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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归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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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沙城外已不见往日的辉煌,放眼望去,昔日肥沃的田野如今一片泥泞,天地苍茫竟不见一个活物,甚至连飞鸟也灭绝了踪迹,荒凉死寂中只有点点雨星飘落。
一群人从天边走近,在一片泥沼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不时绕过泥沙中半露的尸首。远处,平静的金沙江里浮着块块木椽的碎屑。直到过了金沙城又走了半日,那群人才看到一些零星的活人,却都是衣衫褴褛骨瘦如柴,只睁着两只木然的眼睛看着这群灰衣人从中穿过。一个蓬头垢面的妇人怀抱一个死婴,却只是不停地将干瘪的□□塞进他的嘴里。
一辆马车缓缓驶来,老远就听到赶车人的咒骂。说来奇怪,那声声咒骂仿佛是一道灵符,那群半死的难民忽然动起来,缓缓地向马车爬去。那辆马车虽沾满泥水却仍显华丽奢靡。
“作死啊!拦着老子的车做什么?”那赶车人抬头就是一鞭抽向前头的难民,那难民一阵抽搐,滚了开去。
后面的却仍蠕动着前来,口中呐呐道:“行行好,行行好,……”人是越围越多。
那赶车人大怒,奋力抽一马鞭,那马吃痛,竟踢开前面几人,从旁人身上践踏而去。
先前那群人只是静静地看着。其中一人向前头一个灰衣人轻声耳语道:“他是临县押运使的家人。此人的舅公便是金沙府尹,据说是国丈大人的门生的。”
那灰衣人只是点点头,什么也没有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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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和二年,北卫全国大旱,继之以秋蝗弥漫,庄稼颗粒无收。三年,天降暴雨,秋,金沙江决堤,卫第二大河一泻千里,死伤无数,继之瘟疫流行,一时之间某些郡县十室九空。北卫久经战火,存粮不多,再也无法撑到第三个年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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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大人此言差矣。我北卫连年灾害,粮草匮乏,这已是不争之实,怎可随意便说是贪官所为。陛下英明,朝廷也政通人和,又哪有恁多污吏?便是杀了李大人口中的‘贪官污吏’天下灾情便可缓解,灾民便可温饱了吗?”朝堂之上国舅的声音甚是嚣张。
屯田员外郎李檍,也是大将军平西侯张鲁的翁丈的,丝毫也不退让,“天下虽缺粮,若不是不法之人从中作梗,私扣钱粮,也不会有今日饿殍遍野的境况……”
龙座上的文帝一言不发,平静的眼底却蕴出越来越阴沉的光,如今即便是宫廷之中也觉察出粮食短缺之苦,朝堂之上众臣僚却只是口舌之争,办法没有一个,党派之争却越盛了。他一手轻敲龙案,心想着若是换作永明王在此,会如何处置。心中不禁苦笑,若永明王在此,只怕这些人也不敢如此放肆了。这些日子他杳无音讯,不用想也知道他已不在京城。
下得朝来,已临近午饭时间,便有凤祥宫的太监过来请。文帝跟着那太监去太后寝宫,一进门便见到一人,不禁一愣,原来是华濂公主。文帝此时是万万想不到她会回来的。
只见华濂公主一身丧服,原来是陈驸马故去了。她比几年前白皙了许多,原本一直坐着与太后讲话,此时忙转过脸向皇帝请安。文帝见她脾气收敛了很多。
华濂公主忽然跪倒在文帝面前,哭道:“求陛下开恩。”
文帝不知何故,只听太后道:“这孩子命苦,尚未有一男半女夫君就先她而去了。她一人在外漂泊,受人欺凌,只好回宫来。陛下就赦了她擅自回宫之罪吧?”一面拿帕子按了按眼角。
“这个……”王子公主成人后便去封地,非奉诏不得返京原是永明王在泯王之乱后颁布的政令,此时永明王不在,文帝更不想弗他的意,却听华濂公主道:“我这一跪,并非为了自己。华濂这条贱命死何足惜!只是我那淘气的弟弟……”
“庸清王?”
