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0、肃平四年 ...
-
秋意渐来,晨起露水湿重,难得凉爽。趁着日轮还没升到最高处,品红在开阔的院子里抓紧练武。
说好听是练武,其实说是狂挥乱舞也未尝不可。
一尘心的幻影看着她,面露难色。祂实在说不出放缓进度这种话,因为品红压根没有进度。
上辈子八百米跑出五方二十秒好成绩的品红如今面色扭曲,曾发誓偷懒一辈子的誓言还历历在耳,她伤春悲秋的想:可恶啊!曾经的我,我在为我们的未来负重前行,你在干什么!
就在品红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搞抽象的时候,传来了敲门声。幻影随即消失,品红忙气喘吁吁地打开系统商城,给自己来了套按摩加清洁,一瞬间又是生龙活虎的品红。
她跑去开门,兄长一见她就直乐,品红还纳闷呢,就见兄长指着她裙子说,“红宝儿,刚刚在泥地里打滚了吗?”
品红一拍脑袋,连忙要去换衣服,品昙拦住她,“没事没事,我们以前爬树掏鸟蛋的时候不比这埋汰?再说了,兄妹见什么外。”
他说:“等我走了你再换!”
品红:“我没在玩,其实我是在习武。”
“啊?”品昙为她的惊世之言瞪大了眼,“这可不兴学啊!习武的多是江湖粗人,身份下贱,哪怕爹还是征事郎的时候,都是万不能学的。”
“何况你如今身份贵重,要是被有心人利用怎么办?”
品昙就像上辈子举报喜羊羊危害儿童心理,要求全面下架的无理取闹的家长,越想越义愤填膺:“到底是谁暗怀鬼胎蛊惑我们红宝儿!我去找他算账!”
品红不想争辩,这类观念长达百年,早已深入人心,辩论太费脑子还不一定赢,倒不如面上服软,大不了日后关起门来自己练。
而此刻,她得开动脑筋给自己找理由,终于从记忆深处扒拉出来一个模糊的身影,“哦,是我这几天自己瞎想,想到之前家里的隔壁不是有位一起玩的小娘吗,她以前教过我两招,我这才想着试试。”
对不住了,朋友!帮我背个莫须有的锅,余生感谢你!
“对了。哥,你来做什么?”为了不让兄长追究,品红赶忙扯开话题。
品昙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这事说起来他表情十分微妙,似是疑惑,似是烦恼。
“是我昨日去寺庙上香,就是娘常去的五方山那边的小破寺庙,与一没见过的和尚相谈甚欢,他说自己是从别的寺庙来交流佛法的,得知我是去求平安符后,就亲自取了开光赠我。回程路上小厮和我说那是般若寺的慈慧佛子。平安符已经拆开来看了,并无不妥,本也没什么事,就是我感到不安心,想着来和你说一声。”
佛子这个名号一听就唬人,把品红这个从未礼过佛的俗人震慑到了。
“佛子也要长袖善舞?还是说他要行贿?要你帮他做事?不然怎么那么巧?”
品昙尝试为新认识的朋友解释:“我觉得你想多了,这就是官场正常的偶遇流程。”
正常吗?品红狐疑的捏着下巴。眼睛滴溜溜转了两圈。
“就算他真的没给你下套,又怎么会一个人跑去那小破寺庙,那不是交流佛法,那是扶贫。何况你听听自己说的,哪里的正经偶遇还讲究流程?你真信他不怀恶意吗?”
“可是,官场里刻意偶遇上位,有时候只是为了打个招呼,让人家不要忘记有你这号人,本身行为并无其他含义。”
“能被称为佛子的是需要刷脸才能想起的人?”
确实,品昙也越想越奇怪。
“我们毕竟没真正在官场混过,万一这个行为有什么不妥呢?你找我来说这事,肯定也是自己心有疑虑。”
见品昙愣了一下,开始顺着她的话思索,品红再接再厉,“哥,万一是项庄舞剑呢?”
品昙顿时严肃起来,这举动的含义确实要再斟酌。
两个还没适应身份转变的家伙一起苦思冥想半天,最后得出结论:“还是去问爹娘吧!”
