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5、痛苦 ...
-
这一次,文珺并非完全意识丧失。然而在极度焦灼和痛苦中,他几欲封闭所有感觉,假设这仅是一个噩梦。幸好,在他快要支撑不住、渴求麻痹的时候,龙神离开了他的身体。
他最终从全然无力的状态中挣扎振作起来。
当然,在他能控制身体之前,他能模模糊糊看到、也猜到诗诗的行动。他们跌跌撞撞飞出几步……尽管缺乏真实感,尽管他手足酸软,他还是竭力扑到她身上,希望挡住任何其他可能的伤害。
被防御阵法禁锢的黄金蛟,在反抗中被绞成屑末,带着龙气的血肉飘散空中,毫无章法的洒落。他血脉最后可以感应到,无论是龙神还是黄金蛟,它们均已魂魄飞灭。那样霸道残酷的阵法令他呆滞了一瞬,文珺立即强撑起来,检查诗诗的伤势。
那样的损伤,比起他神魂被压制时所见,业已有所恢复。残破扭曲的身体,伤痕累累的脸颊,浸没在血泊中的胸和腹……她是如此坚强,竟还能睁开眼睛!文珺知道这不是感叹的时候,一切悲哀悔恨自责,都必须给救治她让步!
即便心中清楚,可他一边替她治疗,一边忍不住想落泪。每一处痕迹都在提醒他她刚刚受了怎样的凌虐,那些几乎都是在他这双正救治着她的手造成的!若不是她此前有幸进阶,堪堪保住性命,他现在该收拾的,就是她的遗骨!文珺的手不可抑止的颤抖,他帮她接骨,他帮她清洁伤口,可他简直不敢去收拾处理她破碎的衣服。直到诗诗紧咬住唇,一直瞪大的眼睛稍稍阖上,微弱的呻吟从齿缝间溢出:
“呼……啊,你动手吧。”
泪珠从眼角滚落,很快划出一道长长水迹。她的呼吸短而促,她的身体却暂时放松下来。他宁愿不去思考这是她对他的信任。文珺狠狠心,索性剥去了她的全部衣裳。
“都只是,外伤……不过修为差距,他又是刻意……”诗诗的话语断断续续。
他明白,这大部分只是血肉之损,也许不会伤到修士根本。但那样的深重,累积之下,也足以让她死去!尤其是她的下腹和脖颈,几乎致命的伤害。他强迫自己镇定,检查并处理好所有伤势,接着扶起她,用洁净的披巾裹住,让她半卧在自己怀中。
“忍一忍,这里不能久待,我们得回别院去。”
“嗯……”
白玉舟再次被召唤使用。文珺匆匆把镜花陨塞回到诗诗手中,又捡起了赤龙的身体。不幸中的大幸,这里的黄金蛟气息依旧很浓,甚至盖过了真龙的味道,因而还没诱使更多妖兽赶来。可谁知道血腥味最终会引来什么呢?他唯有带诗诗赶紧离开,找个相对安全的地方疗养。
即使是短短的路程,他也不肯停止给诗诗输入真元。好在她的身体毫无抗拒的意思,软软趴在他臂弯中,连头都无力抬起。无论这是她的真实意愿还是因痛苦而放弃反对,他都感到了一丝可怜的欣慰。
至少,她还没有彻底怨恨自己。
一回到居所,他就赶忙准备。干净的被褥和温养的丹药,把诗诗放置床上,他无比希望她体表的伤能快些痊愈。至于内在的那些,他只要一想起,就觉得揪心的痛。
长久以来无比重视、悉心呵护的珍宝遭人践踏,还是在他目所能及之处发生,还是他,他“亲手所为”;文珺感到呼吸都费力起来。手指在前臂划出的五道深及骨面的裂口,又在他真元的修复下迅速合拢。若不是念及他必须是更坚强的那一个……
诗诗许是恢复了些体力,她翻了个身,背对着他。他能听到细细的啜泣,有如重锤一下一下敲击他的心房。他明白,她并不想让自己看见她泣不成声的模样。他将手轻轻搭到她枕边,一时间只觉无话可说。
慢慢的,幽咽越来越弱,直至消失。文珺紧张的摸了摸诗诗的肩膀,感知到她睡着了。真元缓缓绕过她躯体一周,她的潜意识对这熟悉的气息并无反抗阻拦之意,任他抚过她的全身。令文珺欣慰的是,至少,她体表的血肉之损已渐渐愈合。
他吁了口气。从身到心,都十分沉重。被龙气侵袭,被龙神控制,被诗诗采补,最后终于回归自我的身躯,居然还能稳稳维持在金丹初期的境界,也算他唯一能庆幸的事了。现在,龙神和黄金蛟,都已彻底成为过去。然而结束这两大威胁之后,遗留的创伤让他深感一筹莫展。他悔恨,自责,不知该如何弥补。他趴在诗诗床边,痴痴凝望,在迷惘和痛苦中等待时间一点点过去。
