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春日将临》冰水薄荷

5、肃平四年

　　许圣舟登基四年，大权在握、河清海晏。

　　他愉快的挥霍权力，下达政令如呼吸般自然，从未觉得疲惫。今日忽然心血来潮，想出宫转溜一圈。

　　不用考虑那么多，搁下笔墨，惠妃呈上的后宫开销表放一边。静默的御前大监立马上前低声请示，“陛下，可要招人伴驾？”

　　“不必。朕出宫转转，直接走吧。”

　　走了两步，想到有项后宫开支属实不必要，又道，“对了，叫李静闻把碧霄宫封了。”又没住人还费那么大劲修缮，惠妃就喜欢这些面子工程，还画什么装潢修葺图，真闲着没事干。

　　郭还君应“是”，他的徒弟恭顺地面向皇帝，后退出殿。

　　在不错的天气里漫无目的闲逛，曾经看腻的景色如今阔别四年再瞧，心境不同，景也不同。五分的好心情也衬成八分。

　　走了一会，许圣舟突然道:“我记得前面有一片湖，那埋葬过我一个小侄子？”

　　郭还君笑着道，“老爷说得正是，那之后为了防止类似的事再发生，刘大人立马下了令整改，如今夏日，那片湖上已开满荷花，常有百姓们乘一小船，摆上三五瓜果去纳凉。”

　　许圣舟满意得点点头。

　　“那就去看看吧，与民同乐。顺便祭奠一下我可怜的侄儿。”

　　许是时间不对，湖边没什么人。只有个撑船的老人沙哑着声音，唱着调子揽生意，他的客户是个穿蓝裙子的姑娘。

　　“十三修得同船渡，留春不住。遍寻人间洞府，却是良人难觅。难觅呐——。姑娘，一枚铜钱，保佑你寻得真情富贵。”

　　常见的推销手段。

　　许圣舟却鬼使神差的觉得这是对他的箴言，不由向前几步。

　　那姑娘转身看来，双瞳剪水，绣着黄鹂的团扇轻轻撇开，露出底下清丽绝伦的面庞。

　　这一刻江山远去，什么良人难觅，他根本听不到。世界在褪色，唯她热烈，一颦一笑拨弄心弦，从此以后，许圣舟眼里只看得见她。

　　姑娘看着他微微一笑。许圣舟也随着她的笑而笑。

　　他像个毛头小子，急切获得青睐，又怕唐突了佳人。整颗心随着她的眼波，流来转去。

　　“姑娘可是也要坐船？可否与某同游？”

　　话生硬了些，语气也不够柔顺，唉，幸好姑娘矜持得点了点头。

　　泛舟湖上，荷叶接连天际，品红站在船头，遥望无穷粉点碧绿，莲花也羞于她的容貌，垂着头，轻盈的从身边穿梭而过。

　　“姑娘。”许圣舟向她伸出手，温声道，“荷花虽好看，多了却难免拥挤，小心往我这来。”

　　品红羞涩一笑，搭上他的手。并开始没话找话，“这湖可真大啊。”

　　“是啊。”

　　稍有沉默后，许圣舟笑问，“姑娘可知这湖为什么叫千鱼千银湖？”

　　“为什么？”

　　“前朝时有位傻子皇帝认为吃鱼头会变聪明，一天就要吃掉一百条鱼，吃不到就要砍头。可最近的闲海离得太远，为了给他送鱼，每天都要累死无数匹马。因怜惜马匹，底下太监便将一千条银鱼投入这湖，骗他说这是每日从仙海快马加鞭运送过来的仙鱼，皇帝大喜，不再每天杀人。因此而得名。”

　　至于皇帝是否真的是大胃王，一天就能吃掉一百条鱼，又为什么那么容易被下人瞒住？那当然因为这是假的了。

　　经不起推敲，纯杜撰，乃是本朝编出来抹黑前朝的。但不妨碍许圣舟以此为谈资，向心爱的姑娘卖弄一下学识。

　　不爱读书的品红信以为真，夸道:“公子饱学之士。”

　　话题又尴尬的戛然而止。

　　郭还君:“日头毒辣，我家公子见荷花开得好才来乘风。敢问姑娘何许人也？可也是来纳凉的？”

