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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第 23 章 ...

  •   “艾成,我有好东西给你。”

      公主人未至,声已到,门外传来一阵轻快地脚步声。捧着盥洗物品的侍女们抿嘴微笑。艾成已经穿好了衣裳,正在拢头。他坚持穿他来时那身戎装,头发也不照着秃发族男子的式样梳,随身饰品更是一概不戴。公主进来笑道:“你看这个!”说着得意洋洋地将手中的东西一亮。正是一柄弯刀。

      艾成此来,所带武器也有限,除了那张长弓和一壶大羽箭,就只有一把普通的佩刀和短匕首。想是公主嫌他俭素,特意为他找来。艾成本想说自己用不惯,公主已笑着向他面前一递:“这个呀,整个大凉怕是也找不出第二把来。”

      那弯刀装饰十分华丽,护手银质镏金,刀柄是黑色的犀角,刀鞘是硬木制成,外层包裹牛皮,并用金线缝合,镶嵌着红蓝宝石。他到底是武人本色,对刀鞘装饰并不甚感兴趣,信手抽出刀来,不由得脱口赞好。刀锻造极精,刀刃上明暗交替的花纹如水波荡漾开去。公主笑道:“这叫班奈刀。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客人,送给我亲父的。”

      艾成微微皱起眉头。连国君都没有的宝刀,大冢宰却有?嘴上说:“你得送回去,大冢宰是个精明人。”公主不以为然,笑道:“他日常不用,一时半会儿也发现不了。等他发现了,我们成了亲,他好意思要回来?就当是我的嫁妆。”

      艾成不理她耍赖,收刀入鞘,正要还她,忽然听外面大冢宰派人来传话。眼看使者已经到了门口,公主急忙转过身,手背在身后,冲着艾成摆摆。艾成只好把刀拢在手里。就听使者言道,教导驸马礼仪的赵司马来了,在书房候着,请公主驸马去听讲。公主扑哧笑道:“我当是什么事。大冢宰呢?”使者道:“回殿下,大王出城打猎去了。”公主道:“知道了知道了,你去吧。让赵司马等一等,这就来了。”使者走了。公主回身笑道:“我忽然想起——我还有点事儿。你自己去,啊,我过会儿就来救你。”说着拍拍艾成肩膀,转头就跑了,真把将军一个人扔下。

      之前她处处粘着艾成,这时候却溜得飞快,不像个情意绵绵的未婚妻,倒像是个调皮的妹妹。艾成对她素来头疼,这一刻真是啼笑皆非。他把那柄弯刀顺手和自己的兵器放在一起,便去书房见赵司马。赵司马四十多岁年纪,作峨冠博带的汉人打扮,为人庄重,不苟言笑,和驸马见礼之后,分宾主落座,便开门见山:“夫礼者——”

      “……哈?”

      赵司马微微抬了抬眼皮,面无表情地说下去:“辨贵贱,序亲疏,裁群物,制庶事,非名不著……”

      艾成才知道公主为啥跑那么快。而且后悔自己没跟着见机行事。

      一炷香的功夫,赵司马讲完了开场白,开始介绍传统婚俗:“……据王堪《六礼辞》所载,应于版上各方书礼文,壻父名、媒人正版中。纳采,于版左方裹以皂囊,白绳缠之……”

      说到这里,赵司马终于看了看对面的未来驸马。驸马早就犯了迷糊。赵司马露出一个兼备“早知如此”和“朽木难雕”意味的鄙视神情。武人卑俗,一至于斯!

      “礼版奉案承之,酒羊雁缯采钱米别版书之,裹以白缯,同著案上。羊则牵之,豕雁以笼盛,缯以笥盛,采以奁盛,米以黄绢囊盛……”

      艾成的眼皮开始重如泰山。

      泰……啊又犯了那人名讳。那人书背得可溜了。不输给这个赵司马。再说他絮絮叨叨说了半天,什么绳子啊羊啊米啊,都是些麻烦死人的零碎。那家伙的书,可都是有用的学问……他要是在这儿,焉能容你说嘴!

      艾成想到这里,多少清醒了一点,偷偷瞪了赵司马一眼。这时赵司马也已经慷慨激昂地回顾了汉家结亲的光荣传统,忽然间话锋一转:“此地完全不遵六礼……”

      艾成的暗瞪变成了明晃晃的不满:“赵先生!您这是消遣我吧?”

      赵司马完全不为所动:“驸马,此礼之大经,不得不从头道来啊。华戎有别,你我同为羁旅之臣……”

      “……啥?”

