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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8、毒手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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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澍轻轻摩挲表盘。
时间一分一秒,掏出更浓更稠的夜色。
算起来,此刻那个小警察大概已经到达杭州市区了吧?
没用的,他做什么都没有用——陈澍永远更快一步。费尽心思找到当年的肇事者遗孀又如何?那女人要的不过是钱,抚恤金保险金拆迁费低保,这些年她贪得无厌拿了一波又一波,能用钱打发且又胆小的人都相当好料理。
不知聂子旸风尘仆仆登门,却在寒风中惨遭闭门羹的滋味如何?
滋味?自然是……
南澳鱿鱼还挺好吃的。
外层是一道铁门,门栅上别着早已发黄的艾草。内层的门咔嗒一声打开,聂子旸应声取出口袋里的纸张,抖了一抖摊开:“半年前你替陈澍出面就Y大校道承包权同谁签订过怎样的合约,你自己心里清楚。”
来人慢慢将手搭上铁门的门栓。
正是被陈澍看作左膀右臂,本应身在潮州探望父母的王秘书。
“希望你配合我的调查,否则这份合约很快就会出现在刑警大队的证据库里。”
杭州空气里逼人的冰寒早把聂子旸自穗带来的暖意驱逐得干净。铁门泛着冰冰冷光,更为整个冷调的场景增添了氛围。
出乎聂子旸意料,王秘书毫无反抗之意,一下子拨开门栓敞开铁门:“请进。”
他如此配合,聂子旸反而升起警惕之意。
王秘书静静与他对视几秒,收起脸上一贯的友善和气,露出另一副孤注一掷的神情。
“傅先生跟我聊过了,就在您那趟航班起飞没多久。”王秘书重申,“请进,我母亲等张警官上门很久了,可惜没有等到。”
老刑警师傅,姓张。
聂子旸耸耸肩膀:“那很遗憾,她再也等不到了。老人家不干刑警有年头了,年初去世,这个案子他早就无力追查了。”
他说着说着,胸中一股气便堵得难受。
跟着王秘书踏进屋子,他故意抬高声音说:“令堂尽管安心,以后再也不必担惊受怕了。”
王秘书回头看了他一眼,唇瓣蠕动,却终究什么也没说。
往里走两步是一座二十公分高的小佛龛,两侧红烛烛泪斑驳,正中供奉着观音像。
顶多四十平米的空间又分隔出四五个功能区,分外逼仄。夕阳落下满室昏暗,唯有那座观音仿若散着一圈金光,王秘书路过时还做了个双手合十的动作。
掀开一道分隔帘,灰白头发,长度剪到贴着头皮的妇人盘腿坐在蒲团上,抬起头对聂子旸笑了笑:“小聂警官?南澳鱿鱼,尝一尝吧。”
她说话广普的味道极浓。
西向的墙面被煤烟熏得漆黑,连委委屈屈同厨具挤在一起的旧沙发也被波及,变得黑一块青一块。
聂子旸这才发现这是一个集客厅、厨房和餐厅为一体的小隔间。
与刚入门的隔间相同,天光稀薄,照明全靠一座神像两旁的烛光。
“那是妈祖。睡觉的床头还有关二爷,元始天尊。”王秘书在聂子旸身边坐下,替他添了双碗筷。空间狭小,两个大男人席冰凉的地面而坐,不得不手肘碰着手肘,膝盖顶着膝盖。
“我们潮汕人都特别信玄。不管见到什么神,管他佛教道教,拜就完事。”
聂子旸嘴角一抽。
甭管什么神都一锅乱炖,够大杂烩的。
“我妈拜这些几十年了,”王秘书见母亲脸色如常,才继续说下去,“我是家里的第五个儿子。因为实在养不起,很小的时候就被爸妈过继给一对算命先生说这辈子也生不出儿子的夫妻。就是我的养父母,现在退休了,住在潮州。”
聂子旸眉角一动:“那你的那四位……”
“都过世了。”王秘书轻描淡写,藏起字句背后的血泪,“因为养不起。”
王秘书的政审材料里没有半点当年那场车祸的痕迹。也难怪,倘若有,依陈澍斩草除根的性格就不可能放任他坐在左右。
同他拥有类似童年经历的人,大多很难与亲生父母建立起羁绊,但王德馨是个例外。即使在原本的家庭他顿顿咸菜就软饭,连口像样的牛奶都喝不上以至于长大后乳糖不耐,他依旧深记生父母之恩惠。
生父为了拿钱养家犯下杀人未遂之罪,世界上任何一人都可以尽情对其唾骂,唯他不行。
他是两对夫妻共同,也是唯一的儿子。
“那时候我父亲因病退伍赋闲在家,缺钱,但干不了重活体力活,工作时间长一点都难。”王秘书说到这里,站起身来,“妈,他年轻时的照片你还放在老地方?我带聂警官去看看。”
聂子旸知道他这是有些话想单独说的意思,遂起身跟上。
来之前他做的是近似刑讯逼供的打算,以刑警队之威相逼,以傅百城的钱相诱。王秘书替陈澍联络国际间谍组织成员承包校道的证据在他手里,要是捅到刑警队那里,这对孤儿寡母必定受不住。
他一边走,一边把证据用力折得更小,深深推进衣袋里。
王秘书带他去的地方正是所谓卧室。元始天尊熄了一边的蜡烛,他拿起火柴盒推开,又无奈地放下。
转过头来问:“聂警官,有打火机吗?”
