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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第 2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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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津之夜,寒意已深。秦王赵玄的营帐外,除了巡弋卫兵甲叶偶尔碰撞的轻响,便只剩下风穿过营帐缝隙时发出的呜咽。
帐内,赵玄正对着一卷舆图凝神思索,忽闻帐外传来一声极轻微的、仿佛夜枭振翅般的锐响,赵玄警觉如兔,抬脚勾起塌边的长剑,同时跃起,接住长剑。
他身形刚稳,便听到几声打斗,紧接着,一人从帐帘外飞了进来。
赵玄急闪躲开,那人摔出丈许后撞到了他的床榻上,随后另一个黑影如鬼魅般闪入,短刀抵住了对方的脖子,另一只手迅速扯下对方的面巾。
飞进来的那人相貌粗鄙,平平无奇,他望着赵玄,喉间顿时发出“嗬嗬”之声,口角溢出黑血。
手持短刀的影十三见状连忙封住他的穴道,却为时已晚。
“刺客已死。”影十三低沉的声音响起。
这一切发生的如此迅速,只在一息之间。
同时,彭坚也率亲兵冲进帐中,见到刺客已死,赵玄安然无恙,连忙单膝跪地道:“殿下,我中了此人调虎离山之计,还好影十三在,不然末将万死难辞!”
“无碍,彭将军已经很快了,只是这人更快。”
赵玄单手扶了一下彭坚,转身走到那尸旁,蹲下身,在那人颈后摸索片刻,并未发现任何帮派或组织的刺青。
赵玄突然脑海中浮现出白逸襄在献破敌三策后最后那句——“殿下小心刺客。”
“这刺客到底是谁派来的?”彭坚恼道。
赵玄摇头。
他此次黄河治水,得罪的人可多着呢,谁都有可能想杀了他。
但是,有能力豢养死士的人,却不多。
“殿下,你说,这人与烧粮仓那个,是一伙的吗?”彭坚又问。
赵玄仍是无法作答,朝内、朝外,郭亮、太子、王聃、及被他斩首的那些人的同党……可能性太多,再加上刺客已死,就更无法锁定目标了。
赵玄心中思绪万千,面上却不露分毫,淡定吩咐道:“处理干净,加强戒备,今日之事不要走漏半点风声。”
“诺。”彭坚抱拳道,然后亲兵上前,处理尸体。
影十三则早已隐去了身形,无声无息。
……
隔天傍晚,赵玄正在帐中与几位近臣议事,突然卫兵来报,说有几个做商人打扮的人求见秦王。
并附了两句诗:“朔风吹劲草,皓月照白霜。”
彭坚立即警觉道:“难道又是那伙人玩的把戏?!我去会会!”
赵玄忙拦住彭坚,吩咐道:“是自己人,请他们进来吧。”
赵玄起身相迎,其他人也连忙站起,待帐帘掀开,见到赵楷那熟悉的身影,他脸上露出难得的笑意:“三弟怎的如此快便到了?”
“二哥召唤,小弟岂敢耽搁?”赵楷迎上前,熟络地拍了拍赵玄的肩膀,随即侧过身,露出了身后那道缓步而来的身影,“二哥你看,我将谁给你带来了?”
帐内烛火摇曳,映出来人黑灰色的衣袍和清冷如玉的面容。
在看清来人的一瞬间,赵玄瞳孔猛地一缩,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
他从未想过能在这样一种情形下,见到白逸襄,一时间,脑中竟有一些空白。
但他很快调整好心神,露出惊诧又欣喜的复杂神情。
“知渊先生?”
“臣白逸襄,见过秦王殿下。”白逸襄上前一步,长揖及地。
白逸襄竟然称“臣”,在场众人都互相看了看。
赵玄也是意外的睁大了眼睛,但也只一瞬的变化,便被他很好的隐藏起来,他一个箭步上前,忙扶起白逸襄。
“先生快快请起!先生大病未愈,何需行此大礼!快,请上座!”
他不由分说地将白逸襄引至帐内的榻上。
赵楷勾起一抹促狭的笑意,朝着赵玄挤了挤眼。
赵玄几不可见地蹙了蹙眉,回了他一个略带责备的眼神。
他并非不喜白逸襄前来,只是觉得赵楷此举太过胡闹。将一位东宫詹事带到自己营中,这若是传扬出去,于白逸襄,于自己,皆是不利。
他内心无奈的摇头,这倒像是爱胡闹的赵楷能做出来的事。
哎……
白逸襄并未过分客套,说了句“请”,便大方的坐下来,众人这才注意到白逸襄身边跟了个一脸横肉的壮汉。
白逸襄给那壮汉使了个脸色,那壮汉不太情愿的列队到赵楷亲随的身边。
接着白逸襄对秦王近臣拱手道:“子詹兄、屹川兄,别来无恙乎?”
