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第一章 渡口(三) ...
-
“我姓林,叫林甫,”那个断臂之人开口道。林甫说话,总有些故弄玄虚之感,周围人吃吃喝喝,烤着火也不着急,也就没人责怪他。
“说起来是三年前的夏天,我因为生意上的事去了洛阳,一到洛阳,就赶上瓢泼大雨,刚过中午,天居然黑压压的伸手不见五指,电闪雷鸣,十分骇人,不瞒你们说,嘿嘿,我也算是走南闯北之人,当时居然被吓到了,匆忙的就跑进了边上一家客栈,进了屋,才算是惊魂甫定,收拾好东西,我坐在椅子上,外面雨开始往小里下了,我端起茶杯,刚要喝茶,忽然又是一个惊雷,不知道怎么回事,窗户咣当一声猛的就一下子弹开了,雨声哗哗的,我心一哆嗦,望过去,因为天色黯,就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在窗户前头正往我屋子里看,一个闪电,只见他满脸是血,面目狰狞,像个恶鬼,我吓的大叫,可随即而来的轰隆隆的雷声完全把我的呼喊给淹没了,瞬间那个恶鬼不见了,我浑身发抖,就听见耳边有一个男人低沉的道,‘别害怕,别出声。’,说不清为什么,他说话充满了一种威严让人不由自主地就服从,我虽然恐惧,却渐渐觉得心安,也不喊叫了。又是一阵莫名其妙的风,我的窗户自己又合上了,我转过头,能听到自己脖子格楞楞转的声音,想看看那个恶鬼还在我身边不,结果身后却没有,我揉揉眼睛,就听到身后有人笑道,‘别看了,我一直在你身后,我不是鬼,只是不能被你看到而已。’他这么一说,我就踏实多了,拍拍胸口声音发颤道,‘大爷,我跟您没怨没仇的,您这么吓我做什么?’,他回答道,‘我不是故意吓你,只是你窗户恰好开了,你又喊个不停,我总不能让人注意到我,你说对不对?’我点点头,不敢说话。他又道,‘一会儿会有官府的人来抓我,因为我杀了一个官儿,你明白吗?’我又点点头,当时心想,完了,他连官吏都杀,我偏偏碰见他一脸血的样子,还不杀了我灭口?唉,今天赶上这场雨就是我的灾啊。”林甫说到这里,停顿一下,拿起碗咕咚咕咚喝酒,放下碗,深深出口气,接着道,“那个人又温和的道,‘你别害怕,你没看见过我,我不会碰你的,我骑马一夜奔至此杀了这个人就会走,也不会给你惹麻烦。’我听着他的话不知道怎么的,就又信服又感激,随口问道,‘大爷,您为什么要杀官?’问完了我就后悔了,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没想到他厉声道,‘今年水灾,淹死饿死百姓无数,我打听到是这个狗官手里屯粮如山,却一粒米不肯放,就连夜来杀了他,然后……’他没再说,我只觉得敬畏交加,这个人在我心中一下子从恶鬼变成了菩萨,只是还来不及再说话,就觉得一股大力温和的把我投到了床上,耳中听他道,‘告辞了,朋友!’,等我从床上摸起来,除了洞开着的门,已经看不到任何一个人影了。”
林甫说完,呆呆的坐在那儿,一脸的严肃。
杨佑安低声道,“那个人……就是大水贼石明义?”
“不错,”林甫道,“我也是第二天知道的,街上乱哄哄,都在议论着那狗官,晚上睡觉时后好好的,身边的小妾半夜被腥味呛醒,起来发现一地血腥,狗官人头已经不见,墙上血书着‘取尔狗头以祭百姓,石明义留’一行大字,写的虽然质朴,却让人觉得豪气冲天,但石明义当时又在扬州出现,这是扬州那边的帮派传来的消息,所以就有了……千里之外取人首级的传奇,传奇虽然有不实之处,可事情确确实实是他做的。”
“不错!”老胡双手猛地一砸,大声道,“这事的后半段我听说过,石明义杀了那个狗官之后,又派人抢官粮,一路送给水灾地区的老百姓,那些个老百姓都拿他当活菩萨。”
杨佑安低着头,也不知是火光映的还是怎么的,脸色绯红,道,“他暗杀朝廷命官,目无法纪,虽有不是之处,可是大义上站得住脚,了不起的很。”说完,抬起头,居然也端起一碗酒喝了半碗下去,小脸绷着道,“唯大英雄能本色,堂堂正正,乃真豪杰尔。”
周围的人看着她,都是忍住不笑。那裴姓男子却笑出声来,道,“杨姑娘,你也不差,若不是身为女子,肯定也是好样的。”
杨佑安挑挑眉,望着裴姓男子道,“裴大哥你这话说得真怪,身为男人女人在这方面又有什么区别?”