　　两人这才交换姓名。

　　“在下许圣舟。”

　　“品红。”

　　交换了姓名，也算半个朋友。两人接下来的聊天就顺理成章了。

　　“姑娘是哪里人？”

　　“京城本地出生。”

　　“京城风水养人，难怪姑娘美丽如神妃仙子。不知令堂在哪高就？”

　　不提这个还好，一提品红就心情不美妙，想呵呵。

　　笑笑，瞧着他略显恶意道:“不敢称高就，我爹八品征事郎，已有近二十年不曾挪位了。”

　　许圣舟笑道:“想来令尊定是洁身自好之人，不愿与朝堂污浊为伍，这才迟迟不曾升迁。”

　　他又说，“听闻当今陛下最是仁厚礼贤，欣赏这样高洁的臣子，想来不日便得升迁了。”

　　要不是知道她爹是因为得罪了某皇十八子而不得重用，她可就被这副光风霁月的模样给骗到了。

　　“那公子你可说错了。”

　　况且品红天生逆骨，最见不得有人暗戳戳自夸自擂，当即便怼他，“我家有兄姐二人，我兄也曾十年寒窗，那年会试却根本不让他报考。我爹去向考官卢大人讨个说法，那考官却说，‘你七年前得罪了人，没被一撸到底赶出京城已是仁慈，如今你的儿子还想科考？我告诉你，只要上位在一天，你的后代就永远也别想有那一天！’。”

　　品红轻描淡写:“可见贵人也不全然宽厚，要不就是不能明辨是非，不然怎么让这样的人当考官呢？”

　　“竟还有这事？”

　　许圣舟讶然，似乎全然不知情:“看来这朝堂多是蛀虫，如此便更需要令尊这样刚直不屈的人来以正视听啊！”

　　看他真诚得模样，品红感觉没意思。

　　都是好几年前的旧事了，他这样高高在上的家伙估计都不知道还有她爹这么一号人。

　　他或许未曾动火，但多的是人急他所急，恨他所恨，不过今天过后，品红也是这样的大人物了。

　　思及此，她也无所谓了。就是这样大度，不跟皇帝犟。

　　“公子说得是，想来我家也该转运了。”

　　小舟摇荡，仿若置身无尽头的迷宫。

　　望着好风光，品红也想展示一下学识。她绞尽脑汁作诗，字词在脑海里翻来覆去，想起的却只有昨晚疯狂熬夜刷智脑时，里面不停洗脑她的现代短视频和层出不穷的抽象网络梗图。做不出来，无奈背了一句千古经典诗词撑撑场面，“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这是杨万里的诗吧，姑娘真是独具慧眼。”

　　知道自己几斤几两的品红:这也能夸？

　　可能是许圣舟也觉得夸得有点生硬了，忙解释道:“我与姑娘一见如故，便觉得处处都好。”

　　“我亦与公子一见如故。”

　　按照他们的聊天形式，接下来该冷场了。

　　但没等场面冷下来，刚刚莫名消失的郭还君就不知道从哪飘出来，笑着介绍道:“姑娘有所不知，千味楼的银鱼酥和荷花烙正取材于此。可巧，湖中央有一宴越亭，乃乘风纳凉的好地方，在千味楼点上一二小菜，观赏无边风光，也不失乐趣。姑娘既和我们公子一见如故，不如赏脸一同作个伴。”

　　湖中央的宴越亭品红不了解，但千味楼她知道啊！开在京中最好的地段，据说掌勺人曾是宫中御厨，一道菜五两银子起步，每每路过她都要闻一下味道再走，那是曾经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地方。

　　品红激动了。她非要进宫当皇妃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提高生活品质嘛！

　　当即高兴道:“千味楼可是好地方，公子也莫要诓我，我们这便走着！”

