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3、谋皮1 ...
-
科室主任起初并不相信陈砚描述的所谓枪击，陈砚给王紫打了数个电话以求自证，但都没有打通。
恐怕等到王紫再接电话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晚了。
他心急火燎，见难以说通，干脆闭上嘴沉着脸往外走，打算一会就只身赶往高层宿舍楼。没想到却被暗中盯着他的科室主任当场抓包。
任他怎么好说歹说主任就是不肯放他离开：“胡闹！见过值班逃岗的，还没见过这么离谱的理由！你是以后要做医生的人，如果现在就吃不了苦，以后谁还敢向你托付生命？”
陈砚在那一刻深深体会到什么叫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
他几乎是被押送着去了病房查岗。
就在他处心积虑终于寻隙溜号的时候，忽见科室主任举着手机从走廊那头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过来。陈砚还以为抓包就要梅开二度，吓得转身赶紧拿出体测的实力夺路而逃。
“陈砚！陈砚……”
科室主任虽然上了年纪，但身为医生注重保健，跑起来居然能和陈砚这个灵活的一百八十斤胖子打个平手。边跑还能在后面叫他，“我已经联系了急救中心，让你跟他们的车一起赶去Y大……”
陈砚闪电一般刹住脚步。
“是魏院长的指示。”科室主任轻拍他的肩膀，“我有我的职责，不能只凭片面之词就贸然让学生离岗，希望你能理解。”
他一句话未完，陈砚已跑得没了人影。
事后想来，科室主任对他说的话与他情急之下骂室友的话何其相似。
“你明知道按着实验结果不公布会害多少人。怕担责任，那何必还当什么外科医生？你最好永远不要转正，因为没有病人会愿意把生命托付给你这样的医生。”
室友当时目瞪口呆的表情深深印在陈砚脑海里。
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些话不仅是在骂室友的自私自利胆小怕事，一样是在骂自己。
*
魏院长城府颇深，在陈澍和傅百城的阵营之间反复横跳早不是第一第二次了。
陈澍联合国际间谍组织对黎珂下毒手前并没有给他透露消息。以他一贯的作风，这回完全可以两不相帮高高挂起，可他却在紧要关头派出救护车，后来的情况亦证明倘若没有救护人员第一时间赶到现场，齐裕的伤势会比现在更坏。
——魏院长是不想黎珂死的。
但……为什么？
霓虹熄了。广州城敛去浮华，在月光下渐渐冷清。
魏叔文收回看向窗外的目光。窗帘垂下，彻底隔绝了暗中窥探的视线。
“陈校长的耳目也太灵光了一些。”他刻意叹了口气，“我总觉得他太过敏感，这不，我和傅总的一次家常见面被陈校长这么一跟踪，倒弄得像我心怀鬼胎一样。”
傅百城直勾勾盯着他的表情，闻言冷冷回应道：“会有人凌晨四点家常见面吗？”
被陈澍派来的既不是王秘书也不是钟锦帆，而是另一个有些出乎意料的人选。
魏叔文意味深长：“傅总不都把我的过往翻了个底朝天？我在傅总面前如此的不穿底裤坦诚相见，还不够家常吗？”
对魏叔文的调查算不上什么秘密。
“哼。”傅百城对他的幽默感嗤之以鼻，“既然我们两人都心知肚明，那我就开门见山了。”
两人神情都十分自若。泰然对坐，抛开所谈话题，气氛融洽得好似老友闲话。
“几天之后我准备召开一个新闻发布会。”傅百城用目光牢牢攫住他，“我需要一个突破口撕开陈澍的千里之堤。”
在他为黎珂连夜赶往大学城的同时，陈秘书已受命把那四大箱证据分门别类梳理好，准备发往各级检察部门。那发布会究竟发布的是什么不言而喻。
只是陈澍手里也必不会少能对傅家不利的材料。傅百城此举若不是有完全的自保之策，难道是想……
魏叔文笑容渐渐淡去。
只听傅百城接着说道：“究竟谁是背叛陈澍的最佳人选呢？我在一份长长的标黄候选人名单里找了很久想了很久，最后挑中了魏院长。”
他毫无诚意地勾一勾嘴角，更像是幸灾乐祸，“恭喜。”
“……”魏叔文有幸共享了陈澍被傅百城噎住时的感受，“我何喜之有？”
“哦？”傅百城挑挑眉，“我以为魏院长是明白人，原来还在装傻。”