*
高层宿舍十八楼今夜安静得诡异。
黎珂既然打出“防疫”这张牌,陈澍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那日电梯监控中与学妹共乘的学生都接到黎珂的短信,让他们出于保险起见都去医院接受检查。陈澍要的却不是这个效果。借排查校园内密切接触者的由头,他让校长办公室下发了大批量需接受核酸检测的名单,范围锁定在高层宿舍十四到二十层住户间,立刻把整栋宿舍楼的气氛闹得人心惶惶。
检测结果一出,校方马上宣布这一批检测的学生中有其他呼吸道疾病确诊,需要加大起居间隔。十八层许多宿舍全体向上搬迁至二十层以上的空宿舍,门户大开便于消毒。
黎珂只身回来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浓烈的消毒水味道还未散去,不少零散的小物件被主人遗弃在各个角落,整个十八楼兵荒马乱,像一座被战争践踏后的空城。
门口的小空地上一摊一摊沙堆,砖块和木板把逃生梯入口堵得严严实实。一块黄底黑条纹的指示牌架在半路,大大的,惨白的四个字。
禁止通行。
她取出钥匙插.进锁眼,抬眸望向围绕在1865门旁的大红色春联。
原本的艳红被灰尘蒙没,变成了一种丑陋的灰红,看不出本来面目。
一股强烈的不安侵袭了她。
锁孔转动。咔。
门开了。
室内灯光通明,室友一切如常,至今姓名不详的小狗用她的书桌作为跳板跳下她沦为狗窝的床,来到她脚边撒欢。
黎珂把小狗抱起来挠一挠狗头,感受到不属于自己的温热贴近了心口。
湿软的小舌头轻轻舐着她的下颌,一下,一下,痒痒的。
宋陈包着干发巾从阳台上走进来:“珂珂!”历经多日,她已经能做到对这狗视而不见了,“我刚刚冲头的时候感觉热水已经不太热了,你赶紧去洗吧。”
考研复习迈入冲刺阶段,王紫宣称自己每天都要熬夜多背两个小时肖四,怕影响大家休息,搞了个遮光帘挂在自己课桌后方。
她从拉帘里探出一个脑袋:“你今天怎么没和周昊出去鬼混?”
“他快考法硕了。”宋陈笑得甜蜜蜜,“他今天在教学馆的通宵自习室通宵复习刑法。你还不赶紧背政治?小心成为我们全舍唯一一个二战士兵。”
“……”王紫缩回帘子里,“五十步笑百步。”
“谁五十步笑百步了?”宋陈立刻为男朋友正名,“他年年都拿优等生奖学金,业务能力也数一数二好不好!不信你问黎珂,上次在法务所他是怎么给黎珂做法律咨询的!珂珂——”
黎珂收回环绕打量整个十八楼房间内是否亮灯的目光,啪地关上浴室门。
嚓。
小小的火苗抖了一抖,竖直着燃烧起来。
以前那个不抽烟的聂子旸不可能随身带打火机。但现在的他还真有。
他拿打火机的火苗凑近烛芯,房间一下子亮了半个度。王秘书弯下腰往神龛下的老木柜摸索,合影很好找,放在最容易拿到的上层。
聂子旸只瞥了一眼便不再看了。合影里的年轻男女正如八九十年代,任意一对中国南方新婚夫妻的样子,不论外貌,姿态还是幸福的表情。
王秘书又来来回回拉开了三四层抽屉,终于在最底层拿到了另一样东西。
聂子旸接过。那是一本破烂而绵软的小型粘胶相簿,每页正反都有一层塑封膜用于保存相片。当然,此刻夹在里面的是从二十年前的十月开始,南京军区一位曹姓团级政治处干部与王秘书生父的来往书信。
书信上有些字迹实在潦草难辨。聂子旸借烛光费力地看了一遍,可见开车撞人的差事是王秘书生父从熟人那里打听到,主动揽下的。
那时他还养着五个孩子。手头实在太缺钱,亲戚中又无人可以周济,听人说上面有个报酬丰厚又快又不费力的活儿,一时难免动了念。但当得知这桩买卖实为一命换一命,他又犹豫退缩了。实在不是所有人都愿拿命去搏富贵,更何况曹政委已经在信中明明白白告诉不论他成与不成都将是必死无疑,区别只是报酬的多少。
曹政委亦是从上面接到了这个招募替死鬼的任务,如今好不容易有个人选毛遂自荐,自然不肯放过。
一个着急交差,一个犹豫不决,两人开始了一段漫长的书信推拉。
曹政委劝人赴死的话术并不高明,逐渐从耐心善诱变得急迫不耐,彻底撕下了扶贫济困的假面,露出底下吃人的獠牙。
“最开始上面说好了要杀的是个女人,时间也定好了,十一月底。”王秘书眼底烛光浮动,“他还是决定要去广州,我还记得他跟我,跟妈,跟哥哥们告别的那个上午。”
女人?另一个案件的被害人?