枯坐一宿之后,他发现诗诗的的气息增强了些。她依然没有张开双眼,但筑基中期的修为却逐渐巩固。
他的困倦在这刻仿佛一扫而空。文珺顿时一跃而起。诗诗已经到了苏醒的边缘,可意识仍然模糊着,陷在梦魇中。她额上渗出冰冷的汗珠,嘴唇再度被咬出了血。她的唇齿间漏出一两个气音,听起来饱含着难以抑制的疼痛,深深折磨着他的五脏六腑。
胸口弥漫一股钝痛,文珺不敢惊扰她,可他担忧非常。在他犹豫之时,诗诗骤然睁开眼睛,直直盯着他。
接着她叹了半口气——因为她开始咳嗽。他记起她的咽喉差点被捏扁,里面一度充斥鲜血。文珺恍惚了片刻,就赶忙把诗诗翻转侧身,替她拍背。
“咳,不要紧……”诗诗推了推他的胳膊。“些许后遗症,一会儿就能好。”
“真的没事?”他小心翼翼的询问。
或许是他关切的目光太过灼热,诗诗竟忍不住偏开头,阖上眼帘。
“我不会……不会有事。”闷闷的嗓音。
文珺多想抱起她,多想让她痛痛快快哭一场。他的认知里,唯有彻底的宣泄情绪,才能更好的调整自己。当初姐姐离逝,他无数次默默流泪,最后直到在师父面前嚎啕大哭了一次,才终于从哀伤中走出。可其实,他的经验是属于他的,而她呢?
他轻轻碰了碰诗诗的头发。“如果我更小心防着一些,如果我不是急切的想要找那条大蛟历练……”
文珺吞下了后面的话,言语没法表达他痛彻心扉的悔恨。指尖下,他的手背又开始冒血。
“那样的伤害不是你的错。”沉寂半晌后,诗诗以微弱的声音回应。“没人能预知,没有人……”
可那么深重的怨与恨,又该怎么办?他的,她的。假如可以,真想要报复什么、摧毁什么,来达到内心平衡,现在却发现,并没有合适的泄恨对象。作恶的魂魄灰飞烟灭,却死去得太轻易;作恶的躯体仍在眼前,他竟不能对自己下手。
并非害怕自残,并非畏惧肉身的痛苦,而是文珺明白,这于事无补,这定不是诗诗愿意看到的!
她已经发现、且牢牢捉住他的手,颤声道:“别这样,不要为他的所为惩罚自己……”
她顿了顿。“泄愤,谁又不想呢?可我……可是你,能做的,已经做了。够了,够了。”
文珺注视着诗诗,反扣住她的手腕。掌下触及的青紫淤痕已不大明显。他喉咙哽得慌。他所了解的她,这次并不是伤得最严重的,但却是最屈辱的。当年对付赤龙的时候,她花了很多工夫才养好;而最初她囚禁于惊涛阁的时候,她虽然险些被人糟蹋,实际并没有受太残酷的折磨……
这次才是真真切切的,从身到心的污辱;不仅针对她的修为,还针对她的性别。文珺忽然感觉自己的安慰极其苍白无力。他在她面前一直企图表现强者的一面,他也不是女人;更何况,他本身便是加害者之一!
然而,他还是想守在她身边。即使她在他面前遮住眼睛,逃避他的目光,他依然要陪着她留在这里。
他害怕她在孤独中害怕,他更害怕自己在孤独中害怕。
诗诗沉寂了很久,很久。她慢慢等待伤势的恢复,那其实用不了太多时间。文珺从始至终轻握着她的手掌,偶尔会摩挲着,将自己真元缓缓输过去一点,然后被她推回来。诗诗不说话,只偶尔微微摇头,示意自己来就好,不需要他帮助治疗。
天色由明及暗,诗诗终于开口,把思绪纷扰、昏昏沉沉的他“惊醒”。诗诗叹气道:
“其实,还是因为,我太弱的缘故。”
文珺愕然,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诗诗也不在乎,径自往下说:“这个世界,修真界,本质仍是弱肉强食。我不该期待,我不该被你、你们的好蒙蔽,我不该报以幻想,觉得大部分不是书简中描述的那么残酷。”
“其实我应当庆幸,师父打一开始就呵护着我,师父教给了我最重要的保命诀窍。我因此绝处逢生,这是第二回了——而第一回,由于你的善良,我几乎忽略了我心法的重要性。”
“现在起,我会牢牢记得,只有变强,才是唯一的出路。想要像个自由的人那般活下去,就只有变强。”
文珺尚未来得及做出反应,就听到一个阔别十年的声音,虽然不甚熟悉,但是亦不十分陌生:“睁开眼睛,看看师父,告诉我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