这敖若明明是男身,又是岷江老龙的独子,偏偏恋上一个凡人男子,拼着性命要为他逆天,这也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