虽然这种行为有点丢脸,但总比瞎想,然后自己吓自己来得好。
把事丢给爹娘,就可以来聊点轻松的了。
“说起来,不止是你老是被偶遇,最近给我递请帖拜帖的官员夫人小姐们也太多了。”
品红抱怨,她对政治属于是七窍通六窍——一窍不通。
自拨云诗酒会发来拜帖后,帖子顿时如雪崩般涌来,认识的,不认识的,都能寻到五花八门的理由想来拜谒。
每份帖子都在秋实的辅助下解读,学完宫规礼仪再学朝廷局势,还要偷摸练武,每天两眼一睁就是学,仿佛回到了高三时期,刷智脑的时间都没有,过得苦不堪言。
品红:怀念现代生活,但不怀念现代高三生活。
“……宝儿,这话可千万别被别的夫人小姐听到,更别被宫里的娘娘们听到,不然我怕你被扎小人。”
品昙神情复杂的看看她。
品红:“……哦。”
品红上辈子起就不懂并讨厌那些弯弯绕绕,看她神情品昙就知道她不以为意,说:“你现在可是本朝最能左右朝政的顶级勋贵,他们不来巴结你才是没眼色。”
我吗?不能吧!
“不是说后宫不能干政吗?”
“嚯,是有这么个说法,但也没明文规定啊!况且你可是宠妃,又不是能被一句话打发的普通嫔妃。插手朝政,搅弄风云,最鼎盛的孝懿皇后时期真正做到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才是我朝宠妃的排面啊!”
品红瞅他美滋滋的模样,‘哈哈’两声。表示,“有的人之前可不是这样说的。”
品昙走后,品红也没心情继续练武了,招来秋实问了这件事,她担忧的说:“曾经高高在上,毫无关联的人突然对你曲意逢迎,难道会没有所求吗?”
秋实闻言,笑道:“姑娘,您忘了,不是毫无关联,您曾被他们拒之门外。”
秋实笑起来很有感染力,品红一下子放下心来。
安心后,她仔细想了想。
哦!这就是那个她想和太后玩偶遇,结果因为没钱而拒绝她进门的大寺庙啊!
品红深吸一口气,原来是你啊!!!
其实她自己都忘了这茬,那天太后去上香,般若寺由御林军驻守,戒严。门口有僧人对香客进行筛查。
也是那次品红才知道,不光皇帝,能和太后玩偶遇的也都是非富即贵。
如今品红一朝成凰飞上天,般若寺内愁云惨淡,住持更是愁了几天没合眼。
秋实解释道:“般若寺之所以是大周第一大寺庙,僧侣众多,靠得正是慈慧佛子得陛下青眼,逢年必定去上头香。而他们曾对您不敬,有这么个污点在,不光想讨好您的人必然蜂拥而至,就连陛下往后上香也会再三考量,眼下若还想维持往日的尊荣,必定是想方设法讨您原谅的。”
不知道他们有没有给她递拜帖?
品红对着高高一叠帖子翻翻拣拣,半天找不到。还是靠谱的秋实伸手,一抽就抽到了。翻开看看,通篇阿谀奉承,词藻极尽谄媚,就差没跪下求见了。
天,般若寺好歹是大周第一大的寺庙,为了保证自己尊崇的地位竟如此不知廉耻。
品红回忆起那天被拒之门外的耻辱,再看看如今手里的拜帖,大为震撼。
秋实:“昙公子这事便是他们久等不到姑娘音讯,心中彷徨,只能通过公子暗示姑娘,佛子亦可亲自上门致歉。”
真舍得下身段啊,般若寺!那就让我看看你们能做到什么地步吧!
品红兴冲冲起身,也不在乎已经高高挂起的太阳,威武的一挥手,“走,摆上仪仗,我们去瞧瞧!”
品昙跑到爹娘的院子里,把这事从头到尾说了,自己的想法,妹妹的想法,问:“我们的看法哪个是正确的呢?慈慧佛子的行为到底是别有用心的拉拢,还是众人心照不宣的官场潜规则呢?”
品霖笑呵呵看着他,不答,只说:“昙哥儿和年轻时的我一样,只是能读书,到底没有这个意识。”
他意味深长的说:“他的行为、想法都不重要,甚至他这个人也不重要。你想知道别人在想什么,就要弄清楚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事。”
品昙皱眉:“意思是……”
“当你把这件事告诉红宝儿的时候,他们的阳谋就已经达到了。”
“怎么会?般若寺的佛子如此尊贵,竟要通过我去接触红宝儿?”
