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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第 2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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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逸襄同韩王赵楷的车驾一路向北,驶向朔津郡之时,黑石峡最大的灾民营地中央,一夜之间,立起了一面一人多高的牛皮大鼓。
鼓身漆黑,鼓面紧绷,在晨光下泛着幽冷的光。鼓旁立着一块高大的木牌,上以醒目的朱砂,书写着几行遒劲的大字。
一个身着洗得发白的青衫、面容清瘦的书吏,正站在鼓前。他便是沈酌,此刻他环视着四周那些麻木而畏惧的目光,用他那并不洪亮、却异常清晰的声音,反复诵读着木牌上的告示:
“奉秦王殿下令!体恤灾民疾苦,特设‘鸣冤鼓’于此!凡有能揭发官吏克扣口粮、虚报人头者,一经查实,赏银百两!授‘免役券’一封,三代之内,免除徭役!”
这番话,如同一块巨石,投入了死水般的营地。
起初,是死一般的沉寂。那些面黄肌瘦的灾民,只是远远地窥伺着,眼中满是怀疑与畏惧。赏银百两?三代免役?这天底下,岂有这等好事?怕不是又是什么哄骗人的新花招。
就在这时,几个平日里在营地作威作福的工头,交换了一下眼色,狞笑着朝人群中几个面露异色的灾民走去。
可他们刚走出两步,便只觉得后颈一凉,一股麻痹感瞬间传遍全身,随即眼前一黑,便人事不知。
人群中发出一阵细微的骚动,随即又恢复了平静,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只有几个眼尖的灾民,瞥见了几道黑影,如鬼魅般一闪而过,没入了窝棚的阴影之中。
秦王暗卫,早已布控四周,雷霆之威,无声而至。
第一批意图破坏政令之人已然销声匿迹。
沈酌没受干扰,开始了第二步。
他命人抬出数口大锅,当着所有人的面,将一袋袋饱满的粟米倒入锅中,架起火,煮起了浓稠的、几乎不见水分的干饭。很快,一股久违的、纯粹的米饭香气,便蛮横地钻入了每一个灾民的鼻腔,勾起了他们腹中最原始的饥饿。
“殿下有令!”沈酌再次高声道,“旧有名册,尽数作废!自今日起,口粮不再按人头发放,改为‘计功筹食’!凡参与修筑河堤者,每掘土一担,可至工头处,领取‘工筹’一枚!”
他高高举起手中一片刻着“秦”字的竹筹。
“凭此工筹,可至此粮台,换取干饭一碗!肉汤一勺!多劳多得,上不封顶!”
“肉……肉汤?”人群中,终于有人发出了不敢置信的惊呼。
就在这时,一个身材干瘦、脸上带着几道疤痕的中年汉子,不知是饿疯了,还是被那“赏银百两”、“三代免役”的承诺冲昏了头脑,他猛地从人群中冲了出来,“扑通”一声跪在了鸣冤鼓前。
“草民……草民有冤要鸣!”他嘶吼着,抡起鼓槌,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砸在了鼓面上!
“咚——!!!”
那一声沉闷而响亮的鼓声,击入每个食不果腹的难民心底。
有了第一个,便有第二个,第三个……
被压抑了太久的怨气,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灾民们蜂拥而上,将沈酌和他的书案围得水泄不通。
“官爷!我们队上的王工头,每日只发半碗稀汤,他自己却顿顿有白面馍馍!”
“官爷!我亲眼看见,粮仓的刘大使,昨天夜里偷偷拉走了三车粮食!”
“还有我……我弟弟明明上个月就累死了,可工头的名册上,还记着他的名字领工钱!”
群情激愤,人声鼎沸。
沈酌端坐于案前,他身后的书吏们,奋笔疾书,将一条条线索,一个个名字,都详细地记录下来。
*
三日后,朔津郡官仓永丰仓外,再次人头攒动。
赵玄身着玄色筩袖铠,腰间束着一根粗犷的犀角带,肩上罩着一领大红织金战氅,于风中猎猎作响,他按剑立于临时搭建的高台之上,更显英姿卓绝。
赵玄身旁站着彭坚及监察御史陆琰,身后,是数百名盔明甲亮的朔津军,肃杀之气,弥漫四野。
台下,跪着一排被五花大绑的官吏和工头,为首的,正是永丰仓的仓储大使刘弥和几个平日里作威作福的总工头。
沈酌手持一卷核实完毕的罪状,高声宣读。每一条罪状,都有数名灾民出面指证,人证物证,俱在。
“……仓储使刘弥,监守自盗,倒卖官粮三千石,罪证确凿!”
“……河工总役头张顺,虚报户籍三百一十名,克扣廪食钱饷,致二十三名河工冻饿而死,罪大恶极!”
