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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流鸢,留渊(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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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裹着铁锈味的雪粒子砸向大地。深赭色黏土屋檐垂下参差冰棱,宛若上古巨兽的玄铁獠牙,在混沌天光里泛着冷釉。数只寒鸦蜷缩在檐角,漆黑羽翼被朔风掀起时,露出底下腐叶般的暗红斑纹。
整条泣水河冻成蜿蜒的蓝钢,芦丛里滞留着南徙失败的雁群。它们细长的趾蹼被冰晶焊死在河面,宛如琥珀里的远古昆虫。当折断的翅骨第十三次撞向冰面,最后一声哀鸣化作白雾,凝在枯苇编织的牢笼上方。
原野在酷寒中发出骨骼碎裂的脆响。百年老榆的枝桠突然炸开,年轮纹路里迸出冰碴,如同垂死者吐出的最后血沫。青石路上人影寥落,未化的雪籽沾在枯草尖上,折射出磷火般的幽光。
茅屋内,陶瓮煨着的煤块裂开猩红缝隙。
"娃睡瓷实了?"
妇人将皴裂的手探向虚弱的火苗,"该送厂子里头讨生活。"
男人喉结滚动着北风灌进来的铁腥味:"开春就好了。"火塘灰烬里爆出个火星,烫穿了沉默。
在正正国,寒潮平等地碾过每道龟裂的墙缝。南方的烟瘴与北境的霜刀,不过都是命运天平两端的砝码。想要挣脱锁链的人,往往被自己呼出的白雾缠住咽喉——那雾气里飘着烟囱的灰,机床的油,和永远还不完的赁屋钱。
都城舆图上找不到这座工厂。工人们称其为"玄冥",跨过那道生锈铁门,就像跌进巨兽的消化腔。旧车间的瓦楞板早被煤烟腌成墨色,新建的淬火槽却泛着□□般的诡谲蓝光。三十四座高炉昼夜吞吐火云,将烟囱里喷涌的硫磺色星辰送上苍穹。
老鳏夫贴在高炉阴影里,后背与铸铁管道生长在一起。四十载光阴在他脸上蚀刻出比齿轮更精密的纹路,眼球表面蒙着永不会化的霜。当正午的汽笛割裂冰雾,他佝偻的剪影便随着传送带没入黑暗,如同被巨型钟表吞没的陈旧零件。
新来的学徒常被地板上窜起的蒸汽烫伤,却很快学会在锻锤轰鸣中分辨死亡预警——那是钢水沸腾时特殊的呜咽,是传送链卡顿瞬间的颤音。他们的瞳孔逐渐染上铁灰色,再也映不出故乡芦花的倒影。
子夜时分,守更人总能听见冰层下的雁鸣。那些深陷冰棺的亡灵年复一年叩击河床,而岸上的生者正把自己焊进更大的铁棺。当春汛裹挟着上游的钢渣涌来时,所有未及逃离的脚掌,都将在暖流中与大地长出新的镣铐。
青铜门轴发出垂死的呻吟。张伯玉裹着雪霰撞进室内,枯枝般的双臂还保持着推门姿势,羊皮袄缝隙里漏出的棉絮像正在溃烂的脏器。这个跛脚男人整个人仿佛是用陈年宣纸糊成的,每道褶皱都浸着煤灰与冰碴。
里屋传来陶器碎裂的声响。蜷在藤椅里的老人突然暴起,指甲陷入对方颈部的冻疮:"把话嚼碎了再说!"他浑浊的眼球凸出眶外,映着张伯玉青灰色的脸。
"林姑娘走时像片雪。"张伯玉喉结在对方虎口下滚动,"落在青石板上,化了。"
老人指节发出朽木断裂的脆响。他瘫坐在满地瓷片中,看着血阳将积雪灼出蜂窝状的孔洞。直到正午的钟声震落檐角冰棱,他才发现泪水早已在膝头结成冰壳。
去墓园的路像条冻僵的蜈蚣。张伯玉的瘸腿在雪地上戳出深浅不一的孔洞,老人踩着他的影子前行,雪粒子钻进他脖颈的皱纹,化作细小的溪流。巷弄两侧的土墙正在剥落,露出草茎与碎骨填充的墙芯。
墓碑比想象中更薄,斜插在乱石堆里像柄生锈的裁纸刀。老人用袖口擦拭碑文时,听见自己指甲崩裂的轻响。那些被北风磨蚀的刻痕里,浮现出过去三十年的冬夜——穿阴丹士林旗袍的姑娘立在柴门前,往他怀里塞银元时,腕间飘来西洋香水的味道。
"二妞现在念女子中学了。"他把脸贴在冰裂纹的碑面上,"上月来信说在看《玩偶之家》。"
歪脖子槐树下,张伯玉的烟锅亮起猩红的光斑。四十年前父亲也是这样蹲在染坊后院,把肺叶咳进靛青染缸。此刻风雪渐浓,两个佝偻的影子在石碑与槐树之间拉长,纠缠,最终被暮色吞没。
林英的寓所仍保持着某种克制的体面。老式座钟停在三点十七分,茶几上的玻璃瓶供着干枯的夜来香。唯有墙上的炭笔素描泄露了秘密——画中少女瞳孔里跃动的光,正是当年银元坠地时溅起的星火。
泛黄信笺上的字迹晕开了:"此身已作辽东鹤。"老人将纸页对准窗棂,看见无数个自己正在雪原上跋涉。有人背着高炉穿过暴雪,有人抱着女婴沉入冰河,更多佝偻的黑影正从信纸折痕里源源不断地爬出来。
楼梯口的阴影突然蠕动。张伯玉的棉鞋正在地板上渗出黑水,融雪混着血丝蜿蜒成细小的溪流。老人咧开嘴,露出牙龈上溃烂的冻疮:"你也看见那些铁笼了对不对?"
风雪吞没了回答。当最后一片雪落在素描少女的睫毛上,整栋小楼发出木材断裂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