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离（暂定名）》奈玖铃

12、第十一章

　　叠叠素白琅琊上，遇得金乌化珠帘，
　　莹莹珠玉争相落，宫商间奏角徵羽。

　　这一场原说不会止息的雪，终还是停了下来。
　　房角琅琊上的积雪，已经开始有了融化的迹象。雪水沿着翎瓦一滴一滴的坠落下来，滴滴答答的像是谱着曲调。

　　头发微微拢成一个垂鬟分肖髻。脚上是青缎粉底绣花鞋，内穿撒花纯面百褶裙，外有烟云蝴蝶裙、苏绣月华锦衫。香粉敷面，螺黛施眉。唇瓣上微微带过一层檀色，眉间是金箔纸裁剪出的梅样花钿。
　　伸手拿过桌上的铜镜，我有些黯然的看着镜中映出的自己。
　　没有那一条素白的面纱，取而代之的是精心描绘的妆容。看着这样的自己，心中突然有说不出的厌恶和惆怅。到头来，我竟是要用这张脸来完成自己的心愿，即便不愿意又能如何。
　　窗外的阳光洒落进来，我抬起右手迎着光线。
　　手腕间的镯子，整体翠绿细腻、色泽匀称通透，映着明亮的阳光，变得透明莹亮。
　　但凡翡翠，绿且纯正，深而不暗、色泽鲜艳、色相均匀者，为上品。上品者类，质地细腻、全身通透者，为上上品；见光通体透明、无杂物者，则为极品。
　　我知道我手腕上的这只翡翠镯子，实为难得一见的极品无价之宝。只是，我母亲身为一个陪嫁丫鬟，到底是如何与这样的一只镯子，扯上了关系。

　　我心中想不透彻，嘴中不经意就念出了句子“
　　“都来此事，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
　　眉间心上么……
　　这殿宇不刚好叫做‘眉心阁’么，却是注定了我当是眉间心上、无计回避么……
　　“雪已经化了不少，今日天气也是晴朗，不如我陪颜主子出去散散心吧……”
　　叶谦溪淡淡的声音从我背后传来，这才让我意识到他还一直都守在我身边，不曾离去。
　　我转过身看着他清淡的面容，心中泛起微微的涟漪。
　　这偌大的世界，从我出生起就给了我许多身不由己。对我若即若离的梵若姑姑；对我百般愚弄的乐悕；虽纳我为妃，却依旧视我如空气，不予理睬的空天墨……
　　我身边的人，似乎都不喜欢我。唯独叶谦溪，这个带我持剑微笑的男子，这个一直保护我的男子，对我如此真诚，一心为我着想。

　　“也好……”
　　我点了点头，对他浅浅的一笑。
　　尽管我不觉得乐悕是个可靠的人，但是那画上的女子却给了我一种非常亲切的感觉。我愿意相信那就是我生母的画像，即便我不相信乐悕。
　　那种莫名心悸的感觉，我无法质疑。若干年前，母亲也是同现在的我一样，呼吸着这里的空气吧……

　　旧时今日处，曾有杏衫女，巧笑如倩兮，飞花似梦兮。
　　此时亦此处，人面不知去，空余微忆兮，心思何诉兮。

　　◇ ◇ ◇

　　西风漫卷，天寒料峭。
　　日子一晃，又是小半个月过去了。眼看着就要进入腊月，宫里宫外都在为迎接新年而忙碌着，归月殿的失火风波也被忙碌掩盖，退出了茶余饭后的闲语。

　　看着窗外晴好的天气，我的心情也跟着明朗起来。松松的把满头青丝用丝带在耳侧绾成一个髻，任由几缕碎发垂在颈边。
　　脚踩滚球金丝白缎荷花鞋，身着白玉兰烟罗绮云裙，披上前几日叶谦溪才送来的新制白狐大氅，我推开门径直走出了眉心阁。
　　今日叶谦溪一早就被空天墨叫去了，我倒是落得自由。即便现在不能窥探到有关我生母的消息，总也算是难得的有个独自散心的机会。

