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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2、搏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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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光如风,不息地吹入孔洞。
所有残影与恶念都在和光同来的风里吹开,四散,一切都染成眩目的纯白色。
有如神迹天降。
突如其来的强光带来了一两秒短暂的致盲。至于有多少枪口下一秒就可能对准他,全然不在傅百城的考虑范围内。所谓的冷静、理智,在他抑制住在湖滨高尔夫球场边把陈澍当场打死的冲动时就已挥霍一空。
陈澍这条烂命自有受害者唾骂有法律审判。这恶人坏种翻来覆去死一万次都不够,哪里配给那么好的黎珂赔命?
傅百城杀红了眼,想也不想,莽上去逮着距离最近的两个人要害便下死手。
就这么一两秒罅隙,光暗已然对换。
痛击,惨叫,杆杆到肉,颅骨破开脊柱碎裂。至钝无刃的高尔夫球杆被盈满的怒气和杀意加持,变成一把至锋至利,不走一空的宝剑。
紧随而至的警察沿着周昊爬入的,仅容一人通过的空隙依次跳出,三声利落的枪响顷刻把三柄步枪连带枪手的手掌打得粉碎。
“留活口!缴枪,举手!抱头!”
数名枪手瞬间被控制住行动,其中两个人站位靠近傅百城的落地点,首当其冲已被他拿高尔夫球杆打得不成人形。
那道遮挡住黎珂视线的门救了她一命。
第一次举枪的她连只是打过靶的齐裕都比不了,更根本无法同有经验的枪手对攻。倘若让她一目了然敌人的人数和分布,恐怕反倒会让她陷入手足无措。
不知便是无畏。
她更看不见在救援赶到的前一秒,已经有一个人无声无息潜到了门口。
那人本已掏出刀具要强行破开宿舍门冲进去,正因背对着发光源,动作只在惊变来临时短短停滞了一瞬,随即便朝门板强撞过去,一下两下、三下,跟着一枪、两枪,黎珂踉踉跄跄后退躲避,撞得门内侧尸体哐得一声倾翻,行李洒落了一地。
他大张着嘴高举屠刀,舌头一伸一缩地向上唇舔舐,居然拼死也要拉黎珂做垫背!
黎珂下意识朝他放了一记空枪,这才想起子弹已被她打光了,她同伏在她后背不知生死的齐裕就这么暴露在刀口之下,无奈只好倒举枪杆以枪托迎上刀刃。
咣——
几乎火星四溅。筋疲力尽的黎珂与高大的壮汉实在毫无肉搏的可比性,枪托歪斜,她胳膊上霎时拉开一条长口,鲜血淅淅沥沥。
刀尖再次刺下,这回对准的是脖颈,转瞬绝路。
傅百城抬眼瞥见这一幕,顿时睚眦欲裂:“黎珂!!!”
黎珂的第一反应是一把推开齐裕。
周昊吓得一动不能动,一直躲在角落的宋陈却浑身打着战,从桌底一轱辘爬了起来,抓起桌上的水杯就砸了过去:“离她们远一点!!”
王紫爬出浴室,在阳台上望见警察身影,心里一下子有了底气,抄起凳子就冲上来要拼命。
黎珂死死握住枪杆,眼看那把尖刀要向自己刺来,瞪着眼睛横托起枪身向上一挡。指尖用力到发白发紫,心肌如被一只大手死死捏住,胸口闷痛,呼吸困难。
就连脸上早无血色的齐裕,都若有似无地动了动手指。
背后从傅百城手里近似直线投掷而来的发光体却比谁的动作都要更快。那是他从Y大夜间巡逻保安那里抢来的一把共六个手提强光照明灯,忽如一颗照明弹,狠狠击中暴徒后颈。
刀口倾斜着偏离黎珂脖颈的方向,深深往右肩肩窝扎进去。
聂子旸举起从前同事手中夺来一把枪,瞄准拉栓扣动扳机一气呵成。
砰——!
