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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匕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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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无影穿过回廊拱门,一直走到王府最内的跑马场。这座跑马场甚至比皇宫中的还要大,当年他们师兄弟二人与文帝都是在这里练习骑射的,那跑马场一侧穿过一道垂花门有五楹精舍,便是他与柯羽的住所。当年二人比剑在门前树桩上留下的剑痕仍在,只是当年那赌气之人却再不会在此出现。正想着,抬头却见柯羽原先住的东厢房门半掩,此时那人是决不会在此的,无影放轻脚步跃了过去。
室内尽是柯羽日常所用之物,郦府离此不远,他可以随时回家,因此在这边的东西不多,一张木床一张书架,衣裳毛巾却是散了一床一地,桌上还有些女孩子的玩艺,旁边凌乱的纸张上尽是些涂鸦之作。
永明王闭上眼睛,还能依稀看到他幼年时拉着自己的手要学剑的情形,还能听到他纸上兵推大败时不服气的声音,那床下生锈的铁架是为了纠正他错误的书写姿势而做,那门外石刻的棋盘是为了解开自己设下的棋局而苦思的结果。永明王知道他再也不会回来,可这氛围是如此地清晰,仿佛他仍站在身旁伸手便可拉至身前。忽然门外一个身影闪过,永明王心中竟没由来一阵惊喜,“羽儿?”
“殿下,是我。”卫无影闪身进来,看到永明王的眼神黯淡了下去。
永明王只觉身体甚是疲惫,靠在椅背上,用手挡住眼睛:“你见到他了?”
“是。因为他只是郦士园的外孙,因此判了流刑三年,算得上是最轻的了。我看他身体尚好,没吃什么苦头,情绪也稳定。”
永明王顿了顿,忽然问道:“你恨我吗?”
“你想听实话?”见永明王没有动,无影接下去道:“以前曾恨过,但现在不恨了。”
“为什么?”
“你不是一个滥杀无辜的人,不然你也不会吩咐我改掉那些忘了避讳的文人的诗稿。你想保护他们。”
永明王拿下一直支在额头的手,茫然地望向窗外,好一会儿才低声道:“无影,现在我只有你了。”
卫无影心中一颤,在他身畔蹲下,“师父,我永远不会背叛你!”无论你做什么无论你做了什么。
从他见到这个人的第一眼起,将注定一辈子只忠于他。
*
风雪还是没有要停的意思,永明王立在檐下,看那梅影院中新开的红梅在那风暴中片片凋零,却仍有那不畏严寒的花苞迎着冰雪在枝头绽放,那微颤的花瓣在冰刀雪剑中单薄到透明。
明知道即将凋零,却为何如此固执地迎风开放呢?永明王不觉轻叹一声。他憔悴的神色尚未褪去,在大雪中立得久了,脸色更是白得吓人。流霞跑过来给他披上披风,看到他茫然悲哀的眼神吓了一跳:“殿下怎么了?”
永明王却似没有听到一般,只是裹紧了身上厚重的披风,缓步走了出去。流霞一愣,待要追去却忽然被拉住了,回头看到阿莎神色凝重地摇了摇头,便明白了大半,心头也不觉沉重起来。
*
街上冷清清没有一个人影,想是不仅仅是因为这场风暴的缘故。永明王在一所高墙外站定,朱漆的大门大开着,一直可以看到里面抢眼的八字影壁,只是隔了层层飞雪的缘故看不太真切。他依稀听到有孩子嘻笑的声音,仔细一听,却是北风的怒吼。庭院内死一般静寂,任凭大片的冰雪被寒风挟着呼啸着灌了进来,他沿着回廊一路走去只留下两行脚印,随即又被风雪掩埋。他努力想着昔日此处的辉煌,直到头痛欲裂,却仍不能清晰地记起,他苦笑一声,向客厅走去。
客厅的门也大开着,冰雪已积了一地,桌案上几盏明灯早已被寒风冷了去,更显得昏暗。里面有几个人,一男一女倚坐在两把椅子上,旁边却站了些官吏模样的人,旁边有人托了几个托盘:鸩酒、匕首和三尺白绫——这对罪臣家人已是仁慈。室内的气氛竟比风雪怒吼的庭院更阴沉压抑。
永明王从外面走进来,几个行刑的官吏见了大吃一惊,吓得跪在地上,那坐着的女子无神的双眸却慢慢亮起来,嘴角微扯,想要扯出一个笑容,眼泪却先流了下来,她嘴角颤抖,却终于吐出柔柔的声音来,“你还是来送我了……我知道你会来,可我……我以为等不到了。”
永明王忽然觉得刻骨的冷,胸中堵地难受,心却像要裂开般疼痛,他张开口却说不出话,只是颤声叫道:“郦嫣。”他站在原地,似乎连动一下的力气也没有,他看到郦嫣扶着桌子站起来,微笑着向他走来。
“阿嫣!”另一个男人厉声喊道,他流了很多血,却还没有死。
郦嫣却仍朝他走去,扬起他苍白的脸平静地笑着:“父亲他死了……柯羽,一直喊我姑姑的我的外甥,柯羽他也离开了。还有哥哥,嫂嫂……”
“郦嫣……”
“殿下,你爱我吗?你爱过我吗?”
“郦嫣,我……”
“阿嫣!”身后的男人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大喊一声,跌在地上,死不瞑目。
郦嫣的身子也晃了一下,再也撑不住倒下去。
“郦嫣!”永明王大喊一声将她一把抱住。
郦嫣不理会死去的哥哥,将脸贴在永明王的胸膛上,话语随着眼泪一起滑出,“我是多么爱你啊,可是,我恨你!就让我陪你一起下地狱吧!”
永明王忽觉心口一凉,随即而来的剧痛令他全身僵直,他低头看到一把匕首插在心口,直至没柄,血珠正顺着刀柄串串流下。
“那是沾了我父兄鲜血的匕首……”
“殿下!”跪在一旁的刑官惊呼,一时不知所措。
郦嫣褪去笑容的伪饰,眼泪却如决堤的海水滂沱而下。永明王忽然淡淡地笑了,一如初春皓月冰山乍融,他抬手拭去郦嫣的眼泪,不顾众人的诧异,忽然低头吻上她的唇,疯狂地索取,两人此时再不必顾忌世俗的目光,紧紧地搂在一起,两人恍恍惚惚都如在梦中,想到即刻便死去未尝不是上天的恩赐。
可永明王心口的剧痛和郦嫣颤抖的躯体提醒了他们。
“嫁给我,好吗?嫁给我!”永明王在郦嫣耳畔轻声道,他感觉到气力和神智都在迅速地流失。即便是裹着黑色的披风,此刻也能清晰地看到那片扩大的血渍。
“殿下呀……”郦嫣软软地倒下去,唇角却带着一丝笑容。
永明王忽然弯下腰,用尽最后的力气将她抱起,不理会周围惊恐的目光,蹒跚着走进暴风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