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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8、折磨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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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广州城从黑暗中重返光明的时分。
多家公司受到内部人员检举,广东省税务局、证监局、市场监管局反垄断处等单位均介入调查。
所有涉事公司明里暗里都和傅家有关。
陈澍双手背在背后,半个身体沐浴在朝阳中。
一切都如他所料。他唯一好奇的就是——
后院接连失火,傅百城脸上是什么表情?
他对拖着行李箱走进校长办公室的王秘书说:“真是一代不如一代,那种没教养的年轻人我见一个就要改造一个。”
傅百城?区区一个富二代,不过当了几年既得利益者,靠父母那点老本被旁人追着捧着,就真以为自己是个人物了么?还不是个恋爱脑废物!
废物,废物!废物!!!既然这么想谈恋爱,那他就成全他们这对小情侣,整整齐齐成双成对一起下地狱去吧。
王秘书用纸巾猛擦汗:“陈校长,您先听我说,省第肆建筑工程有限公司工棚被封,学生宿舍消防施工被喊停了……”
“什么?”陈澍皱起眉头,“我没喊停,谁敢喊停?”
“……”王秘书在人名和单位名之间快速抉择了几秒,最后果断选择避开会更让陈澍抓狂的那个答案,“市卫健委和疾控部门……”
不用他继续说下去,陈澍也已看到手机上弹出的最新消息。
“Y大校园施工致疫情扩散。校内新增一例新冠疑似病例,密切接触者达数十人……”
陈澍拳头捏得死紧,颈上青筋毕现。
连政府临时工身份都能善用到这个地步,豁出死劲在背后给他搞小动作的人想也只有——
黎、珂。
*
校方为施工队安排的临时住所一大早便被大队人马团团包围。
消毒水漫天播撒,口罩、防护服、应急医药箱全副武装。甭管是谁,下来一个便控制住一个。
黎珂从队伍中走出。她一马当先,全身被深蓝色防护服裹得严严实实,只从半透明的头罩里露出一双寒光凌厉的眼睛。
风水轮流转,那些曾无数次在法定工时之前便被电钻声无情扰断清梦的学生们终于出了一口恶气。
防疫部门的包围圈外聚集起的学生里,甚至有人高举“我们同一心,疫情定可防”的大红标语,用喇叭一遍遍高分贝播放防疫语录。
防疫人员本想疏散学生,却发现他们似乎是在助阵,顿时哭笑不得。
黎珂倒是不急不躁,安排人手一个个清点名单核对证件,把每个人每张脸都用手机拍了一遭。
“吴……”
“等一等。”黎珂脚步一顿,叫住照着证件念姓名的工作人员,“你抬起头来看一看。”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黝黑老实,低眉垂目的面孔,轮廓中却带着些异域味道。
黎珂怼着他的脸来了张特写:“哪里人?”
对方用不甚标准的普通话回答:“广东……湛江。”
他那种所谓的不标准绝不是带广东口音的不标准,倒更像一个外语母语者咀嚼中文的别扭。
“哦,湛江。”黎珂紧盯着他脸部,一丝一毫肌肉的微小抽动都不放过,“你们那里生蚝不错。”
她眼神往队列后一瞟,有几个人立刻低下头去。
等学生们喊完闹完情绪发泄得差不多了,她方才一挥手:“一个不落,全部带走。”
施工被喊停彻底打乱了陈澍的某项计划。
但他没想到黎珂还有更缺德的后手——
她提前用卫健委官方号预备了疫情通报,一到上班的点就准时发送。
官方通报一出,媒体不论大小都如苍蝇寻味如雪山崩顶纷纷转发,消息一下子以无法控制的高速扩散全网。
Y大校园门禁被记者围得水泄不通。陈澍借防疫之名加强了校园进出管理,光明正大把他们统统拒之门外。以黎珂之势破黎珂之策,他算盘打得不错,却没算到这媒体中居然混了个袁皓。
当保卫处增派的人手赶到时已经来不及了,袁皓同倩文里应外合,以Y大学生身份强行撕开一道口子,媒体人如决堤的洪水一般势不可挡涌入。
袁皓举着手机向黎珂报喜:“一切顺利。”
一个身影一晃而过,他回头举起记事簿高喊:“陈澍在那里!”
