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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二十七、二十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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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往事如梦
乔清扬记得若干年前,她在某日某时,与欧阳谈过她的身世。
欧阳觉得,像她这么小的娃娃是不会计较长辈们的纠纷的,毕竟先早发生的事故,她纵使有心也无力改变。
于是欧阳说:“其实你母亲,也就是我的师姐。”
乔清扬点点头,嫌他啰嗦:“这你说过无数次了。”
欧阳摇摇头,那时的乔清扬不过十来岁,一脸爱憎分明纯洁无瑕的样子。他斟酌了半天,发现自己实在是个不怎么会说话的人。他想来想去,直白地继道:“其实你的生父,是我的师父。”
乔清扬眨眨眼,师徒恋?哦,不不不,看欧阳支支吾吾的模样,恐怕还不止。
可是欧阳不愿意继续讨论这个问题了。他痛恨死自己的师父,那个不负责、自私自利的男人。他对他讨厌的事物根本不想继续描述,省得影响自己的情绪。
他长吁了口气,拍拍小女孩的脑袋,英俊的脸上勾起温和的笑:“小清扬,快点回家去。不要告诉爹娘我来过的事。”
乔清扬点头,对帅哥回以甜甜一笑,乖巧地转身,跑出神仙居的前门,又从后门弯进了母亲的灵堂。
黑糊糊的屋子里竖着七七四十九支蜡烛,摇移的烛光下,最靠里的那块灵位写着她母亲的名字。
乔铃儿。
乔清扬那时还不叫乔清扬,她称作爹爹的那个老男人管她叫陆清扬。
她走到牌位前,踮起脚,去够母亲的灵位。手指擦到烛焰的顶端,烫得她泪如雨下。她抖着手,把母亲的灵位抱了下来。
“娘。”她轻声唤着,觉得怀里硬邦邦的那块木头很沉重也很沉默,仿佛瞬间抽离了她全身的力气。
有没有试过,去呼唤一个回不来的人,渴望着这样一个拥抱,哪怕那个人不能给,只是眼巴巴地渴望、去索取,无望而绝望——那种感觉,叫做冷。
乔清扬孤零零地走回家。陆家的人以为她失踪了,上下急成一团。
谁能料到一个不及他们腰高的小女孩,能够跨过千山万水来到她的出生地,为的只是看一眼她母亲的牌位。
乔清扬走到绿城河边,桥头坐着陆川。他穿着一身青衣,有些过长的刘海调皮地遮住了他半张脸。她走过去,什么也没说,把他一把推进水里。
陆川猝不及防,跌了个落汤鸡。他火大地冲她吼:“臭丫头,找死啊!”
乔清扬站在河岸边,捏起一团湿润的泥,朝他丢过去。
陆川赶忙缩回水里。
泥团在水面上激起涟漪阵阵,乔清扬笑他:“胆小鬼,窝囊废!”
陆川气呼呼地从水里爬上岸,抓起她的肩膀就要抽她,手挥到她面前,又硬生生地停了下来。
他呆呆地问:“你怎么了?”
乔清扬摸了摸脸上,果然湿漉漉的。
她狼狈地、却又倔强地别开脸:“要你管!”
陆川问:“谁欺负你了?”
乔清扬缓缓地摇了摇头,沾了泥的手把脸抹得一团灰,陆川见了不忍,掏出自己的手帕,给她擦。乔清扬眨着泪眼朦胧看着他。面容精致的小男孩陆川,是她儿时的玩伴,他们总是形影不离,可是,他们毕竟是不同的。她问陆川:“陆川,你长大了会不会娶媳妇?”
陆川愣了,点头。
乔清扬问:“那你娶了媳妇,会不会不理我了?”
陆川想了想,收起手帕,坏笑着拍拍她的灰头土脸:“那我吃亏点,我娶你好了。”
乔清扬较真地追问:“可是,你娶了我,又不理我,到时我怎么办?”
陆川哈哈大笑:“我怎么敢不理你!”他拉着她走到岸上,并肩坐到了地上。乔清扬失踪了整整一天,他差不多翻遍了整座绿城。此时守在桥头总算等到了她,却意料之外的看到了她的眼泪。陆川想,这个女孩那么顽劣那么刁钻,我为什么还要让着她哄着她?唔,好倒霉。
他随手抓了根狗尾巴草,衔在嘴里一下又一下,轻敲她的脑袋,看着她迷茫又无措的模样,忍不住又低头偷笑。
乔清扬怒了,拔掉他嘴里的草,瞪他:“男人没个好东西!”