　　品陆，一个无论何时都冷静、大胆的人，永不愤怒，永不慌乱。对数字有种奇异的敏锐，因而受到老板赏识，短短两个月从跑堂的升级为账房先生。

　　今日，她的主家要和客户说上点‘心里话’，带上她这个账房和护院力士，请出客户，在千鱼千银湖泛舟同饮。

　　洒满胡辣子的炸银鱼、爽口的小菜，温好的酒液泛着琥珀的橙黄，这么好的一桌菜却没人动口。

　　席间，老板问客户知不知道这湖为什么叫千鱼千银，“据说前朝有位大商人欠债不还，无可奈何的人们便想了个法子。从这湖里捞起银鱼，穿入细细的银针，最后在湖面宴请商人，商人吃了这鱼，就穿肠烂肚而死。甚至他过于肥胖，连船带人一起沉到湖底，日夜被鱼虾啃食。这银鱼啊，居功甚伟，为了纪念这鱼，从此这湖便叫千鱼千银湖。”

　　客户擦了擦冷汗，满口应“是”，多的却不肯说一句。

　　小船慢慢行至湖中央，气氛已不是很融洽。

　　眼见饭是吃不下去了，品陆打量着菜色，打算之后和力士分分，打包带回家改善一下伙食。却见湖中央封锁了十多年的宴越亭重新启用，朦胧轻纱飘飘渺渺，透过白纱见有人亲密的靠在一起。

　　客户为了缓和气氛就说:“真是一对璧人啊！”

　　纱影重重，品陆却越看越觉得那条蓝裙子眼熟，红宝石桃芯簪也眼熟，眯起眼睛看了一会，不由疑虑得喃喃:“不对啊，那怎么看起来像是我妹妹。”

　　此刻她也顾不得别的，让大力士赶紧摇过去看一眼。怕认错了人惹贵人厌烦，还特意吩咐不要太近。她随父亲，眼神一直很好，多远的距离都看得一清二楚。

　　老板见有瓜可吃，立马凑上去，兴奋地让大力士摇快一点。

　　大力士:懂了，极速冲锋！

　　等船终于在荷叶的掩护下到达宴越亭附近，品陆看到了让她窒息的一幕——

　　亭中，一顿饭下来宾主尽欢，气氛越来越和谐，在双方的刻意亲近下，许圣舟轻轻揽着品红的肩，两人脑袋抵在一起窃窃笑。

　　笑着笑着，脸就贴在一起，两颗年轻的心在靠拢。

　　忽而听闻一声尖锐的爆鸣！

　　“你小子干什么呢！？”

　　品红吓得一扭头，看见两眼冒火的亲姐。

　　品红:“我，我马上下来！”

　　见亲姐面色铁青，看上去马上能冲过来打人，又见面色不善的许圣舟，品红赶忙安抚道:“那是我姐姐，你摆什么脸色？如今天色也不早，我这就走了。我们下次再约。”

　　说完，急匆匆起身就要离开。

　　“姑娘！”

　　许圣舟忙伸手，衣袖从他的手心划过，痒痒的，像是略过一颗鼓动的心。

　　他本想问下次是什么时候，最后却问:“你喜欢什么样的男子呢？”

　　品红回首，笑了。她笑起来比太阳还耀眼，烧红了许圣舟耳朵。

　　“我喜欢孝顺父母，对我好的，尤其……是喜欢公子这样长相、品学无一不好的。”

　　现在不止耳朵，许圣舟脸也红了。

　　“我对姑娘一见钟情，不知可否……”

　　“结为良缘呢？”许圣舟竟有些羞涩。他从未体验过这种情绪，如潮水般涌来，灭顶之灾近在眼前，却不愿离去。

　　品红好奇道:“你要如何娶我过门呢？”

　　“我以黄金三万斤礼聘你可好？”

　　品红略一低头，似是害羞，团扇轻轻遮住了面容。实际上她表情绷不住了。

　　三万斤，三万斤啊！

　　尽管心里已经乐开了花，面上还要再推辞一番:“我乃小官之女。家住胡同小巷，哪里放得下那么多金子呢？”

　　“那便赠卿大院深宅，宝马百匹，良田万顷。如此，你也是高门闺秀了。”

　　哎呦，哎呦！品红眉开眼笑，这不太好吧，有点太多了吧皇帝哥哥？

　　含羞带怯得抬头看他一眼。这一刻，在金钱的装饰下，许圣舟温润的脸更显魅力。

　　又说:“我虽小门小户，但也是好人家出生，必然做不得妾的，公子瞧着锦衣华服，不知家里可有娶妻？”

　　品红这么说是委婉的提醒许圣舟，初封请给你真爱我往高了整！谢谢！

　　“我……”他低声道，“我家已有正妻。”