裴姓男子温和的看着杨佑安道,“杨姑娘觉得没有区别?”
杨佑安重重点下头,道,“自然,女子一样要自爱自立,不用有野心,但是需得从容不迫处变不惊,拿得起放得下。好比那位石明义石大哥,就算身为女子,我也一样觉得他是个大英雄,大豪杰。”
裴姓男子点头道,“杨姑娘说得好,是裴某目光狭窄了。”
不等杨佑安接口,墙角一直低头深思的那个年轻人突然抬头道,“不错,杨姑娘这句话说得对,有时候女子往往比男子还要出色。”
杨佑安拍手笑道,“多谢你赞同我啦,李大哥。”
那年轻人微微一笑道,“我只是对刚才姑娘你一句话好奇,你说……‘他暗杀朝廷命官,目无法纪,虽有不是之处,可是大义上站得住脚。’,杨姑娘,敢问你的意思是什么?”
杨佑安正色道,“石明义杀人终究是犯法,何况是朝廷命官……”
不等她说完,那年轻人便接口道,“是了,杨姑娘,你这样一看便出身富贵人家的子弟觉得打家劫舍、造反的都是不对的,重要的是维护住现有的一切,让你们的生活安稳。”
杨佑安皱下眉,开口道,“李大哥,你断章取义,我后边也说了,石明义这么做大义上是对的。我只是觉得,首先来说,国必有法,如果国家里没有法律,或者所有人都目无法纪,那就会乱成一团糟,人人稍有不平之气就去杀人,不就人人自危了吗?所以不管是不是那个狗官的错,狗官该不该杀,石明义那么做也都有不对的地方。可是呢,若是国已不国,或者情况特殊,英雄不得已而为之也是理中容情。再者,李大哥,”杨佑安说得不急不缓,娓娓道来,让人不由得对这个清丽的女子刮目相看,“看你样子,分明也是大户人家的子弟,何必那样说我呢?难道说出身富贵是自己生前造孽?”
裴姓男子大笑道,“说得好,说得好,在座的一看都不是穷苦人,李兄弟,你这一骂,可把所有人都骂进去了。”
那年轻人一挑眉,淡淡道,“那便又如何?自古以来,民不聊生之际,富贵者人人自保,可曾有多少真正替天下百姓做实事的?我看那位石明义是英雄,没有做不该做之事。”
杨佑安快速道,“你的意思是说,我说石明义做错了不对了?”
“你觉得对?在座的人都觉得对?”年轻人缓缓地环视周围一圈,眼中偶见凛冽,让人发现这个一直闷声的年轻人绝对不容小觑。
老胡笑道,“这是怎么了?说得好好的,有什么可争的,不也是杨姑娘要听听石明义的故事我们才说起来的?”
“老胡叔叔,”杨佑安却异常执拗,道,“你说,我说的不对吗?”
老胡干咳一声,望着这么一双清澈的眼睛,他道,“我也不是说姑娘你说的不对,只是,唉,别说穷苦百姓,就是我们这些个行商之人都觉得现在确实是不好活,你说的那些个什么守法,什么国的,搁一个太平盛世,赶上个圣明君主,还差不多,现在这年月,”老胡讪讪一笑道,“大伙心知肚明,就别说出来找麻烦喽。”
“当今皇上不是个圣明君主吗?”杨佑安脱口而出,连身边的杨佑平都没拦住她。杨佑平一脸颓唐,摇摇头,闭上眼睛不说话了。
其余众人则是又惊又怒的望着杨佑安,似乎想不到这么一个女孩子居然说出这样的话来。
那年轻人嘲弄的笑笑,道,“姑娘,你还是回家去算了。”
杨佑安也不生气,微笑道,“这位大哥,这又是你的不是了,你若是反对我的意见大可以义正言辞的说出来,为什么要挖苦人呢?如果你说得对,我听了之后赞同你,你不是会更高兴吗?如果你仅仅是挖苦我,我一点不在意的,因为又不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那年轻人愣了一下,道,“那你说,当今皇上怎么就圣明了呢?”
