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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一生 ...

  •   那是宇宙历830年。
      给人类历史带来辉煌一笔的三十年,对于浩瀚天宇中的星子而言,只不过是一个刹那的时光。
      被乳色的薄雾拥抱着、仿佛才刚刚张开睡眼的蓝色行星,环绕在卫星轨道上起落的民用宇宙船,好像一连串光泽柔美的珍珠,点缀着以众神之神——奥丁命名的行星那雍容的面庞。
      大约三十年前,人类社会有史以来最宏伟壮丽的意识形态间的战争,在银河帝国与自由行星同盟之间落下了帷幕。自那一个时代起,奥丁就结束了它作为宇宙的“中心”的使命,然而这颗行星宛如一位年老的绅士,在莱因哈特皇帝宏大版图的一角,继续着它陶然的生活。
      在行星奥丁林木繁盛的北半球,由昔年高等巴姆王朝的贵族士官学校演变而来的、与座落于费沙的帝国综合军事学院和位于行星海尼森的旧同盟公立国防学院一起,被视为培育将才的沃土的“皇家军官学校”,也依山傍水,在这和平时代,享受着看来慵懒而无为的生活。
      原本是学校露天飞行球场的空旷所在,如今耸立着刚刚被搭建妥当的宽大液晶屏幕,舰队部二年级的学生会主席正挥舞着手臂,指挥着四名学生将一排椭圆形顶灯吊起,架设在屏幕上方。
      在他们身后五十米开外,有着黝黑直发、一脸百无聊赖的青年记者路易.伦伯特,正盘踞在看台的底层,懒洋洋地修改着手中的通讯稿。
      这是个军人也无需为生命担忧的快活年代,崇尚物质方面的简朴作风的罗严克拉姆王朝,无形中重新扶植起前王朝衰败以前那种对精神信仰的执着心,使得青年一代当中,充斥着饱满的生气。
      唯一能够引起这些有为青年、未来元帅的烦恼的存在,是皇家军官学校年逾花甲的老校长。然而满头银发、常年与单片眼镜为伴的儒雅绅士,其曾经的服务对象,巴尔.冯.奥贝斯坦元帅是一名即使是青春期叛逆青少年也要甘拜下风的难缠人物,因此,在这名年迈上将的眼里,他所辖制的若干小子的些许躁动,就简直与下午茶时的笑料一样无足轻重了。

      随着一阵爆发性的欢呼声,被点亮的临时舞台上,出现了今日主角的身影——倘若这名男子仍然在生,那么他也已经和那令人烦恼的老校长一样,是六十二岁的辉煌年龄了。
      那抓耳挠腮的可怜记者,正忙于给这位历史人物一个恰当的美丽赞颂,伦伯特俯视着操场上得意洋洋地来回骚动的青年男性们,挥笔涂掉了那些文字的最后一个单词。
      军官学校的后继者们,选取了一张“帝国元帅”的美丽剪影。
      逆风,丹红色的披风宛如泛起微浪的海水,又似凝固的火焰,包裹着男子的躯体。
      他的脸庞上带着某种不可知的神秘微笑,蜜色的短发与肩章的流苏一起,在风中潇洒地飘舞着。
      ——那样的精悍、俊健,令人喜爱,他所走过的,是与其人格相称的洁白一生。
      伦伯特在他的稿子里絮絮写道。
      ……一生洁白,记者仔细斟酌了片刻,然后似乎是满意地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可以摆脱这件令人烦恼的差事。
      若渥佛根.米达麦亚仍然在生,只怕同盟的讽刺家们会用“帝国的阿修比”这样言辞来讥讽于他,然而对于这第八个年头的纪念日,便会就这样悄然地被放过吧。
      毕竟,“我们的人生无论翻到哪一页,都是用鲜血写成的”,属于这样的觉悟的时代,已经渐渐的,过去了。