　　冷无香柳絮扑将来，冻成片梨花拂不开，大灰泥漫不了三千界。

　　眉心阁外，有几株零星的腊梅，望着已经打上了嫩黄的花苞。看这势头，想来不需几日便可满树争翘、香气溢满了。
　　算时节现在虽然是冬日，但是出云的天气却是要比空殇暖一些，加上这几天日日和煦，倒是不觉得太冷。
　　我仰着头看着枝条上的花苞，一棵树一棵树的迈着细碎步子，不知不觉竟渐渐远离了眉心阁。眼前已经没有了腊梅，等我茫茫然的抬起头来，确认自己已经迷了路的时候，却不经意的看见不远处的矮墙后，有几株白玉兰。而其中一只，竟然不合时宜的打上了三五个花苞。
　　虽然玉兰开在初春时节，但是那一株玉兰，却仿佛做了好了充足的准备，蓄势待放。
　　可巧我今日穿的是白玉兰烟罗绮云裙，望着冒出墙头的那一株玉兰，脚步便不由自主的像那矮墙靠拢过去。

　　在拢云塔生活的十六个年头里，每日充斥着视野的颜色几乎全是白色为主。也是因为如此，我对白色有着特殊的情念。
　　小院里似乎种满了玉兰，虽然眼下还不是玉兰绽放的日子。但是一想到初春玉兰盛开季，这小院里定是朵朵簇簇、玉色瑶资，心下就满满的都是欢喜。
　　我心中和悦，嘴边便不自觉的吟出了句子：
　　“绰约新妆玉有辉，素娥千队雪成围。
　　我知姑射真仙子，天谴霓裳试羽衣。
　　影落空阶初月冷，香生别院晚风微。
　　玉环飞燕原相敌，笑比江梅不恨肥……”

　　“你是什么人？”
　　我只顾仰头望着那微微露出的枝桠，却不曾发现距我几步之遥的地方，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位金缕白衣的少年。
　　那是一个看起来和我年纪相仿的少年，墨样的剑眉斜入鬓角，脸庞上带着尚未脱净的稚气，残存着介于男女之间的双性美。白皙的脖颈下衣衫微微开敞着，精致的锁骨在细风下若隐若现。
　　他眼神中有三分空天墨般的孤傲，三分乐悕似的玩世不恭，剩下的四分，则是属于他自己的恶毒和锐利。
　　我看着他，心中忽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但是那感觉只是一闪而过，当我细细回味是却已然想不起来那是种什么感觉了。
　　他见我不说话，眉宇间浮出些许不悦，三两步凑到我面前，带着微怒的神色盯着我看。
　　我被他盯着有些不自在，微微向后退了两步。
　　他瞥了一眼我，然后略带轻哼的说道：
　　“你也喜欢玉兰么？”
　　我顺着他转过的目光，眼神再一次落到那矮墙内的玉兰枝上，轻轻的‘嗯’了一声。
　　“走，我带你进去。”
　　他忽然抓住我的手，也不等我回答，强行拉着我就走。
　　我踉踉跄跄的被他拉着，当感觉到他手心中传来的温度时，心底忽而一阵莫名的悸动。
　　转过矮墙，我看到了被铜锁封住的门扉。透过门缝，我看到了院内是无尽的玉兰树，层层栏栏，繁繁茂茂。
　　白衣少年如同变戏法似地从衣袖中拿出一把钥匙，单手就熟练的打开了那把铜锁。还不等我反应过来，他牵着我的手一个用力，我脚下不稳，踉跄几步便已置身在玉兰园中了。
　　没有给我反应的机会，一阵金属的轻响就把我的思绪拉扯到了现实中。
　　是他！
　　那个白衣少年，把我推入这玉兰园中，然后再一次把门锁上了！
　　听着门外他嘲弄的大笑，我着急的冲到门前对着他叫嚷，希望他可以把门打开。
　　“你算是个什么东西？凭什么喜欢玉兰，凭什么穿白色的衣服……”
　　他有些恶毒的话语隔着厚厚的木门传过来：
　　“我告诉你，这里只有我可以喜欢白色，只有我才能穿白色的衣服，只有我才能喜欢玉兰！”
　　我央求他开门的话语完全被他嘲弄的声音盖住，他似乎很满意这样的捉弄我。即便我和他今日是第一次见面，根本算不得有什么新仇旧怨。
　　这一切，只是因为我穿了白色的衣裳，看了这还不曾开花的玉兰，喜欢着他刚好也喜欢的白色。
　　“好了，本王没工夫陪你这种下贱东西浪费时间了。这玉兰园本是先帝宠妃——宓妃抚琴的别院，不过宓妃十几年前就死了，所以这里早在十几年前就被封禁了。我想，除了我，不会再有人来这个地方了。你就在这里慢慢的哀求吧，哀求到筋疲力尽死去的时候，我或许会回来看一眼你死去的样子是不是很难看……哈哈哈……”
　　他放肆的笑着，渐渐脱离我的视线远去。