　　“但请放心。”他真诚地注视品红的眼睛，“我定以正妻规格礼聘你入门，尊你、敬你、爱你，绝不辱你。除名义外，你与我的正妻毫无区别。”

　　品红:……啊？

　　见品红不语，许圣舟还以为她不乐意。他微微低头，浓密的睫羽颤了颤，“如若你不喜欢，也可以不拜见她。我家没有那么多规矩，平日里你与我住在一块，只过年时要委屈你见她一面，我保证其余时间她不会打搅你。”

　　这，这不对吧，皇帝哥？

　　品红汗流浃背了:哥，你这样我真的会慌。我不会是找错人了吧。这是正经皇帝能说的话吗？还是说恋爱脑就是这么不讲道理的恐怖如斯？

　　许圣舟犹豫:“若你一定要做正妻的话……”

　　他的呢喃好似一抹云霞，轻易被风吹散。却在品红心底留下了抹不去的印记。

　　品红:哥们别搞，你这样我害怕。

　　她已经后悔提这一茬了，死嘴，叫你嘴上不把门，叫你瞎讲！品红又不是真想祸乱朝纲，大家维持表面的和平也没什么不好。

　　怕许圣舟越说越离谱，她忙道:“这话可不要再说！不然我成什么人了？”

　　许圣舟却觉得这没什么好隐瞒的，反正早晚要知道，他说，“我愿与姑娘坦诚相待。”

　　“我家富有天下，没有比我家更大的官，如今我坐拥全部资产，皆可与你共享。”

　　“姑娘，我行十八，你可明白？”

　　好家伙，直接自爆了。

　　品红感觉窒息。顿时不再说话，匆匆几步跳下台阶，登了小船。

　　回宫路上，郭还君问:“要给品娘娘分什么宫呢？”

　　许圣舟说:“我看碧霄宫就很不错，李静闻的修葺方案还挺好的，让她多给几套设计稿，不用考虑开支，明天就要。对了，给品大人封个什么爵位好呢？”

　　走两步又说，“承禄街是不是还有一套空宅？收拾一下赐给承恩公吧！”

　　新鲜出炉的承恩公还在老旧的家里算账，越算越愁眉苦脸。

　　郭还君笑着，“有您这样细致的考虑真是三生有幸，宫里的品太妃见到侄女想必也很高兴吧！”

　　许圣舟这才知道宫里竟还有个品太妃，他张口就来:“品太妃是个善良的人，我小时候她还抱过我呢！晋为贵太妃搬去万寿宫吧，离碧霄宫也近。”

　　“还有……”

　　昭阳宫沐浴在阳光之下，冬日住着舒服，夏日却显得闷热。李静闻怕热，夏日一天就要用掉七八盆的大冰，身旁要放上半米高的冰雕假山，在后面扇风来驱散热气。

　　今日更加心烦意乱。

　　“惠妃娘娘，陛下口谕，碧霄宫不必派人时刻清扫，直接封了就好。”

　　“……本宫知道了。”

　　等小太监走后，挥退侍女，惠妃转头跟胡嬷嬷抱怨。

　　“这碧霄宫是历代宠妃居住的地方，曾出过五任太后，多煊赫呀！如今国库充裕，宫中整改几年，焕然一新，如今唯有碧霄宫落败，我这心里也不好受，就是修缮一新又如何？”况且我修葺图都画完了。

　　胡嬷嬷劝道:“娘娘，可不能这么想。您如今觉得可惜是因为里面还没住人，落魄的碧霄宫远比繁华的碧霄宫好呀。”

　　虽然胡嬷嬷这么说了，惠妃还是高兴不起来。

　　傍晚，惠妃刚平复好心情，正要快快乐乐享用晚膳，传话小太监又来了。这次不是上午那个，他深深行了礼。

　　“惠妃娘娘，传陛下口谕，让您多交几份碧霄宫修葺图，务必将碧霄宫修缮一新，缺什么都尽管向内务府拿。”

　　停顿了一下，低声道:“明日就要。”

　　惠妃:什么意思，折腾我？？？

　　胡嬷嬷:娘娘，这时候还想着是不是针对你呢？你最大的敌人出现了，该支棱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