……等等。
两起车祸案件看似无关,实则暗藏玄机。聂子旸觉得自己已渐渐接近真相的核心。
“最终被他酒后撞成重伤的那个人是黎珂的父亲黎曼。”
说完上一句话,王秘书沉默了片刻,视线在生身父母的唯一一张合影上略略流连,“那是因为有人抢着做了第一件事。”
那个人——
就是陈澍。
相簿翻到其中某一页就变为空白,收尾于王秘书生父对曹政委签下的生死状。时间、事发路口、车牌号写得清清楚楚,钱与人命的交易白纸黑字,赤.裸.裸摊在眼前。报酬在当年算得上十分丰厚,右下方盖着曹政委的刻章,刻章之下则是一枚卖命者的血红色指印。
恶的投名状。
事情的起因最初只是广东某高官想处理掉跟了自己近十年,日益贪得无厌的情妇。当了所谓的人上人,居然连杀人的活都有人抢着帮忙干,哪怕代价是自己的命。
“黎曼是个添头。”王秘书眼里的光渐渐冷凝下来,“陈澍从中插了一手,把最讨好上级的差事自己抢着做了,曹政委卖了他这个人情,他临时把时间地点统统改了,只有许诺的重金不变,让我父亲喝够了酒再上路。”
“陈澍是私下买通门路在曹政委那里抢来了让那个女人消失的任务。他和曹政委一起骗我父亲开车撞向另一个无辜的人。”
那个人正是本该开始代表祖国在国际数学界崭露头角的黎曼。
火光一下子窜得老高,颤颤巍巍,将两个黑色的人影拉得极其细长。
王秘书话音飘摇,疏尔压得极低。聂子旸注意到在他颤抖的手背上,青筋已道道暴出,他在极力忍耐,极力保持冷静。
事隔二十年,他终于可以张开嘴说出深埋心底的恨意源头——
“我后来才知道,陈澍一个举动同时毁掉了两个家庭。既然杀错了人,曹政委就单方面撕毁协议,没有按约定支付报酬。那笔钱本来是高官买凶的预算,绝大部分流入了审判长的口袋,其余的被陈澍和曹政委瓜分了个干净。”
他低眸,红烛滴滴垂下血泪,“我父亲白送了一条命。……黎珂一家的事又何须我再多说。”
校对完最后一行,紧绷的神经总算松懈下来。
连续工作了七十二个小时的笔记本电脑拼命打着风扇。袁皓设置好打印参数,终于向后挪出半个身位,用力趴在桌面上做了个伸展。
办公室里其余的工作还在有条不紊地运转。袁皓来到吐着纸张的大复印机旁,公众号运营组成员刻意压低却仍激烈的讨论声在走廊一角持续响着。
他轻轻舒了一口气。
现在的工作他很喜欢,环境、工作内容、同事……样样都是他曾梦寐以求的,样样都称心如意。
交完稿件,副主编抬头对他笑了笑:“袁皓,明天采编会后我打算让你跟xx(某报社记者)一起外勤采访,要你帮忙整合材料,你好好做准备。”
袁皓利索地答应下来,加班的疲惫顿时一扫而空。
说起来,这一切还都要感谢黎珂。若不是她的惊人壮举,他的梦想早就尘归尘土归土了。
袁皓心里不停想着第二天的采访,连路过一位编辑工位时对方抬头叫了他两声都没注意。
直到第三声他才转过身来,后退两步道了个歉。
对方靠着格子间围栏小声问他:“你是Y大毕业生?”
袁皓点头,对方把电脑屏幕略对向他:“那你帮我过一遍,这份稿件里有没有不符合Y大校情的措辞。”
袁皓倾下来往屏幕上瞟了一眼。
只一眼,浑身的血液仿若从脚底开始冰冻到头顶,让他连眼珠都彻彻底底动弹不得。
稿件标题是“Y大惊现校园枪击,受袭女大学生生死未卜”。
还配着一行破折号后的小字——
该女大学生为粤省年度优秀共青团员、反贪腐人物候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