杨佑平咳了一声,微笑道,“各位,我的香只是提神醒脑,何必争执,出门在外,都不容易,要不,我给各位换一种平心静气的?”
“不必,”杨佑安打断道,“二哥我们没有争,只是说一下不同的看法而已。这位李大哥既然不肯说他的,我就说我的,我觉得当今皇上乃是不世出的伟男子,他开凿大运河、修筑长城、建洛阳哪一个不是有利于长治久安?他改太学、开科举、两级治理、制法明经、支持文艺、南北融合哪一个不是有利于国家社稷?”
裴姓男子望着杨佑安侃侃而谈的样子,眼中兴致更浓,不等年轻人开口,就道,“那杨姑娘,你认为普天下那些个白骨累累怎么算?”
杨佑安一呆,缓缓低下头,叹口气道,“那自然是皇上的大不是,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一定要在那么短的时间做那么多的事,难道慢慢来不可以吗?又没有人逼着他。”杨佑安又抬起头,喃喃道,“我说他圣明是说他的那些个决定都了不起的很,足以震硕古今,可是……可是,唉,他终究是要下地狱的。”
年轻人道,“姑娘总算说了一句实话。”
杨佑安淡淡一笑,道,“那是因为佛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话已至此,不免僵住,众人既怪那个年轻人挑起是非,又惊于这么一个清秀的小姑娘说出话来匪夷所思。杨佑安环视一圈众人,看到都是对自己的不赞同以及谴责,只是由于自己年龄小又是个女孩子,才没有出言攻讦。她耸耸肩,笑道,“既然道不同,我也就不在这里打扰大家的谈兴了,我先行告退一步。老胡叔叔,林大哥,大姐,李大哥,裴大哥,还有各位,咱们后会有期。”说完,她站起身冲着目瞪口呆的小二笑道,“店家,麻烦你帮我把我们兄妹俩的马牵来吧,今晚借宿这一晚钱我会付的。”
“姑娘……”小二陪笑道,“这大晚上的,您能上哪儿?实在不成,您就跟我搭的桌子上休息会儿,怎么也得等天亮了再说啊。”
“算了,”杨佑平愁眉苦脸道,“小二,牵马去吧,我这个妹妹是头牛。”
“敢问杨姑娘,”裴姓男子缓缓站起身来,他身边面无表情的那个年轻人和满头银发的老者也悄悄地站了起来,“你打算去哪?”
杨佑安想了想道,“我渡江。”
众人倒抽一口冷气。
裴姓男子道,“杨姑娘,你不怕危险吗?”
杨佑安道,“怕,可是我不想再呆下去了。”
老胡笑道,“杨姑娘,咱们不过开开玩笑,你这是何必?大家伙儿谁也不愿意你出事儿啊。”
杨佑安道,“老胡叔叔,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我这个人就是这么一个拗脾气,有时候我自己都讨厌自己的很,可没办法,改不过来。”
裴姓男子道,“杨姑娘,你有船吗?”
杨佑安摇头道,“没有。”
裴姓男子道,“那你打算怎么渡江?难道你觉得会有船工在这个时候带你渡江?”
杨佑安道,“不问问怎么知道,就算没有,我们兄妹骑马去下一个渡口,总会有不下雪的地方,总会有肯渡江的船工,万一因此在江上碰见石明义,也是美事一桩。”
裴姓男子哈哈大笑,道,“好,我没看错杨姑娘,别看看起来柔弱斯文,果然是不让须眉的豪气,让裴某倾盖如故——也罢,裴某就舍命陪君子,杨姑娘,我有船,也有船工,我带你雪夜渡江,你敢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