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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3、险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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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去黎家拜访时发现黎家人都没有随手关房间门的习惯一样,黎珂从来不给手机设密码。
傅百城轻而易举便把她所有通讯记录翻了个遍。角角落落,所有带记录功能的app一个也不放过,联系人、记事簿和相册不说,就连思维导图都被他检视了一遍。
黎珂果然思想纯净行为端正,里面除了她整理的一套思修近代史马原毛概知识点外什么都没有。
她几乎不自拍,堆在相册底部的十张有九张是上课拍的ppt,剩下一张是一朵插在洗干净的玻璃饮料瓶里,摆在书桌一角的红玫瑰。傅百城一张张划过,目光慢慢定格在最新的一组人像上。
那是黎珂怼着施工队外籍工人的脸拍下的照片。
真是奇也怪哉,他竟觉得这几张黧黑的南亚脸庞不知曾在何处见过。
他给聂子旸发了条信息,嘴上说道:“陈秘书,把之前调查越秀公园五羊石像抛尸案的文件夹找出来。”
陈秘书应声停下手里的活,转而去文件柜上翻找。
在等待聂子旸回信的同时,他打开黎珂的微信,一眼便看到自己在她列表里享受着至尊置顶待遇。什么齐裕、李孝凌之流统统得往后稍稍,能够同他平起平坐的除了黎妈妈便只有卫生厅工作群。
哼,这还像话。
他翻了翻齐裕和黎珂的聊天记录,又点开齐裕的头像,发现对方的个人信息被黎珂备注得密密麻麻。籍贯、生日、学号、电话号码乃至教育履历,就连两年前开始,因食管返流症而去医院例行检查的日期都特意圈了出来。
他退出来,依次检查过宋陈、王紫。无一例外,黎珂给她们每个人的备注都是特别的爱称,信息栏填满了四年的点滴。
她该不会给所有人同样的待遇吧?
他眉头一拧,点进李孝凌头像的手势像极在捏死一只爬上屏幕的迷路蚂蚁。
……还好。大概是因为曾被他偷偷拉黑的缘故,李孝凌如今连个备注都不配拥有,信息栏更是空白一片,堪比一张完完整整的白卷。
一种奇异的期待自心口升起,他忽然很好奇黎珂会往他的信息栏里记些什么,指尖迫不及待按下抬起——
什么都没有。
甚至因为他怕黎珂不高兴,悄悄把朋友圈里和林悦的双人合影全都删得干干净净,朋友圈可见范围内排位最高的四张照片颜色都很素净,整个页面比李孝凌的白卷更白得彻底。
傅百城愣了一瞬,下意识以为是网速慢半拍来不及加载,却很快反应过来。
是黎珂什么都没往他的信息栏里写。
砰!
巨响激起回音。
陈秘书脸上的表情空白了一霎:“老、老板?那、那个不是新……”
“是我自己的。”傅百城面无表情抬了抬下巴,“麻烦你帮我捡回来。”
他强压怒火,没想到自己竟沦落到要和李孝凌称难兄难弟的地步,连黎珂给的置顶位都瞬间不香了。
陈秘书小媳妇一样乖乖替他捡回丢出十多米远的手机,仔仔细细擦干净,毕恭毕敬呈上。顺带呈上他刚从国际间谍组织调查结果中找出的几张图片。
所谓无心插柳柳成荫,竟与黎珂拍下的几张面孔赫然对上。
黑工,好一个国际黑工。究竟是陈澍明目张胆把广东肆建当作窝藏间谍的基地,用一出轻罪掩盖另一出重罪,还是与陈澍无关,间谍组织自行渗透了进去?
与此同时,聂子旸那边也有了回音。
“我见过这几个人。”他发来圈出其中几张照片的截图,“另外几个不在警方档案里,但不排除是漏网之鱼的可能性,我会托刑警队里信得过的几个朋友查一查他们。”
傅百城将疑问抛给这位前任刑警,后者略一沉吟:“警方登记在案的几名可疑人员确实在广东好几个企业辗转呆过。他们大多从事体力劳动,在证据不足的情况下,即使把他们抓起来顶多也只能遣返,这大概就是他们渗透的方式。”
“好几个企业是哪几个?”
聂子旸梗了梗:“我保证尽快弄到清单。”
傅百城不依不饶:“尽快是多快?”
聂子旸凭空产生一种自己在被上司催进度的社畜错觉:“二……七十二小时之内。”
“七十二小时。呵。”
“……我现在做事没那么方便,不知有多少新同事等着向陈校长汇报我的动向。”明明傅百城只是轻轻在重复一遍之后加上一个鼻音,侮辱性却极强。聂子旸嘴角抽了抽,“我很庆幸自己在未来至少二十年都没有转业的打算。”
跟当社畜遇上这种老板相比,人民警察这口饭还是太香了。也不知道那位陈姓秘书是怎么坚持下来并乐在其中的。
陈澍害聂子旸丢掉的不仅是工作与前程,还有在广州的稳定生活。
腆着脸在烟臭腌渍入味的农林上路警(棋)务(牌)室睡了两夜后,他终于以一个月两千二的价格成交了一间几十年前建成,周边环境鱼龙混杂,一室一厅一厨一卫,采光不佳四下发霉,蟑螂遍地跑的临巷危房。每当夜幕降临,下楼十几步远那块“禁止跳广场舞扰民”的警示牌下就会响起震耳欲聋的广场舞音乐。
同警务室的光头大哥曾热心邀请他合租,聂子旸懒得戳破对方每天都要把自己行程一五一十上报的事,随便扯了个借口婉拒了。
大哥和气地把他肩膀拍得嘎嘎作响,转头却骂:“丢!连个上赶着平摊房租的冤大头都找不到!”