从前陈澍一直不明白邹院长一介老江湖,何以因黎珂一个普通学生搞得如此失态。
当他在行政楼下被广州各路主流媒体围追堵截差点维持不住一贯的体面,最终不得不当场抵押两位秘书才得以脱身,还被省卫生部门、市防疫部门、第肆工程公司方面催魂一样不停电联的时候——
他总算体会到了当时邹院长的心情。
黎珂,黎、珂!
他是在贫困生助学金申请名单上注意到这个名字的。看着两寸照上她与那个人相似的眼唇,一股快意凭空自腹中升起。
大四以前,她被那些正统背景户挤得连入党都没入个利索。傅百城如此用力过猛地把她从穷学生愣是包装成广东省年度优秀共青团员候选人,他还当黎珂沦落为了傅家那对母子手里未来的政治筹码。
他那时竟觉得好笑。那个人的女儿,终究也成了资本的提线木偶。
……好笑奶奶个肺!
想不到她和傅百城倒真是绝配,两个人都一样的该死!
叩叩。
陈澍刚从焦头烂额中解脱,一时未想到还能有谁前来,端坐身体回了句:“请进。”
门开了。
一束光顺着缝隙射进来,像柄金色的短剑。
一位娇小玲珑的少女把自己裹在深灰色外套里。囫囵望去,短剑仿佛正握在她手中。她往走廊外警觉地望了一眼,随即回过头来媚眼如钩,顿时钩住了陈澍的心弦。
是何霜——
她背对着陈澍关好门,清脆一声落了锁。
这种时候她来赔罪求饶?
好,来得正好。陈澍推一推眼镜,嘴向左右大大划开:“不用锁门了。一会还会有人来。”
何霜背着他解开的外衣恰顺着没挂多少布料的后背滑落。她受惊一般捡起衣服,侧过脸楚楚道:“陈、陈校长……”
“外套就铺在地上吧。”陈澍视线慢慢顺着她轻薄的衣料下滑,“这也是为了你着想,今天有你跪的。”
正好,黎珂拱出的滔天怒火无处宣泄,是她自己挑了这么个好时机送上门来的。
*
曹司令死了。
生前呼风唤雨作威作福,死后一动不动躺在呕吐物中,浑身散发出地狱般的臭味,甚至不能瞑目。
那些与他生前来往密切的人们一个个推脱各种理由不肯前来表达悲伤,大概殡仪馆才是他们选定的舞台。一整个上午,医务人员和护工来了又走,肉眼可见的脏污擦除了,看不见摸不着的臭味却经久不散。
从头到尾,静静在这臭味里陪立一旁的,只有唯一与死者血脉相连的人。
虽然一百个不愿进去沐浴臭气,但出于礼貌,陈秘书还是强忍着走近对方身旁:“曹先生,请节哀。”
曹先生面无表情,目光甚至都不太愿往尸体上落:“我的样子看起来和哀有关?”
陈秘书连忙表态:“无关、无关。曹先生,我们有事能不能出去说?”
他相信没有人会不想迅速离开这个臭气熏天的地方。然而出乎他意料,曹先生淡漠地扭过头去。
“不能。”
“……”
“你不会和我老婆一样也想来拿大道理劝我吧?”
陈秘书:“……”啊?他、他没这个意思啊?只是单纯觉得里面太臭,“我……”
“陈先生,这话我虽然不能对我老婆说,但可以对你说。你不是我,没有经历过我的经历,也无权替我决定是不是选择原谅。我和我妈一样,绝对不会为了他落一滴泪。”
不知道自己是否被强行塞了一嘴狗粮的陈秘书终于绷不住了:“我们何时去整理令尊遗物?”