品霖笑而不语,圣茵拉过他坐下,沏了杯茶。
“娘知道,身份突然改天换地让你们心里很不安,爹娘其实心里也没底,但往后相似的事情会越来越多,要想看清楚所有人的面孔,就不能逃避。”
“姐儿每日早出晚归,见了好些个世家子弟,你在家躲了这么些天了,也该去参加宴会了。”
圣茵温柔的注视着自己的孩子,像品昙从未长大,还如小时候那般在她膝下打闹。
她多希望他们能长大,如大树般坚毅,风雪吹不倒。可又心碎于必经的生长痛,痛恨人类侵扰的伐木,恨不得有金刚不坏之身,紧紧护住自己的孩子们。
“兼听则明,这个词用在哪里都很合适。红宝儿日后在宫里,总有些消息是受限的,这就需要你和陆姐儿甄别。”
可圣茵无能,她办不到。
她只能用日夜愁绪折磨多思的心,流血如流泪,浇灌出一声叹息:“该长大了。”
小沙弥在敲木鱼。
“哆哆哆。”
他名叫静心,如今却怎么也静不下心。
外头太阳毒辣,穿过莲台座上居高临下的大势至菩萨,菩萨披戴金衣,智慧的目光俯瞰信徒,和太阳一并炙烤他的心。
“师兄,您怎么还有心思敲木鱼呢?”
终于,静心忍不住了。他还是个小萝卜丁,不比庙里的咸菜缸高多少,一脸严肃的礼佛时也无端让人觉得可爱。
像他这个年纪的小沙弥担心的无非是早课起不来,亦或者是来上香的施主总喜欢揪一把他们软乎乎的脸蛋,如今却紧锁眉头,为寺里的大事情苦恼。
佛子闭目,回应小沙弥的仍是不紧不慢的敲
木鱼声。
静心像个小大人一样,叉着腰直叹气:“师兄,师兄!别敲啦!”
在他坚持不懈的缠磨下,姬令闻终于放下敲击法器的手,睁开了眼。
时人多以紫色为尊,而他正好有一对琉璃般剔透的紫色眼珠,是以被认为是天上使者,奉为佛子。
他说话也如泥塑菩萨般温柔,缥缈仙乐,不过如此。“静心,世上没有什么是大事情。”
“福祸相依,焉知是祸不是福呢?”
静心耷拉着嘴,没有被安慰到,“听闻那位还在胡同巷子时就桀骜不驯,如今一朝得志,还不知会怎样报复曾经看不起她的人呢!”
“单是她个人与礼法背道而驰便也算了,要是连带着贵人也厌了我们可怎么办?”
面对静心不知从哪处听来的苦恼,姬令闻不以为意。
“品性如何不过是世人规劝不成,就从语言上赋予的枷锁。”他低眉垂眼,仿佛真如菩萨般仁善清高,“纵是厌了又如何?固守本心,一切皆凭上意定夺。”
“唉,就是因为师兄你这样我才担心啊!”静心摇头晃脑,大声叹气。
“贵人说其品性出众,多有赞扬。世人说其不守规矩,多有叱责。上意和民意背道而驰,到底是为什么呢?”
姬令闻微微一笑。
“千千万张嘴,亿亿万个想法。你眼中的桀骜不驯,亦是他人眼中的灵动鲜活。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呢?”
静心还想说话:“可……”
“师兄!”
守心急匆匆来请人,“那位姑娘在前来的路上,主持请您速速去迎接。”
品红也是第一次见到自己的仪仗,原谅她小门小户十几年,看不出里面的门道,只觉得璀璨夺目,巧夺天工,木料还散发着隐隐幽香。其奢华可见一斑。还有就是人真的多。
扬起的大纛遮天蔽日,侍卫开道,奴婢随侍,队伍浩浩荡荡在京城里穿梭。凡有见者,皆跪拜,风光无限。
出来探风的守业颇为羡慕,不住咂舌,“在京城就能有这么高规格,日后……”
“慎言!”见他已被富贵迷了心神,守仁赶紧打断他。
不怪守仁反应激烈,自孝烈帝为当时还是贵妃的顾氏女开启朝廷大逃杀后,这项令人胆寒的节目就成了大周朝宠妃的保留技能。
如今人们的殷殷热切,不过是先皇治下日久都没有宠妃,在此之前当今也对美色无有兴趣,这才叫人忘了书册里掩隐的腥风血雨。
“朝廷诸事,后宫诸事,哪轮得到你一个出家人来妄言!”他厉声道。
守业面色一凛,立马扇了自己一个响亮的嘴巴。“师弟说得是,是我狂妄到不知天高地厚了。”
寺内,担惊受怕了几天的老住持对佛子寄予厚望,“只要人来了就好,来了就能谈。令闻,你……”
话音未落,刚刚还在望风的守仁匆匆来报,一进门,他也顾不得行合十,对二人道:“仪仗在经过妃福街时突然折回去了!”