世事尽然,工作不如意,理想被阻塞,朋辈皆为庸碌之辈。
或许还真被那卑劣的老头说准了,他的下半辈子即将在阴沟里度过。
可惜,他也从不是被动挨打不还手的那种人。
他主动拨通了傅百城留给他的电话。
他说:“傅先生,冒昧打扰您。我因为调查二十年前两桩旧案被免职,背后有陈澍的推力。我合理怀疑这两桩案件,包括我师傅当年被排挤出体系都跟陈澍有关。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我需要您的帮助,您也不该错过我手里这些信息。”
旧账未完再添新仇。
聂子旸和黎珂是同一类人,骨骼里都流着不让他们低头的血液,外界阻力越大,他们越是要逆风而行。正如陈澍迫害得越紧,聂子旸就越要查清真相。
傅百城把话题掰回正轨:“你们就没有怀疑过陈澍和组织的关系?”
“没有切实证据的怀疑毫无意义。”
聂子旸这么说,相当于直接承认他就是怀疑陈澍。“傅先生还记得占用校道摆摊,结果被黎珂以扰民为由报警抓起来的那些外国小贩吗?”
傅百城当然不可能忘。
“我们怀疑Y大内部有人勾连国际间谍,售卖机密。考虑到背靠高校,可能还卖尖端学术成果。”
“哦,有人?”
“傅先生要是乐意,直接报陈澍身份证号也可以。”聂子旸继续道,“他为了防止查到自己头上,并没有采用传统的钱货交易方式,而是为间谍活动提供方便。”
陈澍把校道承包给间谍组织,为他们渗透入Y大乃至大学城大开方便之门。
“承包校道收一份钱,卖情报收一份钱,一钱两赚。从某种角度来说,陈澍也算是商业鬼才了。”
“不,是一钱三赚。”傅百城无情纠正,“黎珂不是说校道最开始是承包给本地摊贩的吗?”
聂子旸:“……”还真是。
*
噪音和饮用水氟超标,看似不过是一道两害相权取其轻的选择题。
可如若聂子旸的推断属实,陈澍真和国际间谍组织暗中联系,那么以恢复施工为筹码跟他交换更换供水源的选择就成了一步险棋。
——算上这次,黎珂已经是第二回无意中破坏间谍活动了。
此时恢复施工,无异于将她暴露屠刀之下。更何况施工地点在学生宿舍楼内部,这就好比敌方直接贴脸出生,岂不更加凶险?
傅百城深深看了陈澍一眼。
然而陈澍想要广东肆建恢复施工只是时间的早晚问题。一旦防疫检验结束,这枚筹码就会失效。只有及时使用方能达到目的。
陈澍被他陡然凌厉的目光看得发毛,强笑着问:“小傅总,你又怎么了?”
傅百城收回视线:“我只是想提醒陈校长千万不要忘了我们的约定。”
约定?陈澍头脑转了半秒才意识到他指的是什么,“小傅总如此识情识趣,我做校长的又怎么会为难黎珂同学?”
他反客为主,笑着给傅百城敲响警钟:“我这个面子是卖给你的。毕竟氟慢性病嘛,放着那些学生慢慢喝,喝上三年五载也不一定会出什么大问题。”
傅百城神情冰冷:“这是该从高校校长嘴里说出来的话吗?”
陈澍对他的失礼毫不在意:“小傅总,我这可是对你说掏心窝子的话。毕竟你……也给了我不少好东西。”
直到傅百城一点不客气地转身离去后,陈澍仍笑着,笑意寸寸退出眼底。
“如果黎珂和那个小警察不能停止作死,那我对他们也不会再客气。我平生最讨厌别人在我背后偷偷搞小动作。”他这话与其说自言自语,倒更像是故意说给钟锦帆听的,“到时候傅百城的初恋要以阴阳两隔而惨淡告终,可怪不得我。”
按照傅百城同陈澍的私下协议,Y大校方采纳了黎珂提交的饮用水检测结果,公开宣布因氟超标将暂停直饮水供水,另出一笔钱在学生宿舍楼每隔五层走廊拐角设立公共纯净水饮水点,直到供水公司将水质改善完毕。
另一方面,宿舍消防改建工程则在四十八小时后恢复施工,承办方仍为广东肆建。
根据广大学生提交到新媒体中心的意见,施工时间不仅限制在法定的上午八点至中午十二点,下午两点至晚上八点内,还从两头各削去两小时,变为早十晚六,诚邀全校师生共同监督。
万幸的是,Likelike99学妹最终确诊为肺结核,在第一附属医院住院隔离治疗。广东肆建施工队全体检疫结果未对社会公开,只在恢复施工前称人员已经调换过一批,目前所有放入校园的人员都绝对安全。
这已经是黎珂能预想到的最好结果。
她把从陈秘书那里得到的小道消息告诉了倩文:“据说他们私底下查出好几个确诊,还有几个非法外来雇工已经被警方密切监视。”
倩文据此安排文书组写了一期内涵广东肆建的公众号推送。虽然推送只在Y大官方号上存活了不到三小时,截图和录屏却春风吹又生,在朋友圈疯转开来。
某种微妙的愧疚心理作祟,黎珂答应在住院期间天天同那位学妹连麦睡觉,晚上十点准时报到。
临时床伴齐裕对此表示严正抗议:“你怎么能在我的床上和别人连麦睡觉?不行!没门!No way!”