听着那一条条触目惊心的罪状,台下的灾民们,眼中由麻木转为愤怒,最后,化作了滔天的火焰。
就在此时,一阵喧哗声自人群后方传来。一队由十数辆华丽马车组成的车队,在一众家仆的簇拥下,竟蛮横地冲开人群,停在了高台之前。
为首的车驾上,走下一位身着紫色襕衫、头戴玉冠的老者。他面容清癯,眼神倨傲,正是朔津郡的中正官,出身太原王氏的王聃。他身后,跟着数位同样衣着华贵的本地士族代表。
王聃并未理会高台之上的赵玄,而是环顾四周,对着那些衣衫褴褛的灾民,皱起了眉头,用一种仿佛施舍般的语气,朗声道:“尔等愚民,受奸人挑唆,在此喧哗,成何体统!刘大使乃我王氏远亲,平日里乐善好施,岂会行此贪墨之事?定是尔等刁民,欲敲诈勒索!还不速速散去!”
他颠倒黑白,嚣张至极,直接将矛头指向了所有灾民,将一场官吏贪腐案,轻描淡写地定性为“刁民闹事”。
他有这个底气。
身为一郡中正,掌管着朔津所有士人的品评与仕途,即使是郡守,见了他也要礼让三分。
更何况,他乃太原王氏,更是天下望族,岂是一个尚无根基的皇子能轻易撼动的?
台下的流民,被他这股气势所慑,刚刚燃起的气焰,瞬间被压下大半,纷纷畏缩后退。
面对台下的王聃,赵玄没有动怒,只是静静地看着。
远处则已有几个隐于人群中的“精壮”灾民互相使了眼色,一步步上前。
王聃见状,愈发得意。他上前一步,对着赵玄,只是微微一拱手,连腰都未曾弯下,便算是行了礼。
“殿下,”他慢条斯理地道,“此等小事,何须殿下亲劳?不过是些许刁民与胥吏之间的口舌之争,交由老夫与郡守处置便可。殿下身份尊贵,还是请回营帐歇息,莫要被这污秽之气,脏了您的贵体。”
“杀了这群畜生!”人群中,不知是谁,第一个喊出了声。
“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接着是第二个人、第三个人。
呼喊声顿起,很快便如山呼海啸,再度汇成一股洪流。
王聃及其他士族被这喊声惊到,四下看了看,却找不到最初的始作俑者。
赵玄未去理会王聃,他看着台下那一张张群情激奋的脸,缓缓拔出了腰间的佩剑。
他手腕一沉,剑尖斜指地面,而后以一种缓慢而充满力量的姿态,划过一道冰冷的弧线,最终定格,遥遥指向台下跪着的那一排死囚。
“本王在此,以大靖国法宣判——”
“刘弥、张顺等一十三人,贪墨国帑,草菅人命,罪不容赦!”
“——斩!”
随着他最后一个字落下,亲兵雪亮的刀光闪过,十三颗人头,应声落地。
鲜血,染红了粮仓前的土地。
那刺目的红色,让王聃脸上的倨傲瞬间凝固。他怔怔地看着地上那几颗兀自滚动的人头,眼中满是不敢置信。
“你……你竟敢……”王聃声音已经有些发抖。
“我有天子令,有何不敢?”赵玄看向陆琰,恭敬道:“陆御史,可否为王中正解惑?”
陆琰会意,上前一步,自宽大的袍袖中,双手捧出一柄符节。那符节以坚竹为柄,顶端饰以层层牦牛尾,正是天子使节的最高信物!
他高举符节,面向王聃及众士族,声如洪钟:“陛下有诏,以臣为持节监察御史,巡查朔津!凡二千石以下官吏,若有贪赃枉法、危害社稷者,临事处置,先斩后奏!”
“先斩后奏”四字,如四记重锤,狠狠砸在王聃心头!持节使节,如君亲临!这意味着赵玄在此地的一切雷霆手段,都得到了皇帝的最高授权!
王聃回头看去,与他一同前来的士族代表们,早已吓得面如土色,一个个悄悄缩回了车驾附近,只留他一人孤零零地站在空地上。他方才的气焰,此刻已荡然无存,整个人僵在原地,如遭雷击。
“王中正,”赵玄缓缓走下高台,伴着金戈铁甲的沙沙声,步履沉稳地来到王聃面前。
“你方才不是说,要替本王处置么?”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寒意。
王聃的身子,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他强撑着最后一丝世家大族的体面,嘴唇哆嗦着:“殿……殿下……你……你可知,刘弥他……”
“本王知道。”赵玄打断了他,提起剑尖,轻轻挑起了王聃的下巴,迫使他与自己对视。
“本王还知道,在场的诸位,与这些死囚,或多或少,都有牵连。”他的目光扫过王聃身后那些早已吓得面无人色的士族代表,“本王今日只斩首恶,是给你们,也是给你太原王氏,留几分体面。”
“若再有下次……”
赵玄剑锋一转,那泛着寒光的剑刃,轻轻地搭在了王聃的脖颈之上。
“本王,不介意多杀几个贪官。”
说罢,他收回长剑,看也不看那已然瘫软在地的王聃,转身对彭坚下令:
“将这些士族‘请’回府中,闭门思过!三日之内,凡出府门者,同罪论处!”
“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