“……”
沉默。臭味让病房里的时间刻度独立于整个世界,多待一秒都是一种折磨。在这种时间刻度下,陈秘书觉得对方沉默的时间久如一个世纪,再一个世纪。
又一个世纪那么久后,眼前这个人慢慢蹲了下来,用双手护住头部。他好像方才醒悟到发生了什么事,做出一个孩子面对不能承受之事时自我保护的姿势。
“他死了。”他重复了一遍。
陈秘书顿悟是遗物这个词戳得他破了防。
“他对我妈和我做过的唯一一件好事,大概是滥嫖却从没有在外面留下一个野种吧。不然我现在糟心的事可就更多了。”
“怎么会这么难看?是因为抢救过度吗?会不会……”他自言自语道,“我在同意书上签字,他能死得更干净一点?”
作为一个思维感性、共情能力强于社会平均水平的成年人,陈秘书实在很想说些宽慰的话,奈何房间里实在太臭,他又在里面吸得太久,再不出门透气他可能会被当场臭死。
对不起。他在心中对病房里遽遭丧父之痛的那人默念。
随即吸了两大口正常空气,提高音量问:“曹先生!我们何时去整理令尊遗物?”
那人松开手,缓缓回过头来。眼神复杂,眉头颤抖着锁起又松开。
……
临终前围绕在曹司令身边的人里,除了至亲,并无一人真正关心他的存亡。就连他晚年最疼爱的孙子都没来看他——因为实在太臭,恐怕对孩子身心健康不利,还是让殡仪馆把他拾掇整齐再带孩子出席比较妥当。
说到底,旁人感兴趣的不过是只有他本人知道藏在何处的,令陈澍坐卧不安的某样东西。
他死了,死前的七十二小时一直在生死间挣扎,经历了近二十次抢救,几乎每分每秒都暴露在几十双眼睛下,根本没有余暇说一句话。
陈秘书坐上曹家的私家车,不一会儿,车门又被打开了,曹司令的儿媳坐进副驾,面带歉意地回过头来:“陈先生,如果您觉得太挤可以把我儿子的儿童座椅挪到后备箱里……”
就他一个怎么会太挤?
陈秘书朝身旁一瞥,一位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搭车伙伴正探进半个身体,两人视线相撞,不约而同地露出微妙的表情。
高官遗孀稍显富态的身体毫不客气占了大半个位置。出于对女士的体贴,陈秘书委委屈屈挨着半个屁股撑到了军区大院。
都是假装帮忙整理遗物实则寻宝,两人不甘示弱争先恐后地把曹司令的房子翻了个底朝天,直到最后出门时彼此对视,才意识到对方同自己一样无功而返两手空空。
如今死人不会再开口,要想找到那东西成了瞎猫捉耗子。又或者……
那样东西到底存不存在?
*
傅家底下的西红柿们被相关监察部门轮番轰炸的新闻刷屏没多久,傅百城十分满意地看着被拦截骚扰来电数量从停滞的六十几慢慢上涨,逐渐向三位数逼近。
黎珂还是很关心他的嘛。以为他麻烦缠身却又联系不上,不知她现在该有多着急啊?向他表白的时候甜言蜜语信誓旦旦,私底下却连室友都不提起。这么久不理她,看她以后还长不长记性了。
哼。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他悠哉游哉把黎珂的号码从黑名单里刑满释放,对着一百个标红的未接来电回拨过去:“喂,黎……”
接电话的竟是一个陌生男人:“你好?不好意思,黎珂正在忙……”
他一下子皱起眉头来。
黎珂的声音隔着一段距离响起:“谁啊?”
宋陈把男友的手拍开:“你接黎珂电话干嘛?让我来。”
手机挪远一些,对着来电显示一字一顿念道:“死、傲、娇?”
话音未落,她就见黎珂丢下手里的检测报告火箭升空一样窜过来夺走手机珍而重之地贴在耳边,脸上表情不知是哭是笑:“……喂?”
声音颤得堪称气若游丝。
宋陈顿时心领神会:“死傲娇,好一个死傲娇。你出息了黎珂,瞒着我们偷偷搞情况,老实交代!哪来的野男人?”