冯玠和陈岚皆是一愣,冯玠心道:他们虽是赵玄的僚属,但鲜少出现在人前,跟白逸襄更是从来未曾见过,与儿时便名满天下的“麒麟儿”白逸襄比,他们可以说是相当透明的人物。更何况他们身为秦王僚属,为避免给秦王惹到麻烦,他们本身就相当低调,了解他们的人少之又少,但白逸襄居然知道他俩的表字,又这般热络的称兄问候,这让本就谨慎的冯玠对白逸襄生出一丝戒备。
陈岚却想,听闻白逸襄相貌俊美,如今看来,他虽略带病容,却比传闻中更加风姿卓绝。想他如今刚20来岁,却有如此智谋和风度,真是前途无量啊!
冯玠虽然年长白逸襄十岁,却也连忙道:“劳烦知渊兄挂念,子詹一切安好。”
陈岚也道:“久闻先生大名,今日得见,果然气度不凡。”
白逸襄微微颔首,施礼道:“屹川兄过誉了。”
在一旁的彭坚却被他们这套酸腐的客□□得抓耳挠腮,欲插嘴制止,却对上赵玄警告的眼神,只能无奈作罢。
彭坚甩开披风,别开脸,虚抱双拳道:“见过白詹事!”
白逸襄笑道:“彭将军威名远播,在下心向往之。今日得睹尊颜,方知传言不虚。”
彭坚老脸一红,忙笑道:“过奖,过奖,哈哈哈……”
彭坚的笑声,惹得在场的人都跟着笑了起来,气氛一时变得轻松了许多。
赵玄上下看了看白逸襄,感觉他似乎比上次见到时气色好了许多,身形也没那么单薄了。便道:“清平郡距此千里之遥,先生贵体,如何经得起这般颠簸?”
“我在清平郡不问政事,连日修养,身体已然大好,殿下不必忧心。”
白逸襄一语双关,太子治水不力,他一直装病,自然没有政事可烦。
赵玄明白他话中玄机,笑道:“先生安好,社稷之福。”
白逸襄没再继续客套,直奔主题道:“殿下,前番草民所献三策,朔津这边,施行得如何了?”
白逸襄所问,正是赵玄所想。
他便将黑石峡斩杀贪官酷吏,以及在高台之上,以天子节钺震慑王聃等一众士族之事,简略地说了一遍,却并未当着众人之面提及刺客之事。
彭坚也接着赵玄的话茬,绘声绘色的描述起黑石峡斩杀贪官的情况。
冯玠与陈岚也认为,此番行事,快刀斩乱麻,既立了威,又安抚了民心,是当时情境下的最优之选。
岂料,众人意气风发之时,白逸襄却突然从塌上站起。
几双眼睛同时看向白逸襄,不明所以。
只见白逸襄面色深沉,略带忧思,缓步走至帐中,接着,他突然回身,对赵玄道:“殿下此举,极为不妥。”
此话一出,众人皆惊。
“你!”彭坚顿时怒火中烧,欲上前呵斥。
“彭坚,不得无礼!”赵玄抬手制止了他,目光却一瞬不瞬地盯着白逸襄,白逸襄不闪不躲,与赵玄直视,帐中众人顿时屏息,唯有目光在空中无声交锋。
原本在一旁看热闹的赵楷,此时也感受到了一丝冷意。他还是头一回见到,有人敢当着他二哥的面,说他“不妥”。须知他二哥以往的雷霆手段,谁人敢比肩,又谁人敢质疑?
有趣,果然有趣!
赵玄时间并没有凝滞太久,他淡然一笑,打破了沉寂,开口道:“还请先生赐教。”
白逸襄脸上也露出浅浅的笑意,他轻施一礼,踱步至帐中案几上铺设的舆图前,指尖落在其上,缓缓道:“殿下以雷霆手段,斩杀贪官,震慑士族,于一时而言,确能立威,收拢民心。然,殿下胸怀大业,所谋者,非一郡一州之得失,而是天下之安稳。”
他并未直言“称帝”二字,但“胸怀大业”、“天下安稳”已是再明显不过的指代。
赵玄眸中精光一闪,那本就英气的面容,更添了几分神采。
白逸襄继续道:“士族门阀,盘根错节,权势滔天。雍州王氏,幽州韩氏,哪个没有养兵?哪个门下没有干吏?殿下今日以强权打压,固然痛快,却也断了与他们结盟之可能。此举,是将其推到了殿下的对立面。日后,他们必会积蓄反心,联合抵制殿下。因为在他们眼中,殿下非但不能为他们带来利益,反而只会剥夺他们的权势。如此,殿下纵有经天纬地之志,若失了这天下世家之心,将来那问鼎之路,怕是步步荆棘,隐患无穷。”
问鼎之路……
如此直白,这话传出去是何等的大逆不道?
赵楷喝进嘴里的茶,差点喷出来。
这白逸襄已经完全不拿自己当外人了……
赵楷突然有一种感觉,他们如此费尽心思的去试探拉拢白逸襄,会不会是多此一举?
赵玄静静地听完白逸襄的话,虽千头万绪,却瞬息理清。
白逸襄所言,字字珠玑,如晨钟暮鼓,敲在他心头。
他确实……虑之不远。
赵玄肃然起敬,长身而起,走向白逸襄,与他对面而立,恭敬拱手,道:“先生之言,令我茅塞顿开。然,事已至此,不知先生可有良策挽回?”
白逸襄坦然受了他这一礼,暗暗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