小小的乔清扬对着小小的陆川说,男人没个好东西。
陆川彻底傻了,陆家钱庄里乔清扬的养父母也彻底傻了。
因为乔清扬回家第一句话就是,要改姓乔。
二十八、低头
乔清扬把陆川拽进门,门方关上,她就后悔了。
她怒视陆川:“你来做什么!你为什么帮着坏人行凶!”
陆川紧紧靠着门背,免得自己被后悔的女人踢出去。他整理下思绪,决定把话题扯到门外的中年男子,清清嗓子,道:“清扬,外面的是——”
乔清扬怔了怔,嘴角缓缓地扯开角度,眼泪顺势滑落,自然而又猝不及防地,她扑到了陆川的身上,轻声地呜咽起来。
“他不要我,他不要我他为什么还要回来找我!陆川,他不要我——他不要我,可为什么又要在我失去所有亲人之后,他又出现在我面前!”
陆川轻拍着她的背:“也许有误会。”
乔清扬将脸埋在他胸口,嗤笑着:“有些事,有些人,是误会所不能阻挡的。”
陆川说:“误会是两个人不能沟通所造成的隔阂。”
乔清扬立即反驳:“我是很难沟通的人吗?”
陆川想起若叶之前的话,松开手,将她拉到面前,凝视她:“我问你,我是不是很难沟通的人?”
乔清扬愣了,茫然地摇摇头。
陆川说:“那么,为什么不告诉我,关于孩子的事?”
乔清扬瞬时停顿了呼吸。晶莹的泪滴僵硬地挂在她的眼角,欲落不落。她觉得自己刚才一定是疯了,竟然像个孩子一样,在陆川怀里哭诉父亲的抛弃。她摇摇头,后退一步。
陆川看着她缓慢移动的脚步,抬头,无奈地:“这个话题让你惧怕吗?”
乔清扬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陆川正色:“我没有资格知道吗?”
乔清扬沉默,片刻,无力而又悲伤地:“我不想你知道,我不想你和我一样难过。”
陆川说:“若叶说,当时欧阳不支持你生下孩子。”
乔清扬想起过往,湿润的眼睛里有一丝凄迷。她苦笑:“你该知道,我的父亲和母亲都姓乔,他们都姓乔,呵……所以我从生下来,就有残缺。我的心脏不完整。欧阳很早就对我说过,我将来不适合生小孩。”
陆川沉默,须臾,他走到她面前,轻轻地揽住她。
乔清扬低头,笑:“我不需要同情,你也没有必要表达深情。是的,我从没想过要嫁给你。我欺骗了你的感情,你没必要觉得对我要负责。”
陆川说:“你这样说,让我既难堪又难受。”
乔清扬靠近他的胸口,聆听着他的心跳,闭上眼,真希望就此长眠不醒。
可,有些事使得她不得不清醒:“陆川,让船停回岸。”
“不停,我们远走高飞。”
“我可以不计较你帮着若叶杀人,我也可以放下仇恨不去报仇,可是陆川,我不能这样丢下生我养我的绿城。胡开一死,我们一跑,若叶势必会大开杀戒。”
陆川迷惑地看着她,忽然觉得这样的乔清扬,是他所熟悉又陌生的。
少女时代的乔清扬,向来都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见神杀神,见佛砍佛。妓院里的女人不甘心沦落,上吊自杀被她瞧见了,她就夜夜花钱跑妓院,陪女人聊天,丝毫不惧外面的流言蜚语。陆川记得自己那时硬着头皮给她扯进去,事后还给爹娘骂了个半死的惨痛经历,哭笑不得,却又总忘不掉乔清扬当时青涩稚嫩脸庞,坚定不移的神情。
两两相望了半天,陆川踟蹰着开口:“乔清扬,你答应嫁给我,我让他们停船。”
乔清扬闻言,眨眨眼。
陆川说:“我知道你鄙视我,不用言语表达了,我心领神会。”
乔清扬说:“这时跟我谈条件,陆川,有你的。”她走到窗口,望着甲板上的乔先生。他的肩膀是那样的宽广厚实,可惜,她都不曾有机会去靠一靠。都说父爱是沉默如山的,她在想,她是不是太会自欺欺人了。
陆川跟到她身侧,打量着窗外的他未来的岳父。乔清扬改姓乔,却从不曾跟他说过原因。他以为他们之间从来不曾有过秘密,可他现在意识到了,倔得不可理喻的乔清扬从来只愿意与他分享她的快乐。
“我想你需要他。清扬,你太要强了,可人总该学会怎么不去推开身边关心你的人。”陆川悲哀地发现自己居然很心疼这么不可理喻又时时刻刻鄙视自己的女人。
“你想要我做条被抛弃的小狗,过尽千山万水,再跑回去舔主人的脚趾吗?”