      赵司马叹口气,翻了翻眼睛望着天棚。艾成道:“我知道您一肚子学问!别对我施展了,直接说正题吧。”

      赵司马道:“首先你要去迎亲。”

      “我才不——得了你接着说吧。”

      “婿拜阁日,妇家亲属宾客妇女毕集,每个人手持一根大棍,打你以为戏乐。”

      艾成完全地清醒了。“不能还手?”他深切地同情这里的新郎,“有没有人给揍坏了?”

      赵司马咬金断玉:“有。”

      “啧。”

      “必用青布幔为屋,谓之青庐。于此交拜,迎新妇。夫家百余人挟车欢呼:新妇子,催出来。一直喊到新妇登车才停。但是新郎如果不念上几首催妆诗,新妇是不会登车的——驸马,你若无子建之才,还是提前准备为妙。”

      艾成长叹一声:“挨揍和念诗,真不知道哪个更难啊。”

      赵司马没想到他这么坦率,怔了怔,随后倒是少有地微笑起来。驸马虽则粗疏无文,倒也诚实。他一半讽刺一半真心地说:“将军吉人天相,自求多福吧。”

      “这怎么叫吉人天相!我是被牵连进来的!我说赵先生,大凉怎么想起来要和金禅国结亲?”

      赵司马听他牢骚,淡淡地并不接话,态度颇为疏离:“我只是听过传说。金禅国世代传承有法术,威力惊人,摧枯拉朽,曾经还灭过大凉东边、紧邻大秦的一个小国。但究竟如何,活着的人没有亲眼见过的。”

      “法术?哈哈!连影子都没有。”

      “所以公主看上了将军嘛。当今乱世,或许还是武能胜文吧。”

      赵司马不无身世之感,语气辛辣地说。

      大冢宰今日游猎郊野,休憩之处张围幔帐,周遭油菜花开得如金毯一般。大冢宰刚刚坐定,便有人前来求见。来者只是寥寥四五个人,为首一人年纪很轻,窄袖青衫,短衣束带。凉国贵族性喜豪奢,青年男子亦是锦衣金带,鬓发里编入彩玉璎珞,随身刀鞘上都嵌满宝石。守卫的亲随见那人布衣简素,头发草草一挽,用的还是个随手削的木头簪子,自然也没什么好气:“哪有见大冢宰该有的样子?”

      “至少佩剑了啊。”

      那个人一笑。他腰间别着一柄短剑,还有一个布囊,里面似盛着算筹之属。

      “锐器不得带入。”亲随冷冷地说。

      那人解下佩剑交了出去:“烦请禀报大冢宰,金禅国尚书台内史,琅琊王泰求见。”

      卫士哼了一声:“这么啰嗦谁能记得住……”嘟嘟囔囔进去通报。片刻后卫士便出来传召王泰。大冢宰坐在胡床上,岔着双腿,看着这个白皙清瘦的年轻人走进来向他行礼,并未改变坐姿,也没设座,笑道:“你就是为难我侄子的那个读书人吧。有什么话说?”

      王泰道:“泰无话可说。”

      大冢宰愕然,还未开言,旁边卫士已经低喝:“金禅国使者无礼!”只待大冢宰一声令下,便要将他拖出去杖责。大冢宰本来也觉恼怒,但忽然想到初次见此人时他不卑不亢应答如流的举止,便觉不可这般轻忽,故此压住性子,冷笑道:“休耍花巧。说明来意,或可免死。”

      王泰笑道:“大王不欲知天意乎?奈何杀壮士?”

      他身姿纤细,却自称壮士,帐中诸人闻听不禁大笑,震得大冢宰面前的桌案都簌簌抖动。秃发文珍捻须嘲弄道:“失敬啊失敬。这位壮士自称无话可说,原来是要替天说话!但不知你要怎么讲啊?送你上天去听听?”

      凉国人又是一阵大笑。

      王泰容色平和:“泰虽不才,颇知占卜之术。愿择取帐外花枝,为大王一占。”

      大冢宰哂笑着挥了挥手。

      按王泰的要求,卫士们很快割了一大抱油菜花回来。大冢宰多少读过些汉人典籍,也知晓卜筮之名,但从没想过这种遍地皆是的草花竟能占得天意,心中纳罕,自不必说。卫士们碍于规矩,不得出声,只能交换疑惑的眼神。凉国虽信佛教,巫觋之风依然盛行。举国自上而下,看惯的巫师做法或是杖头系刃、屠牛画地,或是以骷髅碗满盛鸡血,洒祝飨神,……总之非有两把子力气不能办。眼前这位王内史别说杀牛了,能不能杀鸡也很成问题。