血花绽裂,硝烟弥散。
刹不住车的王紫与那个软软倒下来的身体正对上视线,浓重的血腥冲入鼻端,哇得一声把胃里所有内容物都呕了出来。
死亡的威胁陡然消失。
黎珂再也支持不了,麻木的腿还跪着,上半身向后,往废墟里一倒,两眼无神地盯着脏兮兮的天花板。
烟熏火燎,泥沙俱下,所有被紧张和恐惧封闭的痛觉一齐在四肢百骸爆发开来。
她感到一个人几乎是扑到了跟前。
宋……不是宋陈。宋陈嚎啕大哭的声音就在她脑后,哭声突然闷下去,想必是周昊把她紧紧抱在怀里了。
胸口再度充盈了气体,整个身体剧痛却清醒无比。她的心重新开始跳了。
手臂上的伤口被绷带覆盖。黎珂在傅百城的瞳孔里看见她自己的半身,好像自己也已融入他眼中深处。
眼前的场景早就不止一次上演了。初见时傅百城酒后招的嫩模做了她的替死鬼,九月的暴雨里一辆飞车向她伸出黑手,却被傅百城跟车突然加速化解于无形。十月底的某一天也是这样,两车震天动地的撞击声过后,那些想置她于死地的人被钉死在不远处的墙边。
那么多回,她只差一步就要迈进地狱,却被傅百城一次次用力拽回人间。
她相信了,深信不疑。
在他的肘腋之间,是可以安身的。命运之残酷远超她预期,没有他的未来无法想象。人临死前的想法总是很纷乱,家人好友遗憾幸福反复闪回,走马灯似的莫测,最后一个明确的念头却是——
想见他。
泪水再也不受控制一颗一颗夺眶而出。
傅百城一脚蹬开身边的照明灯。目光快速上下检查一遍后紧紧盯着黎珂的脸,他的手停在那张满是血污的脸咫尺近处,却转而慢慢抚上她肿起的脚踝,板起脸用力摁了下去。
黎珂痛到五官扭曲:“嘶——”
人总会下意识躲避让自己承受痛苦的来源。黎珂却没有躲闪。
被傅百城用完就丢的照明灯惨兮兮滚了几滚,于十步开外停了下来。
侧面的光拉长的影,相得益彰。两人像独幕剧里临近尾声时的主人公那样,背景里宋陈王紫的痛哭与警方的有序双线并行。
“我知道我现在狼狈极了,肯定很难看。但我……”黎珂能感觉到被血浆糊了半晌的脸皮浸渍得生疼,也知道自己此刻丑陋到极点的模样原原本本映在傅百城瞳孔里,“你还记得邹院长划伤我的脸那次吗?”
傅百城从怀里掏手帕的动作一顿。
“我觉得脸肿起来特别丑,所以撒谎说生病了不想让你看见。我怕一旦你发现我不够好的那一面,就会觉得我不如……就会不喜欢我了。但我现在不会再怕了。”
刚迈过那样大的痛苦,身后的幸存者们哭成一团。黎珂是唯一一个流着泪却还在笑的,“因为我相信……我也会无能软弱愚蠢又冒进,而你都能全盘接受。”
傅百城拿手帕蹭她脸的力度陡增。
他一句话也不说,眼底闪过的动摇却已说明他领会了言外之意。
黎珂她……是从什么地方听到了风声,还是已经都猜到了?
警方的脚步声迅速向整个十八层四下蔓延,搜查不放过任何一个可能隐匿不法分子的角落。一小队警力负责疏通各安全通道口,聂子旸用木板撬开控电箱箱盖,抵住闸门往上一顶。
啪——
灯光重临。
傅百城终究装作什么也没有听懂,避开了黎珂期盼的目光。
短暂的相依被匆忙赶到的急救人员打断。他用指腹轻轻摁掉一颗从鼻尖落到人中,最后流到黎珂唇峰的汗珠,“我接下来还有事,明天见。”
暴乱尽归平静。
*
那篇女大学生遭遇枪击的稿件被丢进了废纸篓。
袁皓通宵负责起草当日的早间新闻稿,“火速出警,Y大高层宿舍枪击案嫌疑人今晨归案”。配图是凌晨三点许在高层宿舍楼下发回的现场照片,前景警队背景救护车的构图堪称绝妙。
广州热心市民傅先生恰巧入镜,血糊糊的黎珂在图上则只剩一个黑影,依稀可以看出手臂上紧急处理的痕迹。她藏在照片的阴影里,神情莫测。
案情细节有待进一步调查,袁皓一字一句敲击键盘时的热血沸腾,得到的是主编皮笑肉不笑一句:“你这篇稿子用词太过主观,事件真相还没披露,你哪来这么强烈的感情色彩?”