      比起毕生饱受争议而又毫不在意的奥贝斯坦,以及至今仍旧毁誉参半的罗严塔尔,先任宇宙舰队司令官,后任帝国国务尚书的米达麦亚,始终处于被或有意或无意地不断宣扬的地位。
      有些人喜爱他平民的身份,并将之津津乐道为贵族制下特权阶级垄断权利将被打破的象征。也有些人钦佩他军人的风仪,敬慕他战胜时适可而止,对战败的敌人也从不赶尽杀绝的优雅气量。
      不管是从军,抑或是从政,这名男子如日中天的声名从未改变,倘若米达麦亚有那名以不劳而获为人生目标的“魔术师”的心性,只怕也要有什么刻薄的言词流传下来吧。
      但是,大抵来说,渥佛根.米达麦亚给后人留下最深刻印象的,是性情中含浑沉稳的因子,甚至那个年代理想主义与现实主义泾渭分明的敌对关系也在他身上的到了最大程度缓和。当玛林道夫伯爵举荐他为自己的继任者之时,也罕有地未曾收到来自任何一方面的固执反对。
      “有赢得这一派的尊敬的器量和能力”,这是玛林道夫伯爵在米达麦亚脱下军装之时给予他的评论。而他所说的“这一派”,乃是指与一度占据支配性地位的军部对立的、帝国政权中的文官们。
      自然,“这一派”也包括曾经弹劾罗严塔尔,间接酿成日后兵变的司法尚书,布鲁克德尔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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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为王朝的开创者,莱因哈特皇帝本人极为厌恶将国家元首进行如同偶像般包装和宣传的行为,因此当他在世的时候,就曾经明令禁止为皇帝建造超过等身大小的雕像这样的举措,而他逝世后三十年的时间之内,整个国家都延续着这种不事张扬的作风,包括狮子之泉皇宫在内,都甚少像前王朝一般挂满王室亲族的画像。
      正因如此,能够看到罗严克拉姆王朝元帅衔人物的石膏像一一陈列,这种地方可能全银河之中也只有帝国军事资料总馆而已。
      那是一处仿照西元时代巴洛克风格建筑所建造的、如同博物馆一般的建筑物,在挂着深红色天鹅绒垂幕的宏伟大厅中,整整齐齐地排列着两排胸像。
      据说资料馆兴建之始,曾经为了这些雕像的布置方法颇费神思,然而最后也只是按照在生与否这样简单的方法加以区分。这样,左边是由拥有大公称号、英年早逝的齐格飞.吉尔菲艾斯开始,包括被皇帝恢复名誉的原“新领土总督”奥斯卡.冯.罗严塔尔在内,加上巴尔.冯.奥贝斯坦、阿尔达贝特.冯.□□海特、卡尔.罗贝尔特.舒坦梅兹、克利涅.鲁兹,一共六名。而右边则是为后人所熟知的“狮子之泉七元帅”。
      这样自然的分类法则养成了资料馆管理员们自然的恶癖,有些游手好闲的捣乱分子曾经偷偷记录游人的反应达十年之久。究竟是先注目生者呢,还是先注目死者,这种无聊的研究实际是由应约来为开馆仪式剪彩的弗利兹.由谢夫.毕典菲尔特元帅所引起的,据说这名显然对自身所负任务毫无兴趣的猛将扫了一眼“左侧”,即脱口说道:“即使是死了,也要与军务尚书为邻,罗严塔尔也够倒霉的了。”
      显然,那一刻垂幕和雕像让元帅遗忘了某些东西,那时候距离罗严塔尔逝世已有经年之久,而军务尚书的职位,也早已由“位列右侧”的梅克林格接任了。
      大厅的正中是鲜红色的绒毯,一路向内,隔开生者与死者,隔开过去与现实。
      大厅的尽头是皇帝莱因哈特的画像,穹顶上水晶吊灯投下的璀璨光点交织在足下鲜红的背景上,宛如壮丽的红色星海,宛如那个“谁都没有做过”的壮丽梦境。
      其实那是个自然而然的选择,不管是毕典菲尔特还是后来偶然来访的“右侧者”,他们的目光总是要徘徊在相反的那一边,包括退役之前的米达麦亚。
      红色的披风,轻飘飘地,拂过遍布星辰之光的深红路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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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第二次兰提马利欧会战之中,面对与罗严塔尔之间肉搏一般的激烈厮杀,毕典菲尔特曾经博得对手“还真是没有什么暴行是他做不出来的”这样看似讥讽的赞誉。实际上若不是这场争斗的特殊性,想必那次“令敌军炮火也畏惧似的纷纷避开他的旗舰”的豪勇和粗暴,也会反而成为黑色枪骑兵夸耀的资本吧。
      的确,在千百次和死神的交锋之中存活下来的战将们,对于死亡绝不会降临在自己身上这种执念,具备一种超常的自信。而与这种自信形成对比的,大概是战争中无数如同泥尘一般被抹去的生命吧。
      在“左侧与右侧”,或者,再加上拥有无与伦比的才能的皇帝自身,这十四名幸运者的背后,是以百万来计算着的,不被注意地出生,又不被注意地逝去的存在。倘若每一颗生命的消逝,如同早古的传说一般会形成一颗流星,那么在莱因哈特皇帝辉煌的二十四年之中,将会目睹多少场陨落的星辰之雨呢。

