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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结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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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感应到镜花陨的变动,就风尘仆仆赶来。诗诗忽然觉得,其实,自己还是非常幸福的。她短短的三十年生命中,感受过寂寞,却不曾拥有真正的孤单。她有关心的人,也有关心她的人。师父养育她近二十年,而这儿,文珺亦陪了她十年。她真正经历的苦难,实际上也算不得什么。
冯崇摸摸她的额头,瞅了瞅她红肿的双眼。诗诗侧过身,见文珺施然行礼,回道:“见过真君。这里,文珺想先行回避一下。”
他是顾及她的感受,不愿打扰她和师父久别重逢的欣慰。冯崇冲他摆摆手,就由他走开并带上门。诗诗忽然有点担忧,她虽知道他的考虑,但在师父看来,这未免是心虚的表现。所以,文珺离去,她便小心坐起,朝冯崇道:
“师父,这,不怪他,真的。”
冯崇皱了皱眉,盯着她被褥未能完全遮蔽的光裸肩膀。“噫,这衣衫不整的模样……是谁做的?”
诗诗垂下头,一时只觉难以启齿。沉默一小会,她慢慢回答:“不怪他,不是他,但是……是‘他’,龙神。”
她勉强斟酌着用词,将之前发生的种种叙述一遍。逼迫自己回想那残忍的折磨和侮辱,她的话语时断时续。冯崇并无一丝不耐,静静听她说完整个事情经过,叹息道:“你做得很好,你做得很对。”
她微微展开双臂,诗诗顿时泪如泉涌。如此温暖的怀抱,她虽没有机会从生身父母那里获取,却总能在师父这里得到。她像小孩般扑到冯崇怀里,哽咽着呼唤:“师父,师父。”
冯崇一下一下轻拍着她的肩膀和背脊,给予她最贴心的抚慰。“你很好,你已经很努力了。你想要帮助此地村民,你没做错;你想要锻炼自身,你没做错;你和李文珺一起行动,你没做错。你只是运气欠佳,恰好遇到一个疯子,空有散仙之境,毫无散仙之实,不守承诺,无可理喻。在他的强大和蛮横面前,你应对得很好,你活下来,他死去了,并且是被你杀死。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你做到了。”
“你没有错,一切的磨难仅仅是偶然。这是个弱肉强食的修真界没错,弱者的生存之道你已经掌握得很好,甚至可以媲美强者。你不过是被一只疯狗咬到而已,而且你都狠狠报复回去了。”
“你的创伤和痛苦,你几乎都治愈了,不是吗?剩下的那一点点,时间会把它抹平。你的遭遇并不是你的错,甚至也不是李文珺的错,这都是机缘巧合,都是上天给予你的磨砺和锻炼。”
擦掉了许许多多眼泪,诗诗终于恢复平静。冯崇拥着她,柔声道:“是否要让师父为你检查一下伤势?”
诗诗脸色骤红。她大概清楚师父的言下之意,是要察看她那儿的状况。她涩涩回道:“不,我想现在不碍事了。”
冯崇自然不会在这种事上坚持。她并不太担心她肢体或脏腑的损伤——于修士而言,前者较易治疗;后者嘛,她业已通过神识查探,发觉诗诗状况尚佳。
“你升阶了,噫,多少也要道声恭喜。”冯崇的脸上好容易有了丝笑意。
诗诗赧然,接着不免哀叹:“其实,最后的突破,还是因为……吸取了他的修为。”
冯崇了解她的遗憾,宽慰她道:“所谓资质一事,你也不要太过挂心。十年时间,能摸到境界的壁垒、感悟到门槛所在,也算不错。你的悟性总是相当好的,不要总把师父当年的话太放在心上。”
诗诗晓得师父说的是什么,心中一时百感交集。她点点头。“诗诗懂的。”
“不过,我看李文珺的修为,结丹初期很稳定,也不似从结丹中期掉下来的——我说,天首山再有什么秘法,也不易让他十年就达到那境界吧?”
诗诗暂且抛下记忆中那不忍触及的部分,大致回想之前情形。“是龙骨剑的缘故吧,龙气转化成真元和修为……”
冯崇思索半晌,道:“噫,这倒也有可能。总之,往好的方面想,你最终还是得益者。”
她以帕巾擦了擦诗诗的脸颊,替她拭得干干净净。“既然过去的无法更改,无法挽回,就必须振作,只为了今后,不再受那样的痛苦。”
诗诗揉了揉酸胀的双眼,只觉得心里放松不少。师父的言语,给了她莫大的安慰和支持。她几乎要忘却那些不幸的时刻,转而思考起其他来。“师父,你这次匆忙赶来,不要紧吗?”