      王泰神情自若,点数五十枝花枝,吟道:“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分而为二以象两,挂一以象三,揲之以四以象四时,归奇于扐以象闰。五岁再闰,故再扐而后挂。”

      大冢宰虽不明其义,见他手势闲雅,风仪难画,也不禁屏住呼吸,留心观看。王泰取出一枝,横在前方,信手将剩余的四十九枝分作两堆。再从左边堆中抽出一枝,夹在右手指间。随即分别从两堆花枝中,四枝一组点选,直到两堆各余花枝均不足四枝,将余下的花枝拣到一边,将手中夹着的花枝也放在一起。

      大冢宰忍不住问:“这是算好了?”

      王泰一笑:“一变方罢。”不疾不徐地将留下的花枝重新归拢,再度分作两堆,拣出一枝后再做点选。如是者三,共余二十八根,王泰颔首:“初爻为少阳。”随手捡了一支多余的花枝,作为标记。这样一共六次,共十八变,终于得到一组卦象,又道:“二爻为老阴,生少阳,仍有变卦。”帐中诸人早已看得头晕脑胀。

      “占得贲卦。柔来而文刚,小利有攸往。君子以明庶政。”

      大冢宰听得此语,不禁色有微变。王泰停住手势,望着大冢宰,向左右微微转动眸子。大冢宰会意,抬了抬手。待其他人全部退下,秃发文珍正色道:“我素来占卦,巫师所言皆是实事。诸如捕获猎物多少,开战胜负如何。方才听你所言,卦象竟含‘以明庶政’,汉学果然高深莫测。愿闻其详。”

      王泰笑道:“不敢。此卦爻辞为:‘初九。贲其趾,舍车而徒。’象曰:‘舍车而徒,义弗乘也。’大王地位极尊,却不恋奢华之表,忧国之心,可鉴天日。‘六二。贲其须。’象曰:‘贲其须,与上兴也。’乃老骥伏枥,壮心不已之象,虽不言吉,吉兆已现。‘九三。贲如,濡如,永贞吉。’象曰:‘永贞之吉,终莫之陵也。’正所谓吉人天助,所行正道,纵有外力也莫能相欺。”

      大冢宰若有所思,端起酒杯又慢慢放下。

      王泰又道:“‘□□。贲如,皤如,白马翰如。匪寇,婚媾。’象曰:‘□□当位疑也。匪寇,婚媾,终无尤也。’”

      听到“婚媾”,大冢宰微微皱了下眉:“这句是什么意思?”

      王泰垂下眼睫:“四爻乃一卦之中,承上启下之爻。此爻为阴,处于阴位,合宜之余,仍恐生变。……据闻,凉国贵主吉期将近,此卦却有斟酌之义。依在下看,这桩婚事,需消尽疑虑,方得安然。婚庆寇祸,可能系于一念,自当慎之又慎。”

      大冢宰点了点头,又问:“别的卦辞我倒不懂,这里为何有‘白马’?”

      王泰道:“白马翰如,正是赞美白马洁白高贵,一无瑕疵。所谓天潢贵胄,宜其室家,亦是夫妻身份应贵重相当。”

      大冢宰思考了片刻道:“后面的若没有什么,简单点说便是。你方才说还有变卦,是怎么回事?”

      王泰便解说了余下的卦辞:“‘六五。贲于丘园,束帛戋戋。吝,终吉。’‘上九。白贲,无咎。’皆是大吉大利之象,将有得志之喜。此卦变卦为‘大畜‘卦,利涉大川,君子以多识前言往行,以畜其德。”

      大冢宰低下头,拿起一枝花枝出神,又赶快放了回去:“我今日才知,何为天机。”

      王泰微笑:“四爻、五爻皆吉,六爻更是‘何天之衢,道大行也’,大王吉人天佑,贵不可言,在下不敢妄谈。”

      大冢宰站起身来,在帐中踱了几步又站定,目光灼灼,盯着王泰。王泰从容自若,低声道:“我君有国书在此,奉与大王。”他从怀里掏出一个锦囊,里面叠着绢布写成的信……还弥漫着一股烟味。

      大冢宰接过锦囊,不忙看信,对王泰道:“先生可否与我回府中详谈。”

      王泰道:“承蒙大王抬爱,泰敢不从命。”

      大冢宰道:“为万全之计,还请先生随从回去,我这里保证先生周全。”

      王泰面无难色:“多谢大王美意。”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3章 第 2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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