他说完的下一秒,姬令闻立马大步推门而去。
“今有贵客路遇般若寺,于情于理般若寺都不可怠慢。我身为佛子又怎能在寺中枯坐,而不去拜访一二呢?”
一刻钟前。
车轮轱辘,车内焚着浓郁的花香,品红闭目,在脑海里翻涌,推敲着等会要说的第一句话,第二句话,要如何作小人得志态……
突然,她猛然惊觉,“不对!”
她从柔软舒适的榻上弹起,急忙招来秋实,惊呼:“上当了呀!”
“姑娘何出此言?”秋实诧异。
“你想想,我这一去,是否给了别人错误的信号?误以为我这个势单力薄的小姑娘要和家底丰厚的般若寺和解?”
秋实犹豫着说:“姑娘随性而为,应是不会叫人误解的……”
“看吧!”品红一拍大腿,心里那叫一个悔恨呀!
“连和我关系密切的你都不敢完全肯定我的态度,更别说那些权贵了!”
她气势汹汹道。
“我是去干嘛的?我可不是去听他们敷衍,糊弄,再折磨替罪羊的。我是去告诉他们,莫欺少年穷的!”
品红哼哼:“现在讨好我,晚了!”
秋实看出品红既想享受打脸的乐趣,又不想轻易原谅了般若寺。就说:“任凭他人巧舌如簧,将铜的说成金的,姑娘只要不被打动,一切不就迎刃而解了吗?”
“难讲。你不知道,我兄长是个迂腐之人,凡习武的他都讨厌。天下秃驴一家人,既有少林寺在江湖威名赫赫,他却能和我兄长相谈甚欢,可见这佛子心机深沉!”
品红长吁短叹。
“姑娘是怕自己也受佛子蒙骗?”
“确实。”自己知道自己,可能事后会回过味来,但当面她很容易被人牵着走。
“再说,我还不知道一整套求您宽恕的流程吗?到时候人家念唱做打,样样俱全,把我架在上面,指不定一时就被哄糊涂了。”
“到时候人家看我笑着出来,他们再暧昧的一表示,难不成我还能挨家挨户去辟谣吗?”
品红分析的头头是道。越想越懊恼,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不怀好意,通通不怀好意!
“哎呀,可惜还是想到的晚了,出都出来一半了!”
秋实肃然起敬,“姑娘明智!奴婢是万万没想到这一层啊!”
看平日里近乎无所不知的秋实终于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懊恼之余不免有些得意。
笑着说:“可见我的脑袋也不是一无是处,还是能转溜的嘛!”
秋实对她深深一作揖,“姑娘请受秋实一拜。”
品红一愣,这是做什么?
“秋实常以为自己聪慧,靠的是在御前耳濡目染,遇到事还是没法独立思考。本想竭力为姑娘分忧,却远没有姑娘洞察秋毫,真是羞愧啊!”
啊……?啊!
相处不过短短几天,秋实在她心里的靠谱程度不输小学时隔壁班严肃的英语课代表,聪颖堪比初中时学号前一位的数学委员,这样的人是老师喜欢的好学生,上位喜欢的好下属,但都不是品红喜欢打交道的人。
如今秋实折腰相拜,让品红将她从两个身份里抽离出来,不再是上辈子冷酷的虚假幻影,而是真实鲜活的秋实。
会替她打算,也会遗漏的秋实。
受了这么郑重的大礼。品红以手遮面,心里为自己的不该愧疚两秒,手掌下笑得猖狂,耳根都红了。
她压抑着自己的声音不要显得太爽,那样很没有格调,但颤抖的话音还是暴露了她被夸爽了的事实。
“你长在宫中,阅历没我多,看不出也是正常的。以后跟着我学习就好。”
车内两人和乐融融,车外姬令闻赶到。恭敬的拦下了随车跟随的冬雪。
“善行姑娘,我刚从法坛返回寺庙,正巧见贵人仪仗,不知可否通融,容我拜见一二?”
“我如今名唤冬雪。”其余并不搭腔。
姬令闻从善如流,并不在乎她的冷淡,“冬雪姑娘。般若寺自知冒犯贵客,罪无可恕,我此次前来不奢求谅解,只为献上日夜供奉的舍利。如贵客不弃,便让我对车撵磕个头,以示我真诚的悔改之心。还望冬雪姑娘替我通报。”
姬令闻呈上匣子,打开。冬雪目光一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