她一旦问到这里,忽然内心又不自主联想到颜柿师叔,更还有……落木湖主。却听冯崇道:“我原本也无甚大事,近来玥宫主也让我随意走动散心。从元婴初期到中期,那是连吃丹药也无法随意就升上去的;积累未到,成日闭关打坐也不会有进展。倒是前些日子颜柿结婴,我去帮她护法,离这里还有些距离,故而察觉镜花陨变动,也没能及时赶过来。”
诗诗轻声道:“师父所留的阵法,已经很及时很有用了。诗诗此次保命,全靠此阵。”
“那,我便帮你再刻一次。”
说罢,冯崇便从诗诗手中取过镜花陨,凝神结阵。她臂膀舒展,手指飞舞,直教诗诗看得眼花缭乱,心中羡慕。“可要小心,这镜花陨,玥宫主检查过,灵气能量已不太足够,因而才索性留在我手里。此番结阵,大概是最后一回。”
见诗诗疑惑,冯崇索性直白道:“这阵法所用能量,非我等元婴修士所有,连玥宫主那般的化神也未必能使出此力。阵法是玥宫主所创,汲取上界宝石中最后残余的力量,从而做出一定防御。也算,废物利用。”
诗诗大为不解。“这上界宝石,怎能说是‘废物’?”
冯崇摇头。“你还是少知道些,更安全。玥宫主同样也不会让我们了解全部。”
诗诗低眉颔首,表示理解。行功完毕,冯崇把镜花陨郑重的交到诗诗掌中,再三叮嘱,小心使用。
这时,诗诗终于有心,问起了落木湖主。“师父,你可要待在这儿?那王湖主……”
冯崇脸色忽而变得古怪。“噫,你告诉他为师的近况了?”
十年光阴,这近况,着实不算近况。不过诗诗老老实实回答:“不,我从未向湖主言及。毕竟湖主身体不佳,往往是管家出面照顾我们。”
冯崇幽幽叹道:“有些人,不见比见面好。他大概,还不清楚我的真实情形,所以。就让他一直以为我还在隐居、躲避仇家吧。”
诗诗未免惊骇。原来,神志不太清楚的王湖主,竟完全不晓得师父这些年的经历吗?那么师父呢,知道王湖主多年来重病缠身、意识模糊吗;她知道王湖主对她的徒儿多么庇护,对她多么牵挂吗?
仿佛看懂了诗诗的询问眼神,冯崇嘴角扯了扯:“他的族人不欢迎我,可又拗不过他。当年小重山一役,他意图帮忙,实际上却被人蒙蔽欺骗,简直成了那帮邪修帮凶。我俩,曾经有婚约,如此也只好撕毁约定……我对死去的姐妹们发誓,不再见他,除非——”
她露出一个苦笑:“你就没必要追根究底了,诗诗。”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冯崇自言自语。“就让他带着点美好回忆,也算对得起他了。至少,他还活着;而她们,尸骨无存。”
师父言语中无限悲凉,似乎往事凄然,不忍回想。诗诗不禁打了个冷战。
冯崇抚了抚她的肩,温言道:“你境界仍有不稳,须得调养一番。放心,师父暂时会在这里停留,多陪陪你。不过,毕竟我的血曾为不夜海那群人获取,容易被追踪,我不能待太久。”
诗诗只能懂事的点头,遵从冯崇吩咐。她精神稍微振奋了些,当即打坐冥想,希望能尽早巩固修为。
冯崇见她认真投入,松了口气,想了想,朝门外走去。她很清楚,文珺一直在那等着。
诗诗这次冥想入境,统共只花了两个时辰。因为想着师父就在身旁,心情格外平和,进展十分顺利。她清醒过来,就发现,文珺正安静的守在一边。
诗诗四处张望——其实神识已经能够感知,可她还是想用眼睛确认——师父,这会儿并不在屋中。
“就要交子时了。”文珺忽然没头没脑来了一句。
“咦?”诗诗有片刻恍惚。这是什么意思?
文珺的表情,有些忐忑,有些紧张。诗诗顿时产生一种微妙的感觉,好像有什么很重要的事即将发生。
“诗诗,”文珺慢慢的唤着,“我们……让我陪你,去金砂海吧。”
似是恳求,似是不容置疑的要求。诗诗一阵糊涂。“金砂海?去做什么?”