“庸清王是我看着长大,虽然淘气了些,心却是好的。无奈生性懦弱,在外面被那些属官挑唆着闹出一些不成体统的事,想来太后与陛下也听说了。母妃气得茶饭不思。求陛下念他一时糊涂,牵了他来,母妃与我定当严加管教。求陛下……”
“这个,”文帝见她伏在地上泪如雨下,他是最见不得女人眼泪的,“皇姐先起来说话。”
那华濂公主性情刚烈,跪在地上就是不起。
太后心软,忙过来拉她,一面说:“有哀家做主,答应你了。”
这样一来,文帝倒不好说什么了。
不料这时永明王却回来了,看到华濂公主也是一怔。木艺儿却不向他行礼,只是迎着他的目光看过来。太后便把做主留下华濂公主并赦了庸清王一事告诉永明王。
永明王只冷冷地看了木艺儿一眼,道:“全凭太后与皇上做主!”抬头看到宁熙殿的内侍站在外面,便辞了太后的挽留,出得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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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祥宫外,王其路早等在那里,这些年他跟张鲁,一路升到正三品,在外任安抚使。永明王并不知道他回来了。见到他,永明王也不急着回府,信步一路走去。
起先王其路还只是讲些无关痛痒的话,及至到了一处人迹偏僻的地方,忽然从怀中取出一张纸来,道:“臣这次回来复命,原是有一重要的事务要禀报殿下的。”说罢便把那张纸递了过去,又说:“臣在路上捉了一形迹可疑之人,审问之中只知他携了一张极重要的密信,臣看那信也看不出什么名堂,还请殿下定夺!”
永明王扫了一眼那张揉得快破了的纸,那上面乍一看是些不相干的话,他却已知是张鲁与庸清王联系所用的暗号。“陛下已经亲政,为什么要给我?”
“陛下年纪尚轻,况且心地仁慈……”
永明王冷笑道:“那本王就心地歹毒了?”
王其路听他言语不对,慌得跪在地上,道:“臣不敢!臣不是这个意思!”
永明王见远处有人走来,对他道:“起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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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前后,是一年一度外调官员回京复命的日子。
魏灞早朝上回复了皇命,便在御花园外面等着见永明王,却见稚菊丛中突然走出一个黑衣女子,身材细长,面容娇好。看到魏灞先是吃了一惊,复又微笑着向他行了一礼:“魏王!”
魏灞见她明眸皓齿,笑颜如花,不觉呆了一呆,听她叫唤,方回过神来,一面忙行礼一面在心里将自己暗骂。
木艺儿见他忽然面红耳赤,不觉好笑,侧了身子轻声道:“那日多谢魏王搭救,本宫才不致落入强人之手。”
提到回朝路上之事,小狮子心中不禁忿忿,“如今地面上是不太平,可没想到竟是公主……永明王殿下也是,王子照例外放也就罢了,断断没有将公主们也遣出不准归省的道理。”
木艺儿忽然笑了一下,道:“不要这么说,千岁。殿下如今准许我母女团圆已是天大的恩赐,本宫是感激他也来不及的。”
小狮子此时心潮荡漾,况且他本来说话就耿直的,“话不是这么说。泯王之乱殿下不该不分青红皂白连您和常悦公主也……”
话未说完,便见木艺儿顾不得尊卑之分男女之别走来握住他的口,焦急地四下望望,见没有人方呼出一口气,眼中满是关切,轻声叹道:“此话只有你知我知天知地知,千岁以后再也休提!”
至此长亭才觉出刚才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他听到她关切之语徐徐道来,只觉心中一股暖流,不觉痴了。
木艺儿似乎也察觉出什么,忙走到一旁,回过头来对魏灞嫣然一笑,“天色不早了,魏王也早些回去吧!”说罢转身隐入桂林中不见了踪影。
只有魏灞,还站在那里。此时他尚不知,这回眸一笑,已锁定了他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