黎珂抖得更加厉害了,小跑到角落里:“我我我我可以解释的……”
傅百城怒极反笑:“解释什么?”
“死、死……呃,野、野……”她咽了口口水,咕嘟。顺着电波传导而来的寒意告诉她,不管哪个词,但凡说出下面两个字绝对会下场凄惨。
她只好蹲在墙角假装小蘑菇,先万金油式道歉,“对不起嘛,这其中是有很深刻的原因的。”
“什么原因?”
“那个不重要。”仿若傅百城就站在眼前,黎珂慢慢扶着墙站起,“你那边情况怎么样?外面推送满天飞,我很担心你……”
傅百城冷冷重复了一遍:“什么原因?”
重新蹲下:“对不起。因、因为……”
傅百城像一台绝对零度的复读机:“因为什么?”
她……她到底向陈秘书学了哪句粤语要说给他听啊?真是急死……不,一点也不想听,诶,就是玩儿。
“因为你已经在我的世界里消失了三天。”
黎珂站起身来,胸口突如其来的窒闷让她连咳了好几声。
她对担心想要靠近的宋陈做个手势示意没事,“我一点也不喜欢冷战,也不喜欢你处理问题的方式。如果我做了什么让你生气的事,看我这么难受,你就开心了吗?我告诉你,我也是有脾气的,我现在生气了,不想再哄你。”
“……”
电话那头,傅百城表情里的期待一点点散去。惊愕,无比惊愕。
黎珂一口气说到这里,正想抢先挂断电话,投标会工作群里的消息突然跳了出来。
负责人公布的结果再次击中了她的心。
西红柿被炒蛋全面压着打……即使是故意钓鱼的结果,但这是只有少数人知道的秘计。不论外界还是公司内部一定都有许多质疑之声,傅百城自尊心这么强,若是这些声音传入他耳中,想必也不好受吧?
黎珂把手机重新举到耳边,放软声音说:“你……你还不把我拉回来吗?”
……她气完了?
黎珂微信上紧接着跳出一个“QAQ”,不知傅百城是在叫她的微信名还是在卖萌。
她知道他这样就算服了软,立刻同他提起正事:“我拿学校的直饮水做了检测,含氟量超标三点六倍。”
“嗯。”
惊愕完之后,那股突然被她一通数落的闲气又冒了上来。不行,不能被她偷换了概念!在生气的原本就是他自己!
“为了能够起诉校方和直饮水公司,我室友带我来了她男朋友实习的法务所咨询。哦,就是刚刚接你电话的那个人,Y大法学院的……”
傅百城的情绪像麻花一样拧巴拧巴再拧巴,此刻听她说出法务所的名字,当即冷笑一声:“看来你这位免费法律顾问不太靠得住。”
黎珂顿住:“啊?”
一辆黑色轿车紧急刹停在法务所门口。
“我好心地奉劝你以后还是依靠我比较好。”他语气里带着隐秘的得意,“那里是钟锦帆以前的工作单位。你去那里咨询怎么和陈澍打官司,跟送人头有什么区别?”
钟锦帆还未在黎珂面前站定,两个人影就强行加塞进来,拦住他继续接近黎珂的脚步。
宋陈如临大敌,要不是男友拼命地拉住她,难保她不冲上前咬死对方。
接近下班时间,几位法务所领导被这阵骚动惊扰,短时间内竟聚集过来轮流与钟锦帆短暂寒暄。溜达至此的昔日同事只能服从社交潜规则,按职位高低排闲聊顺序。
脱胎此处的钟锦帆,如今故地重游已宛然高人一等。
短短交谈之后,钟锦帆两块镜片后锐利的视线牢牢钉上人群外的黎珂。
黎珂把炮仗似的宋陈拨到身后去,脸色平和无波,一步步走到他面前,甚至替他说出了台词:“陈校长要见我?”
钟锦帆快速点了下头,意有所指:“所有人都像你这么通情达理的话,我的打工体验可就舒坦多了。”
他颇绅士地一欠身:“请吧,黎珂同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