黎珂在宿舍里到处翻找自己的手机,闻言小小声:“是女生。”
“女生?”连女的都要来跟她竞争?!
齐裕气得口不择言:“女生更不行!”
“……啊?”
不愿黎珂发现自己的小小私心,齐裕只好随便扯了个借口:“我睡觉磨牙,让姐妹听到多不好意思。”
王紫从对角床帐里探出头来:“少废话,黎珂,我的床永远为你敞开!”
说着,掀开床帘在枕头上骚里骚气地拍了拍。齐裕撸起衣袖就要冲上去对线:“敞开是吧?我让你敞开得再彻底一点!”
“别别别!”王紫滋溜钻回窝里去,手脚麻利塞好边边角角,“我睡姿特别差,没准半夜一脚就把黎珂踢下床了,还是你比较适合……”
到处都没有手机的踪迹。黎珂急得团团转:“马上就要到连麦的时间了,你们谁看见我手机没有?”
取名未遂的狗子从黎珂彻底沦为狗窝的床上探出头来观赏这场闹剧,张嘴打了个哈欠。
齐裕和王紫扭成一团,抽空回了一句:“我下午给你打电话是姓傅的借的。是不是落在他那了?”
姓傅的?
从傅先生到傅老爷再到姓傅的,谦敬度坐上跳楼机自由落体。
黎珂无暇计较齐裕对傅百城的称呼变化,连忙借了宋陈的手机冲到阳台上拨电话。
宋陈坐在齐裕位置上跷起个二郎腿,随手抓起一把零食放进嘴里:“不会吧不会吧不会吧阿紫?你睡觉还踢人?明天叫陈砚注意点。”
一个抱枕朝她的方向丢下去:“去死!明天约会大中午,睡你个头!”
宋陈灵敏闪避,继续看热闹不嫌事大,伸长脖子对阳台大喊:“珂珂啊,我睡觉无不良嗜好,绝对比她们两个都合……”
齐裕停手,回头:“你嘴里是我新买的狗粮。”
“……”
当晚,高层宿舍十八楼惊闻防空警报。
上下楼无数学生衣衫不整,慌不择路逃到走廊上避难。声音之响余波之大,连当时正在十几个街区外公安厅电子户籍管理系统边质问女朋友给自己的微信备注为何一片空白的某位傅姓市民都耳鸣了三秒钟。
*
十一月底就要拆除的旧档案室像一座废弃矿场。
里面留下的无非是纸质时代的陈旧卷宗,绝大多数已无任何价值,就算不日被投入碎纸机也无人在意。贴了标签没贴标签的档案册横七竖八,难以落脚,连空气都是陈旧的。
生了锈的档案柜门只能堪堪一动几寸上端,聂子旸掰得手臂青筋暴起都没能让锈死的门脚挪一挪位。无奈之下,只好忍着擦破皮的疼痛强行塞进一只手抠住档案册往外拉。
柜顶摇动之间,厚厚的灰尘一层一层抖落,雪一样藏起二十年的时光,也掩埋了独自陷落其中的身影。
猝不及防吸入大量灰尘的鼻腔奇痒难忍。
他捂住口鼻,无声狠狠卡了两下痰,屈腿靠住两架相距不到一米的档案柜,打开手电筒迅速翻了几页。
不是这本。
……
半晌。
窗户被人轻叩了两声。
聂子旸站起身打开窗,透透房间里散了小半天仍就固守阵地的霉臭味。替他放风的兄弟比了个手势示意他时间快到了。
他点点头,手指下意识向口袋里的烟盒摸去。
“聂哥,”兄弟这时才从他的新造型中回过神来,“一星期不见,你……你变化真够大的。”
触及烟盒的手指像被电了一遭,遽然缩回。
聂子旸忽而意识到在兄弟眼中他仍是那个从来不沾烟不沾酒,聚会时就连放在面前的可乐都一滴不动的警校自律狂。直到远远离开档案室,他才敢擦开打火机点燃一支烟,深吸一口,再缓缓吐出烟圈。
他拿出手机说:“傅先生,找到那女人的个人信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