陆川露出无奈的表情,想笑又笑不出。摸摸她倔强的脑袋,凑过去,温柔地说:“那我们恶毒一点,他现在肯定对你觉得内疚,我们让他回绿城去杀若叶,他必不会拒绝你,这样可好?”
乔清扬停止了对父亲的注目礼,转过身,端详陆川。
“陆川,你他妈找死!”
说着,她抬起就是一脚,幸好陆川做好了准备,朝后连退三步,忙打起笑脸。
“别——谋杀亲夫!”
乔清扬跟着笑,目光如炬:“陆川,你一个人做事卑鄙就好了,别想着拖我变得和你一样!”
陆川看到她抬起手,硬生生递上脸,结实地挨了一巴掌。
啪的一声特别清脆,震得乔清扬顿时懵了。
她低头看看红通通的掌心,确信刚才不是幻觉。
“对不起——”她嘲笑自己荒唐的举动。
陆川笑了,脸上的红印使得他的笑容有些扭曲:“乔清扬,我其实很早就想挨这一下——那个孩子,说真的,我从小被教育地很传统,我家里二老比谁都希望抱上孙子,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可是那个孩子,如果他的存在会威胁到你的生命,我情愿他从不曾且永不会存在。”
乔清扬怔了怔,轻声地:“因为是个未成形的婴儿,就没有选择生命的权力么?”
陆川摇摇头:“每个人都有必须舍弃的东西。”
乔清扬看向窗外,乔先生不知去了哪里。她的眼里有丝黯然:“而我,是他必须舍弃的东西吗?”
陆川皱眉:“你一向直来直往,何必躲在屋子里问我?站出去直截了当地去问他。”
韩静敲门:“乔清扬。”
乔清扬走过去,开门。
韩静说:“我想你有必要出去一下。”
乔清扬跟着她走出去。在隔壁的房间内,她看到乔先生在为陆家二老把脉,三个人,相谈甚欢,其乐融融。
乔先生回头看她,倒不见外,和蔼地直呼其名:“清扬。”
陆川赶在她开口之前跑了过来,一把将她拉到身后,笑:“伯父。”
乔清扬站他背后,语调平静:“我真想替我母亲抽他一巴掌。”
陆川低声地:“你想不想韩静认祖归宗?”
韩静说:“我不稀罕。”
乔清扬转向她,怒:“你不稀罕我稀罕!”
韩静说:“发生这么多事,我已经不恨了,真的,乔,你不用为了我做任何事。”
陆川将乔清扬拉过来,喊停:“姐妹情深的戏先搁一搁,乔清扬,你冷静点,想想你刚才想要做的事,再斟酌一下我的建议。毕竟,现下的情形,不容你选择任性。”
乔清扬站在原地,想了想,抬起头,迎向乔先生温和友好的目光。
“韩静,陆川,陆伯父,陆伯母,我需要借支小船,独自回绿城。我父母的遗体还在那里,我不能就这样离去。”
乔先生说:“我随你去。”
乔清扬慢慢地勾起嘴角,瞥了一眼陆川:“好。”
乔先生说:“清扬,我从没有想过要舍弃你。”
乔清扬疑惑地看着韩静,韩静说:“我们就在你们隔壁房间,这里……隔音很差。”
乔清扬尴尬地笑了笑:“没事,我不介意。”
乔先生说:“等我发现了你的存在时,你已生活得很快乐。我不想我的出现给你带来烦恼,所以我选择离开。”
乔清扬低下头,感到心底某处因父亲的话,囤积冰封的怨恨开始逐步地瓦解。
陆川意味深长地看着乔清扬,乔清扬察觉到了,抬头,不悦地:“你在腹诽我?”
陆川感慨:“你们父女的逻辑,真是不可思议地相似。”
乔清扬冷哼一声:“你记住你的条件,韩静母亲的牌位,我要陆伯母,亲自捧回你们陆家灵堂。”
陆川苦涩一笑:“清扬,你忘记了,我家已经没有灵堂了。”他没有说的是:为了你,我已经把一切都抛下了。
乔清扬啊了一声,慌张地看向韩静,看向陆氏夫妻,看向自己的父亲,忽然之间,她不知如何启齿,如何面对陆川。
——这样难堪的受宠若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