“冯真君,你师父说,那一处,荒凉,但安静;而且,有你所希冀的、适合你的,更快修炼的环境。尽管那可能很艰苦,你也一定会想去。”
诗诗大约明白了,定然是师父与他谈过什么。文珺继续道:
“因为,你想要变强。”
她静静望着他深邃的眼睛,文珺仿佛在鼓起勇气,毫无退缩迹象。诗诗没有答话,她知道,他还未说完。
他酝酿的感情和言语正一点点流淌,逐渐倾泻而出。“诗诗,你不是弱者,可是……我们还远远不够。我惟愿,我盼望能陪你一起,成长;我盼望能陪你一起,慢慢走这条修真之道。我渴求的,‘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他的面颊微红。其实,这不是他第一回向她表露真心,可是这么直白,却也算是初次。“肌肤之亲,白首之约。前者重,后者更重。我想同你结为道侣,常相聚,少别离;同悲喜,共进退。”
诗诗清晰的看见他眼眶里涌动的泪泊。“我等了太久,可我胆怯,不敢道白……这次,你可以肯定我吗?”
要答应他吗?
无论高低贵贱,无论逆境顺境,结为夫妻,携手到老。
这样一个人,真的是她可以拥有的吗?
然而,她无法说出拒绝。她舍不得离开他,就如她舍不得令他失望。倘若这是他想要的,她就顺应本心,顺其自然,一步步和他走下去。不去考虑最后的结局,不去考虑未来的艰辛,不去考虑横亘两人之间的困难。
脆弱的修士的生命,瞻前顾后而错失所爱,她不想这样!
那就与他一道,允诺相守终身,扶持照顾吧!
诗诗嘴唇微启,声音不大却清亮:“我愿意的,我希望的。”
须臾文珺就从期待转为惊喜。许是他没料到这么快她就给了他一个确切的答案。他笑着,赞叹着,抱起了她。诗诗感到世界在旋转,满满萦绕他们的,全是欢欣的味道。
等两人好容易平静下来,想要把这一切告诉冯崇,才发觉她早已等候在门口。他俩略有些不好意思,文珺清清嗓子,主动上前,将他和诗诗的事情禀告师尊,祈求她理解和同意。
冯崇含笑以对:“年轻人,噫,既然不是轻率作出决定,我做长辈的,自然要支持你们。需谨记,做出了许诺,就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无论当下,还是将来。”
师父的言辞并不很严厉,但话中有话,显然她之前和文珺另有交待。诗诗稍有好奇,却不急于此时追根究底了。她满心喜悦,又夹杂着不真实的感觉,却听冯崇道:
“我再说一遍,天首宗势大,以揽月宫后人身份,我不希望你们去那儿再生枝节。你宗门内反对的声音多半不少,你也不想你们再动摇、再受更多考验吧!仪式完全可以简单,在此处即可成礼,天明就办,无需再请他人,就算……了我心愿。至于你怎么和师门中人交待,那由你和她自行决定。”
师父这话对着文珺,实质也是在告知诗诗。并非征询意见,而是直白要求。诗诗掩不住惊讶的盯着文珺:这么苛刻,简直不近人情,他会答应?
虽然,自己是……无所谓那些。毕竟,她需要的仅仅是他;毕竟,她不习惯那浩大场面;毕竟,即使她不在那些名门中人前自卑,却也不擅长应对,更自觉身份特殊,担心诸多变故。
况且,师父所说的话,她总是相信着,遵循着。
文珺眉峰舒展,并无一丝不豫。“我心意已定,只请真君为我俩赐福。”
“那便抓紧时间休息,待明日礼毕,我就要离开,毕竟不夜海等人盯我很紧。然后你们向落木湖主道个别,就此去金砂海吧。”
诗诗和文珺点头。文珺回自己房间,冯崇则坐回到诗诗身旁,像母亲般揽过她,细细解释让他们去金砂海缘由,千叮咛,万嘱咐;知她羞涩,也不过问文珺求婚和她如何应允等太多细节。
师徒二人长谈彻夜,第二日婚礼庄重简洁。之后,冯崇匆匆离去,本已御剑飞出数里,又忍不住回转,盯着二人绾在一起的长发,深深叹息: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惟愿……白首勿相离。”
诗诗闻言,怔怔望着师父,两行清泪潸潸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