      对于奥斯卡.冯.罗严塔尔这名男子,抱持着“不该出生在这个世界上”以及“既然出生了,便要做出些什么”的男子,那种“宛若泥尘一般”的死法,大概是最不被接受的。
      即使宇宙之间唯一一名立于自己之上的是那般光辉夺目的白鸟,依旧不甘于低下头颅的黑色鹰鹫。
      小心地审视着自身隐隐的野心与思想的骚动的冷漠男子。
      罗严塔尔与米达麦亚对彼此的心曲抱有一种奇异而隐晦的了然,这或许是他们的精神互为映衬的明证,罗严塔尔似乎毕生都在等待着与其有着截然相反的为人的好友说出某些二人心照不宣的话语,然而他毕竟没有等到。
      “就是这点,格外的令人厌恶啊,米达麦亚。”
      在内心如此苦笑着的时候,他异色的眼眸中倒映着宇宙星辰。
      切断通讯的一刹那,面对好友嘴角剧烈的抽动,有一种无以言喻的快感在心中翻腾的男子,自我鄙视着。

      ……许久以前,从被酒精浸渍的他的手下抽走装满了威士忌的酒杯,面对他苛刻的审视,带着松快的笑意,还要将账单一手拍在他的面前的友人。
      明明是你。
      他执拗的性子一时发作起来,一手握住米达麦亚的手腕。
      明明不讲道理的人是你,为何被注视的脸容依旧如此光风霁月又理所当然呢。

      这个世界上的人,才能与运气皆有高下,而拥有足以直视自己在茫茫历史之河中所扮演的微渺角色,决然地奔赴自己或卑微或壮丽的命运的人,是何其稀少。
      因此,能够说出“人们应该去抓住那属于自己的星星,即使那是一颗凶星”的话语的杨威利,其人格的伟大之处,也足值回味了。

      而罗严塔尔了解米达麦亚足以与他对峙的、内心的矜持。
      那是极少为人所知的部分。
      决意对于那些“左侧者”,对那些以百万计的泥尘般消逝的存在履行责任的矜持,近乎傲慢。
      他以用兵家无可救药的天性,注视好友在自己的面前,慢慢地,首次亮出自己一泓雪般的剑锋。
      彼此抱持着对等的尊敬,抱持着一样的执念,彼此厮杀。在两败俱伤之中流淌的鲜血,是历史之神朱红色的泪滴。
      宛如人狼上无声的饮泣。
      宛如诺银蓝度总督府不曾落下的黄金狮子战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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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稀稀落落的春雨滋润着奥丁北半球温带林区。
      白杨夹道,淡青色的光洁树皮在雨水的浸润下散发着鲜嫩气息。
      紫色的丁香开始在枝头绽出第一缕芬芳。

      飞行球场上人声喧哗,大家用雨布遮盖着害怕被水浸湿的纪念会道具。
      伦伯特继续挠着乌黑的短发,在心中默诵着自己的文字。
      洁白的一生。
      那样光风霁月,无可指摘的道路,然而青年删去了洁白无暇的形容的二字,莫非也是在隐约中感到,其中无法言喻的缺憾所在吗?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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