他翻开手边的文件夹，抽出两张纸顺着桌面滑到魏叔文面前，“我本来打算用这份修改前的医疗记录做筹码威胁魏院长的，不过现在看来并不需要。你和所有人都不一样，那些人顶多会为了逐更大的利益而背刺陈澍，而你却不同。”
“你和我一样，宁可牺牲自己拥有的一切也要毁掉陈澍。因为——”
傅百城紧盯着魏叔文，一字一顿，“二十年前还是政委的曹司令从某位高官手里接下，最后由陈澍去执行的杀人计划中的被害人，正是你的亡、妻。”
魏叔文用力笑了一声。
笃，笃。
笑声顿止，笑意立收。两人齐齐向门口望去——
一个人直直杵在半开的门柱阴影里。那人身形娇小，五官楚楚可怜，仿若是世间最好拿捏的那一类人，神情举止却烧着皮囊之下一股蓬勃的欲.望之火。
陈澍派来盯梢监视的，正是何霜。
“很抱歉打断二位。”她面无表情，目光轮流在二人脸上逡巡，“你们大声密谋都不锁一锁门的吗？真没办法。”
下一秒，她脸上便换上奇异的笑容：“那只好由我这个做客人的动手替你们锁了。我还没见过比傅家更无礼的待客之道。”
医院走廊里，凌晨的每分每秒都充满战栗。
脚步声响起。
黎珂靠完好的左手扶着墙面撑起疲惫的身体。令她意外的是，和齐裕父母一同赶到的竟还有傅妈妈和林悦。
林悦显然是冲着她来的，自出现开始就没有离开黎珂身边三步之遥，拉着她不停嘘寒问暖。傅妈妈则和情绪激动的齐裕父母一路同行，还承诺只要齐裕恢复意识，就将她转移到广州最高级的疗养院好好休养。
齐裕父亲缓下青着的脸连声道谢。齐裕妈妈偷偷看了眼低着头跟在后面的三位舍友，转过脸去抹了抹眼泪。
“这三个孩子都没事，真是万幸……承蒙您关心，我家的齐裕托您的福，一定……”
王紫眼眶马上红了：“阿姨，齐裕她肯定很快就会恢复的！”
这话不知戳到齐爸爸哪根心弦，沉着脸来了一句：“九五式自动步枪，他们这些枪恐怕是广州军警方面提供的。如果让我查到是哪个……”
齐妈妈用力一拽他的衣袖：“在孩子们面前不要提这种事。”
齐爸爸脸色依旧难看：“我一定要那个杀人犯好看！”
“你在说什么，什么杀人犯？”齐妈妈脆弱的神经濒临崩溃，“我们齐裕才不会……要是女儿有什么三长两短，那都是被你念没的，我问你要命！”
齐爸爸毫不相让：“问我要命？你怎么不看看你自己？平时你也没有多关心齐裕！谁要你对她说那些多余的话？要不是你多嘴，她在家里住得好好的怎么会突然要跑回学校？”
“你自己做了还怕我说？”齐妈妈声音忽得尖利起来，“你以为你喝醉了酒拿皮带抽我的时候齐裕没有看到？我告诉你，她都不用我告诉，从小心里就清楚着呢！”
“……”
齐裕命悬一线，巨大的心理压力下，这对夫妻费力粉饰的良好关系瞬间溃散。
王紫宋陈有些不知所措地挨到一边。
黎珂则大感意外。想必齐裕一直以来有抑郁症，并不完全是因为大一时的失恋。半走读又突然搬回宿舍，一切她原本没有深究，齐裕自己也未剖白的行为忽然都有了解释。
在齐裕心里，她应该很重要吧？不然齐裕怎么会到处动用人脉帮她度过推免和邹飞的难关，在生死之际手把手教她扣动扳机，挡在她身前承受攻击？
黎珂以为自己与齐裕是双向奔赴的挚友，却蓦然感到齐裕的形象既遥远又陌生。她好像从没有真正走近过齐裕，究竟是齐裕用笑容把伤痛藏得太严实，还是她用心太少？
心上的疤痕又添一道，淌着淋漓的鲜血。
陈澍。黎珂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她恨陈澍的理由从此又多了一个。所有因陈澍而生的痛苦煎熬，她定要他加倍奉还。
*
距离皮试已经过了半小时。
黎珂趴在注射室，针头载着抗毒素一点一点自臀部推进。
她头脑晕沉，几乎半个身体的重量加在林悦身上，脚步虚浮地出了门，宋陈王紫立刻迎上来一人一边扶住她。
齐裕父母停止了争吵，并肩而坐朝向却左右相背，一副离心离德的姿态，一个面色阴沉一个神情灰败。傅妈妈正和齐妈妈低声说话，还拉着后者的手拍了拍。
见黎珂结束注射，她说了句什么便向这里走来。
黎珂强打起精神：“阿姨。”
“房间已经安排好了，让小悦送你和你的室友回去休息吧。”
王紫宋陈脸上立时浮现担忧，傅妈妈平静地一句话压了下去：“齐裕父母还有我的助理都在这里守着，若有消息我会第一时间通知你们。黎珂。”
她话里有话：“他们爷俩性格一个比一个倔，要做什么我从来就拦不住。和那时一模一样，我帮不上什么忙，只有料理……”
后事而已。
