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故旧 ...
-
文珺在他们曾经歇息过的山洞没有找到诗诗,丛林中亦然。他并不很意外。师父和师兄在旁边反复提醒他,一个修炼采补之术的女子,不可能单纯到愚蠢。她或许不算非常用心险恶,但肯定懂得趋利避害,很可能趁他受伤的机会,就此逃之夭夭。用江砺实的话来说,“这才正常”。
然而文珺多少有点沮丧,那隐隐的担忧也没能完全消除。直到一天前,他们师徒三人在不夜城外城逡巡,听到几个潮声阁修士议论“吴湛遇到那揽月宫女贼差点送命、连到手的一个纯阴炉鼎都被带走”云云,文珺才猜到诗诗可能的遭遇,进而暗暗松了口气。
总而言之,他很希望她没事。
而听闻“揽月宫”三字的司空陆,却也像是松了口气,或许还可以说是泄了气;他不再纠结于是否要暗地尾随潮声、惊涛二阁去捉贼,而是索性带两个徒儿离开。
“我们去天龙山。”
“师父,不用找镜花陨了吗?”
“暂且不必了。既然是揽月宫人所为……”
“师父?”
揽月宫覆灭往事,文珺和江砺实大约也听过一点,不外乎是罗刹海邪修围攻、见利忘义之徒帮凶等等。此次涉及,司空陆便讲得更细致些。
“……小重山揽月宫位于内陆中部,乃是一位惊才绝艳的女子所创。据说她百岁不到便结婴——绝大多数修士,这个岁数正在冲击金丹期。传闻揽月宫主名玥,这位尊君修习双修秘笈,或者还有采补术法,所以修为境界才能一日千里。也难怪,揽月宫中只有女子,她外出时却总带着男修,有说是侍从、工具,亦有说是情人。”
“她只花了五十年就把揽月宫发展壮大,不论外务侵扰,自己还进阶化神!可惜后来失去踪迹多年,竟没有保住她所创的宗门。”
司空陆顿了顿,喟叹道:“我相信,揽月宫主并未陨落,而且,她一直在寻找镜花陨。”
文珺和江砺实面面相觑。这是什么意思,师父原来说的“帮故人打探”,跟揽月宫主有关?那镜花陨究竟是何等宝贝,连化神期修士也如此重视!
司空陆却没再多作解释,转而说起另一件:“揽月宫女弟子皆为纯阴之体。你说的那个冯姑娘,或许就是揽月宫余留之人。啊,年纪不对,但,也可能与揽月宫旧人有关系。”
文珺皱了皱眉,道:“师父,那揽月宫主采补他人的传言,是真的?所以,冯姑娘也学了这邪法?”
“这个,不能否定。只是我更清楚更肯定的是,她很懂得用药物来提升巩固修为。此次为师带你去天龙山,就是为了……在乌河附近、一些能弥补修为的药材。”司空陆摸了摸下颌蓄起的少许胡茬。“我曾在那里见到玥尊君,驾着香车,云萦雾绕,犹如天人一般美丽。她就在乌河为她的情人取药恢复受损的修为。唉,我那时修为尚浅,还受她恩惠,得了不少好药和方子。”
他半眯起眼,陷入回忆。百余年前,他还不过是个筑基期小修士,正在天龙山寻些低阶妖兽,陡然见到揽月宫主轻盈而至,非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不足以形容其体貌,简直以为是做梦。后来听仙子嘻笑,得仙子馈赠,竟有一段时日。待她离去许久,才慢慢从呆滞中清醒。顿悟之余,又凭借那药物提升修为,一举结丹,甚至后来各重小境界突破都异常顺利……
文珺和江砺实均恍然大悟,原来自家师父是钦慕美人加感恩图报来着。
“照师父所言,天龙山确实有极好的药材,但是声名不显,所以那里修士们不重视?”江砺实提出疑问。
“事实如此。”司空陆点头。“为师想来,恐怕一是因为那药方丹方较为隐秘,二是那速成修为之物对悟性要求高、稍不慎便会产生心魔。为师当年曾被师祖勒令面壁苦修,打磨心境,所以修行之道还算顺遂。而若是修为受损境界跌落后以之疗伤,应是无碍。”
“还有一条,”司空陆神情变得严肃,“天龙山数百年来宗门分裂,各宗争执不休,自相残杀,内耗严重,所以无心发展……”
说着,司空陆和江砺实忍不住都盯向文珺。他脸色黯淡,慢慢垂下头,轻轻道:“是,弟子一直知道。”
他怎会不知,他就是天龙山出生的啊。
三人自此南行,途经落木满地,逐渐转变成常绿阔叶,秋寒已不显著。文珺奔波劳累,修为本就吃紧,加上心事重重,竟是一路沉默。司空陆看在眼里,江砺实更惦记在心里。这日黄昏,他们三人在一处山顶停下,打算休整一晚,再继续赶路。
入夜后,司空陆生起篝火,布下防御阵法,想让两名弟子一齐围坐,讲讲这野外露营关窍兼阵法事宜。江砺实却拉着文珺,说要四处逛逛。司空陆沉吟片刻,也不勉强,便由着他们去了。
被师兄拉着去看漫天繁星,文珺其实并没有多少心情。他有点无精打采,江砺实仍保持高昂情绪,谈兴浓厚,叽叽呱呱说一大通。
“……说来说去,也只有元婴真君们才能完全不用进食,筑基也好金丹也罢,总归吃点东西才有益身体。我说那辟谷丹口感实在不好,至少也该备点灵谷,或者路上打点灵兽肉。师父总是嫌麻烦,咳,就是懒的。要不是我此次出门匆忙,本应好好准备一番。”