　　◇ ◇ ◇

　　我双手抚在厚重的木门上，眼睛透过门缝想找寻是不是有路过的宫女太监，或许可以想办法让我出去。
　　一直挨到日暮，竟然真的如同那白衣少年所言一般，没有一个人经过。
　　我有些绝望的环顾着这玉兰园，万株玉兰树后是一间微带异域风味的殿宇，只是门上被无数把铜锁锁住，锁上还落了厚厚的灰尘。
　　看来这个地方，真的被封存了很久很久了。

　　乌金且换玉兔来，入晚小风俏寒意。

　　太阳渐渐西斜，寒风也较白日来的凌冽一些。我裹了裹身上的白狐大氅，只希望或许叶谦溪已经发现了我不在眉心阁，或许可以寻到此处来带我出去。
　　夜幕降临，小院里无灯无火，天公也有意添了云朵，将明月遮蔽。
　　四下里黑漆漆的一片，时不时有怪异的声音传来。似婴儿啼哭，又似野兽呜咽。我紧紧的环着自己身体蜷缩在墙角，惶恐的瞪着眼睛不敢眨闭一下，只觉得周围随时都会有什么东西突然窜出来一般。
　　寒风吹得越来越紧，身子早已被冻透，眼皮也跟着沉重了起来。

　　◇ ◇ ◇

　　那怪异骇人的声音越来越近，我惊恐的发现四面八方涌来许多黑影，似人却非人，慢慢向我飘过来。我想逃开，却因为脚早已冻僵，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上。
　　那些黑影嘲笑着我的笨拙，次第的向我扑来……

　　“不要！”
　　我大叫了一声挣开眼睛，身边一个影子正拉着我的手腕。我惊吓的甩开他的手，哆嗦着冻僵的身体，却不知道要怎么逃离。
　　“初离，是我！”
　　那个影子按着我的双肩，反复的叫着我的名字。
　　我惊魂未定的看着眼前的影子，不知何时点上的灯笼火把照亮了周围，也照出了他分明的五官。这个影子是人，不是刚才那些追逐我的鬼怪。
　　在我看清了那人是空天墨之后，立刻如同遇见了救星一般，不顾一切的扑到了他的怀里。身体不受我控制一般的颤抖不停，全身的力气也都被抽空了一般的虚无。我的脑海一片空白，只是双手死死攥住空天墨的衣衫，生怕一松手，那些鬼怪便会再一次回来。
　　“不要怕，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空天墨一边轻声安抚着我，一边慢慢把我环在怀里。

　　原是豆蔻懵懂岁，世事不谙情初开。
　　遇得冠玉锦衣郎，芙蓉向脸两边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