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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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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个累赘!浪费我一匹好马。”金禅国主没好气地说。
“小哥——陛下,那个,陛下小哥。”一行人中,能这么称呼一国之君的,也只有艾成了,“驮菩萨像的可是我的马。”
“你现在骑的是我的马。你那个朋友还坐着我盛放佛像的车。”
“是啊,还和另外三尊石像躺在一块儿。王泰他再沉也沉不过石像吧,啊。”
“我还看不出你们有什么用。”金禅国主鄙夷地看了艾成一眼,“幸亏去北方的路还长,扔掉你们的机会多得是。”
“呃?”
“其实刚才过江的时候就该把你沉下去。”
“你还真好心啊,陛下小哥。”
好心的陛下冷冰冰地哼了一声。
艾成迟疑了片刻:“我可以问问嘛——”
“住口。”
“嘿。”
“我倒是问你,你在怕什么?”
“我?我怕什么?”
“这几天你不是缠着我的随从乱问问题,就是跟我胡说八道。你是怕我们把你给卖了吧。”
“哈哈,才怪!我从小就习惯了有今天没明天。”
“你那个朋友呢?”
“唔。那,那不是他的事情嘛。”
金禅国主扭头打量着艾成,哈哈大笑起来。
“我知道了,你怕跟他说话。”
“喂!”艾成恼羞成怒地勒住了马。金禅国主得意地给自己坐骑加上一鞭,扬长而去。艾成觉得自己被愚弄了。他回身看看队伍中王泰坐着的那辆车,车帷重沉沉地垂着,上面装饰的七彩琉璃珠串,随行进微微晃动。
这些天,王泰倒是昏沉的时候多,清醒的时候少。随行的医官和侍从说他没有大碍,只是过于虚弱,需要调养。可是艾成没法不担心。
他清楚一个人家国离散时有多么孤独无依。这些他都经历过。可问题是,他不知道王泰能不能挺过来。自作主张救回了一个人,却没把握救回来的还是不是他。
自己又了解王泰多少呢?
“将军,我们素昧平生,你为什么要帮我呢?”最初认识的时候,王泰这样问自己。这还用问吗?艾成说。无非是误会加上滥好人。
如果现在王泰还这样问……
那他可能就不想回答了。
因为这次救王泰,好像是……出于自己的自私。不需要王泰疑问或者责怪,他就先心虚起来。
他到底没有挨近那辆车,一会儿蹭去看看白马(马对他没什么好气),一会儿和金禅国的卫士们卷着舌头拉扯几句新学的“秃发方言”,混到了傍晚扎营的时候。大家吃了些干粮,给病人弄了些汤药,草草收拾一番,留下几个值夜的人,就各自倒头休息。王泰还是老样子,没什么明显起色,也没说什么话,很快回到车里躺下了。
金禅国主特别顺理成章地把艾成也编进了值夜队伍。艾成讽刺地说:“真是圣恩广大啊。我还以为陛下嫌弃我呢。”金禅国主眉毛也不动一下地回答:“哪怕一块破布都该有点用处。”
……混帐。
艾成后半夜被叫起来轮岗的时候一直在诅咒这位圣君。
露营地这里依然能听到江声拍岸,像是一个巨人在深沉的呼吸。艾成一边幻想着自己穿着黑貂裘,一边裹紧自己单薄的披风,和同伴绕着营地走了几圈。这时,那辆运送佛像的专车帷幕一分,王泰自顾自挪出身子,坐在车辕上,片刻后又不动了。和艾成一同当值的人抓了抓头,想要过去,被艾成摆摆手拦住。
“我去,看看。”他用秃发话结结巴巴地说。
王泰坐囚车时的那件白麻布的衣服早就换下来了,穿了身金禅国主赐的翻领长袍,右肩还缀了一块皮毛。艾成从他背后走过来,就见王泰一手挽着车帷,一手放在膝上,沉沉地想着什么。
“喂。”
“啊。将军,你吓我一跳。”
现在不是将军,而是逃兵了。不过艾成懒得纠正——就算纠正了,他也不知道王泰应该怎么称呼自己。“你还真容易被人绕到身后去啊。”
“所以第一次带兵就被包围了嘛。”王泰平静地说。
“……你在干嘛呢?”
“想卜上一卦,可惜没有工具啊。”
“喂,你看车里头,你现在可是三佛保佑呢。”
“硌死我了。”
“哈哈。这话要让金禅听见了,他大概真的会气得秃发吧。”
“你跟我说起来的时候,没想到他会是这样一个人物吧?”
“起码没想到他真的不秃。”
王泰望着艾成,微笑起来。艾成干咳了两声:“反正,你别想太多,不然说不定比他秃得早。”
“将军,我刚才做了一个梦。”
“噢。”
“我梦见我弟弟阿典。他装成小沙弥的样子,在江边走,有人跟上来盘问他,眼看就要把他拖走了。这时候上来一个和尚,狠狠地用木棍打他的后背,骂他走得太慢。那些抓他的人以为阿典是和尚的奴仆,放过了他。”
“可能真是这样的。”
“你说阿典他……”
“他一定活命了。”
“用棍子赶着他的人,救了他。会有这样的事吗?”
艾成有意满不在乎地说:“逢凶化吉、遇难成祥,这样的事儿我都信。”
王泰垂下头,呵了呵双手,像是觉得冷了。艾成想催他回车里休息,却听到他低声说:
“我一直没梦到过父亲。”
艾成不吭声。
“离开他的时候,我说,望父亲大人善自珍摄,儿就此拜别。我是告别了。他……他又如何能善后,能自全?”
艾成说:“天冷,你要是没别的事,不要在外头呆着了。”
王泰没有动。艾成无声地叹了口气,伸手搀他进车厢去。王泰整个人微微发抖,看来是冷得厉害,嘴唇轻轻蠕动着,声音却微不可闻。艾成一手卷起帷幕,另一手扶着王泰,让他坐在车厢内的软垫上。车厢窄狭,艾成不得不俯下身子才不碰到头。这样一来,王泰本来语声细微的话便让他听得真切:
“江山无恙,人事全非。我期望的事,大概是难以实现的吧。”
艾成双手抓住王泰的肩膀。王泰猛然间从恍惚中回过神来:
“将军,你——”
“我早就不是将军了。我现在什么都不是了。可是我还活着,你也活着。这比世道上的许多人都好得太多了。这就不是你期望的吗?”
“……”
“这真的不是你所期望的吗?”艾成压低了声音,又问了一遍。他手上使劲,不自觉地晃着王泰的肩膀。
“我所期望的……”王泰喃喃地说,他像是一个惊醒过来的人,发抖停止了,脸色却更加苍白。艾成抽手去摸他的额头,冰冷而濡湿。卷起的车帘在他身后落下,他忽然间觉得窘迫。他放开了手。这时他听见王泰轻声说:
“我从来没期望自己这么走运过。”
“……”艾成本来已经转过身准备下车,此时背朝着王泰坐在那里没有动。
“我不敢相信会有人救我。”
“你还真没什么想象力。”艾成说。
“是呢。”
“我也一样。”
王泰想要笑一笑,结果只是抿了抿嘴唇。
“说不定我只是任性。我并不想死。我可能只是想知道,自己能堕落到何种黑暗之中,又或者会在哪里遇到一双拉住我的手。”
“这种好奇心挺要命的。”
“以后会不会……也难免呢,将军?”
“不会总这么走运的,我可告诉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