“师弟,你莫要觉得师父太严厉。其实啊,我跟着他在朝雾峰近八十年,一开始也是很怕的。后来熟悉起来,相处就很随意了。”
“师父三十年前冲击结婴——那会儿朝雾峰还是师祖当家,因为林师伯早早离开,又眼见师父连续失败三次,真是心急如焚。后来总算成功,师祖才了了传承心愿,安然坐化。没过几年,师父就带了你回来。本以为峰上会变热闹些,谁知你聪颖过人,一心苦练,修为升得飞快,师父联想起自己,怕你进阶太快心境不稳,平日都压着你,舍不得夸奖呢。”
“文珺明白。”
“哎,你明白什么。师父以前没这么严肃,对着你就不自主想要认真再认真,生怕说错什么,让你走弯路。你的出身,师兄也大概了解些……其实师兄比你也强不了太多,我那至亲,都是没啥天分,早早过世投胎去了的。”
文珺感慨:“谢谢师兄安慰我,文珺还从没好好跟师兄聊过。我的父母,都隶属天龙门真宗,那时候,跟定宗闹得正凶,连一个灵泉眼也要争,后来群殴乱斗,我父母与许多真宗弟子当场毙命,定宗也损失惨重。我姐姐害怕,就抱着只有两岁的我逃出宗门,离开天龙山,躲在周边一个小村庄。”
他微微叹气。“其实,我根本不记得父母的模样了。回忆里只有姐姐,一直悉心照顾我……”
江砺实观其神色,大致也猜到后续不太妙。他在朝雾峰与这小师弟也相处了十多年,从未听说他有个姐姐。看来,文珺这位至亲,恐怕已经不在人世。
“虽然下定决心不再回去,就此当一介散修,但姐姐对从前宗门中那些功法还是记得不少,也一直勤加修炼。可是,没有人指导,全凭自己摸索,她不知陷入何种迷障,身体一天一天衰弱下去。我十岁那年,她终于熬到了头……”
他只觉得自己眼眶泛红,身心沉重。姐姐弥留之际的话语仿佛还在耳边响起:“文珺,我们自以为血脉高贵,其实,都是虚荣心作祟,反而忽视了自己的真正能力。纯血,是执念,更是妄想……”
文珺揉揉眼睛,声调微低。“后来,多亏师父捡了我回来,拜入天首山天首宗,成为当世大宗门的内门弟子。我心中一直对师父敬爱有加。师傅严格要求,是看重我栽培我,我充满感激,只有拜谢。”
见话题又转了回来,江砺实只得劝道:“都说了,师父其实不是那不苟言笑的人,就是,见你天资好,怕你进阶过速、骄傲自满来着。”
文珺面向师兄,微微一笑。“文珺清楚的。”
江砺实沉默了一会,仍道:“其实你还是拘谨了,压抑了。平日你和师父交谈,那语气叫一个文绉绉。这几天我在思考,今天跟你聊了一阵,大概是想明白了。归根结底,你还是喜欢、享受亲人的关爱,所以贪慕温情,所以——”
江砺实顿了顿,还是决定指出来:“当你碰到一个女子需要你,就深陷其中,难以自拔,即使你知道她根本不是什么好人。因为,你在迷恋那种亲密关系的感觉。”
文珺愣了愣。原来他是这样的,迷恋亲密的感觉?可是,除了身体的接触,他和她的心其实距离非常遥远。还是,因为,她的眼睛给的错觉,令他不自知的把对姐姐的缅怀,寄托到一个毫不相干的人身上?
现在探究这又有什么意义呢?他跟她的缘分也许已经到此为止,他也没有再去找寻她的念头,毕竟他们不是一路人。从中得到经验教训?其实他也多次暗暗唾弃过自己心软,可修道一事,尤其是他的心法,讲求顺其自然,存天理,葆人性……
文珺觉得自己过于纠结了。既然她不是值得追求的伴侣,又已经消失在视野,连报复好像也是可笑的——谁叫他当时自己也动心了呢!唯一可惜的,大概是镜花陨的线索,不过连师父都不在意了,咳,就算了吧。
这么想着,心胸似乎开阔不少。当前最要紧的,是遵照师父指示,尽量弥补修为。文珺瞥了眼师兄,他似乎还在等待一个回答。文珺莞尔。“师兄说的很是,文珺还是感情用事。”
“其实嘛——”江砺实见他开颜,不自主也心情松快不少。“你对别人有情意,于我说不定还是好事。要知道,烟霞峰苏蕊苏师姑对你印象可好着呢。”
“咦,这和那位化神尊君又有扯上什么关系了?”
“别装傻小子。”江砺实摆出一副师兄的架子来。“两年前,苏师姑带了苏黛叶师妹上山。她的父亲本就是苏师姑的幼弟,她又是老来女,疼爱得不行,要不是她父亲陨落于碧波湖兽潮灾劫……黛叶师妹、不,苏师姑好像很青睐你这青年才俊,师父那还被问过两次。”
文珺见江砺实眼神闪烁,恍然大悟。“师兄是对苏师妹有意思。”
江砺实被人说中心事,并不扭捏局促,大大方方道:“她虽然刚筑基,资质却是不差的,以前是家人娇惯了些。如今有苏师姑……和我一起督促她,进步很快。总之,朝夕相对,发觉她确是个不错的姑娘。”
文珺窃笑:“恐怕不仅仅是不错。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看来,师兄还是早点与师父禀明才好。”
“不急,不急。”江砺实颇有自信。
是时繁星璀璨,晚风清新。两人边走边聊,虽没有刻意去吸收外界灵气,却均觉得身体松快,对接下来的行程更多了几分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