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关》村上呆猫

2、第 2 章

　　王泰坐在摇摇晃晃的囚车里，向京口而去。几天前兵败被擒的伤口还在缓慢地渗血，为了确保他能活到斩首示众，好歹马虎地包扎了一下。还会偶尔给他扔点吃的。看押的军士起初为取乐，不时折辱犯人。不过王泰总如泥塑木雕一样没什么反应，军士过不多久也觉得乏味。

　　“狗才，早知道就一刀砍了你，省了这几日麻烦。”

　　囚车狠狠地颠簸了几下。王泰的脖子被囚笼磨得皮肉开绽，这一下血又滴了下来。他忍着一声不吭。

　　谁不想省这几日麻烦呢？早知道的话。就算是从小修习色不更变，以前预想的顶多是从牢房出来直接上刑场的过程吧。

　　从来没走过这么长的路。是啊……我学会骑马的时间本来就不长。

　　那是在建康。有个人教我们兄弟骑马。弟弟却不要学。我说，阿典你这个人啊，有马不骑，非要走路，将来有人用棍子赶你走的时候。

　　现在想想，有人用棍子赶着走，还算是幸运。自己那时候真是一个养尊处优、对苦难一无所知的傻瓜。

　　那时还有个听不惯这话，沉下脸的傻瓜。抱歉啊，脱口说了那样不吉利的话……你今后的路又会如何呢？

　　将军。人只要活着，就总有不恰当的好奇心啊。本来这些都跟我没关系了的。

　　这路……真长。

　　王泰勉强抬起头来望向前方。草草一挽的发髻，早就散开了半边，右眼还糊着没擦干的血泥。押解的人在囚车四周晃来晃去。在鬓发、血垢和人影的间隙，他可以瞥到模糊的山色，闻到草木散发的清香。香气中透着寒意与萧瑟，正是金秋的味道。

　　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憭栗兮若在远行，登山临水兮送将归……

　　王泰禁不住默诵起来。送将归。谁能送我呢？廓落兮羁旅而无友生。

　　这个念头让他憎恶起不切实际的自己了。他原本不是对自己很自豪吗？断绝了求生的念头，告别了亲人，独自完成了家族的职责，可以说走得毫无牵连。事到如今才开始希求……事到如今不是太晚了吗？

　　他再次闭上了双眼。然后他听到响箭破空的凄厉哨音。

　　囚车突然间猛地停了下来。军士们乱作一团。一块黑布罩在王泰头上。

　　咽喉处一凉——是刀锋横在脖子上了吧？

　　王泰只能听到身旁军士的叫喊：“什么人？！”袭击者却并不作声。他恍惚听到了几句短促的命令，可是……听不懂。想要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愿望太过强烈，乃至胜过了根深蒂固的修习涵养，王泰不受控制地发起抖来。

　　发生什么事了？
　　让我看见，哪怕只一眼。我不能蒙着眼睛不明不白的死……为此我宁肯活下去。

　　——我想要活下去！

　　咽喉处的刀锋瞬间抬了起来。铁器撞击。耳边听到连声惨呼。有人爬上了囚车，用刀砍着囚笼。王泰脸上的黑布掀动了一下。有个陌生的声音喝道：“蠢货，先救了再说！”语调很怪，不知是哪里口音。

　　有人扶着王泰的腋下，将他搀了起来，放在一乘肩舆上。王泰只觉得身子一轻，挣扎着想要发问，转念一想，他们尚不肯为自己揭开蒙面，自然不肯在此露出行藏，故此硬生生忍住。他猝然间脱险，只觉得心念如电转一般应接不暇，一则是喜，一则是惊，一则是好奇，一则是茫然，此际便任由来者摆布。也不知道此后奔出去多远，身周人们脚步渐缓，有人语声生硬地说：“接应的马在这。”

　　王泰面上的黑布揭开了。手上一轻，镣铐脱落。突如其来的阳光刺得他一时睁不开眼睛。什么也看不清，但他急着知道答案。

　　“你们……为什么要救我？”

　　“我听说你是琅琊王氏出身，假模假式地刚一出兵就要丢命啊。”有人慢条斯理地说。

　　“阁下是……”王泰举起僵木的手，笨拙地拨开眼前的乱发，望着对方。金色头发，白皮肤，一脸的不耐烦。金色头发？“难道——阁下是鲜卑人？”不知为何，他谨慎地避开了姓氏。

　　“你很想死吗？”对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直接地问他。

　　“不……现在不想了。非常感谢您，阁下。”

　　对方似乎满意地笑了笑。
　　“你，还有那个蠢货，跟朕一起回北方。”

　　朕？还有……那个……

　　对方扬起下颌。
　　王泰惊愕地转过头去。

　　身旁抬肩舆的一个人对他说：“你现在身体没恢复，还不能骑马吧。”

　　艾成仿佛觉得尴尬似的，挪开目光胡乱地指了指马队。
　　“你那匹白马……我给你带来了。将来，将来一定让你骑得跟我一样快。”

　　“这才是做梦呢，将军。”
　　王泰轻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