原稿被无情地打回来另假他人之手重修。
满腔热血就这么泼了空。官方媒体最终发表的版本极冷极客观,世人只能从寥寥数语中窥得事件一角,那晚的动人心魄被摁在亲历者和知情人心底,无法为外人道。
袁皓没搭腔也没还嘴。他把稿子小心翼翼叠好,藏进抽屉底部,扭头便在电话里一五一十把主编前一夜的异常举动告诉了傅百城。
他预想过傅百城数种反应,唯独没有料到短促的汽笛过后,对方居然在电话那头笑了一声。
“主编在你附近?”
袁皓吓得马上捂住听筒:“没有!绝对没有!您放心,我和您的谈话他一点也不知情。”
傅百城打断:“叫他听电话。”
“……啊?”
“我看了那篇报道。”没等袁皓思考那篇指的是哪篇,傅百城就给出了答案,“女大学生伤势过重生死未卜。他还真把黎珂安排得明明白白。叫他听电话,我有事要借他之口传达给陈澍。”
傅百城的声音明明很好听,每个字却都让他念得杀意铿锵。
袁皓吞了口口水:“好,我马上去他办公室……”
“你现在是替谁办事?”傅百城冷冷地说,“态度嚣张一点,把手机拍他脸上。他要发火让他算我账上。”
袁皓右脚并左脚,站如青松声如洪钟:“……好!”
高层宿舍十八楼拉起醒目的黄黑警戒线。
黎珂没想到延迟一天搬走会换来这样的剧变,不变的大概只有结局了——
她们的确是搬离了1865,只不过目的地变成了医院病房。
宋陈王紫躲得严实都只受到皮外伤,周昊被子弹擦伤了肩膀,加上疾跑时肌肉过度紧张拉伤了肌腱,好在意识清醒,甚至在病床上睡了四个小时就又继续背起法硕考点来。
所有人中,只有齐裕……
急救室灯熄灭了,一人蒙上白布,缓缓推出。
别人的亲属在几步之遥外号啕,宋陈王紫坐在长椅上,满脸愁云惨雾。下意识站起身的黎珂往过道边让了一让,眼睁睁看着一条刚刚消逝的生命擦肩而过。
滚轮声在夜灯里渐行渐远。
黎珂重新坐回王紫和宋陈中间,三个人挨着彼此汲取温暖,谁也没有说一句话。王紫紧紧抱着她完好的那一条胳膊,宋陈用双手包住她因失血而冰冷的手掌。
直到陈砚狂奔前来告诉她们齐裕全身检查报告的结果:“她还活着,但没脱离生命危险,我们已经通知了她父母。”
宋陈脸色刷白:“怎么还不给她做手术?中弹的伤员不是应该先取出身体里的弹片吗?”
陈砚声音一梗,看了她一眼,“一共三枪,都是穿透伤。也就是说身体里留下了空腔……”
话还没说完,宋陈就捂住眼睛:“你不要再说下去了!”
“你捂错地方了。”王紫把她的手从眼睛挪到耳朵上,才发现宋陈已经满脸泪水纵横。
黎珂轻轻抚上她后背拍哄,却见陈砚使了个眼色,于是扶墙慢吞吞站起来,跟他来到一边。
陈砚举起一只手里一直提着的水果和干果礼包:“这是我室友送来的,他想向你道歉。”
见黎珂面露不解,他补充了一句:“做氟超标实验那个。我骂了他一顿,他好几天都没跟我说话,刚才你们到医院后他突然跑来找我,还带来了一个消息。”
黎珂倏忽抬眸。
额发乱糟糟地搭在苍白无血色的脸侧,皮肤上留着血液脑浆灼出的一块块红斑,嘴唇发绀。唯有她那双眼睛清亮如炬。
“今晚的救护车和急救队是我们魏院长一通电话打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