黎珂攥紧拳头。伤口、针孔、头脑，皮肉和媵里无一处不疼痛。
她和傅妈妈隔着辈分隔着年岁隔着上下阶层，彼此之间有些东西始终水火不容，然而这一刻空气里荡漾着某种无言的默契，她看懂了傅妈妈想说却未说的请求。
她伸手往虚空里一握，从对方手里接过了什么。
最后她点头首肯：“我会做尽我能做的事。我会去……”
救他。
是傅百城请何霜来的。
整个计划只差最后一环，谈判进展却远不如他预想中顺利。
聂子旸从王秘书处听到的故事完全是以受害者的视角，陈澍在整件事中扮演的角色与曹政委看似杂糅在一起，事实却并非如此。
关于当年之事的另一部分真相，他是依靠傅妈妈与高官夫人们在社交场上的应酬得来的。
当日他同陈澍对峙时所提到陈澍包养情妇的“证据”，不过是傅妈妈偶然听说的一桩小道消息。
“她觉得跟了陈澍二十年，一步步帮陈澍从无名之辈到今天的高度，陈澍就算不能忠于她一个人，也该对她感恩戴德才对。”
傅妈妈的语气如同在讲一个天大的笑话，“正月里她竟跑去潮汕拜访陈澍的妻女，她真把自己当作女主人了。我以为她假装上流装了这么多年总该有些成效才对，想不到她年过半百还如当年那个年轻村姑，毫无长进。加上这次，她对陈澍的失望，陈澍对她的不满，迟早要爆发。”
必须抓住这个机会。
而抓住机会的关键，就在于何霜。
这些年，陈澍将自己非法所得的大部分转移到那女人的名下。目前为止，他给何霜开的不过是空头支票，票头书写得再漂亮，终究一文不名。
傅百城相信何霜不可能对此毫不介怀。否则她这么一个浑身写满欲.望的人佯装无欲无求跟着陈澍，图什么？
图他年纪大，图他前戏长么？
可何霜却对他接连抛出的几个问题一问三不知，最后说：“傅先生，您误会我的意思了。我今天不是来投诚的，我是来当面拒绝你的。”
她仿佛看不见傅百城顿时放下的脸色，为自己辩解道：“我听您说了这么多，一直没有听到我想要的内容。跟着陈校长我能得到的显然比与您合作更多，所以我的答复显而易见，不是吗？”
傅百城突然站起身来。
何霜下意识向后退了一小步，又立即踮起脚尖慢慢放回原位。
他居高临下问：“那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何霜眸光在他逼视中忽闪了一下，随即垂下眼睫，“我想要的东西您给不了。我言尽于此，从此以后还请傅先生不要再骚扰我了，不管向我抛出多少次橄榄枝，我的答案都不会改变。”
她低着头，蹙眉慢慢斜乜了魏叔文一眼。
后者好整以暇背靠单人沙发，以漠然的眼神回应。
“魏院长，你可要考虑清楚。在完结篇之前突然调换阵营可不是明智的决定。”她缓缓拉开门，忽而背着身子半侧过脸，语气中满含警告。
魏叔文姿态放松，慢条斯理地回答：“陈澍可用的人很多，但他从没信任过这些人。即使是同床共枕二十年都不能例外，你觉得他会信任你吗？”
从来未曾明确表过态的他，这是铁了心要站傅百城的边了。
砰！
何霜沉着脸摔门离去。
不能再信任任何人，大概就是陈澍所作所为的报应。黎曼把他视为挚友，对他最不防备，他却背后捅刀痛下杀手。从此以后，那个死去的黎曼便成了他的梦魇。利来利往，谁都有可能随时对他翻脸发难，于是陈澍捆绑起无数的利益关系，却再也不能放心信任任何人。
就像他虽然把钟锦帆王德馨放在离自己最近之处加以重用，却时时刻刻提防。他们的工作电话必须在陈澍旁听下进行，就连对方的行踪都要互相监视暗中汇报。
所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陈澍自己也知道自己犯了大忌，可猜疑心却如弥天的荒草，不可方止。
若真有个人能让他二十年来第一次完整地交托信任倒也不错。
走廊另一头脚步声细碎，由远及近忽又停止。
陈澍轻呼出烟圈。
等摁死了黎珂搞垮了傅百城再挤掉了黄厅长，他会有一个似锦的前程。现在想来，那前程里若少了他一手调.教而成的精致人偶娃娃，似乎就少了些至关重要的乐趣。
陈澍指尖微颤抖落烟灰，扭过头笑着对满脸震惊的何霜弯弯手指：“过来吧，我知道你没有理由背叛我的，我只是想做最后的确认。”
他像饲主夸奖良犬那样伸出手轻抚孺慕的少女脸庞，无声地动了动嘴唇。
——做得很好。
作者有话说
第143章 谋皮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