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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二十六、漫长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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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过廊角,避人耳目,吴是非突然收起凶神恶煞的模样,放缓了脚步与胡勉并肩走,嘴唇微微翕动,从齿缝里挤出话来:“不错啊老胡,反应挺快!”
身旁抽抽搭搭的哭泣声仍旧未停,胡勉也没搭腔。吴是非倍感奇怪,瞥眼看去,不由得吃了一惊:“喔唷,你还真的哭啊?”
胡勉哆哆嗦嗦抚着喉咙,吸吸鼻子委屈道:“我以为你真要掐死我。”
借着灯火,吴是非凑近瞧了瞧他颈上的指痕,挠挠额角尴尬道:“对不起噢!下手重了。”
胡勉拿袖子抹了抹脸,摆摆手叹息:“算了,你也是情急。嗳,我看你跟那小哥好像关系不错嘛!”
吴是非耸耸肩:“暂时和平共处。不过戏照旧得演。那人可不像十三爷好糊弄,贼精!”
“嗯嗯,我知道!”胡勉讲话一直很小声,不时四下张望以防撞见他人,大着胆子拖吴是非站一站,窃窃道,“上回忘了问,除夕你过来么?”
“废话,我肯定跟公子一道守岁,出不来。”
“唉,一年多了,我是想——”
吴是非抬手示意他勿再说下去,秀眉紧蹙,咬着唇,心事重重。
胡勉明白的,也垂下头,显得沉重。
“让我想想。”吴是非似下定决心,“年里让公子见上一面,哪怕远远地看一眼。这事得好好筹划,你等我信儿。”
胡勉受了鼓舞,顿时高兴起来,直点头说好。吴是非也笑笑,拍拍胡勉肩头,一切的感谢都在不言中了。
而待她送了胡勉回到孟虔这厢,没进门就听见里头乱哄哄的,一挑门帘,几个僮子径直扑过来手足无措地告诉。原来她在十三郎处逗留的半个时辰里,孟虔的产门竟已开到八指,真要生了。
想着孟虔年纪大了,产程拖得太久反而不好,此番能得顺利进行,自当欣慰。奈何坏的事总莫名得中,先前几人都担心的胎儿过大的风险,竟真应在了孟虔身上。明明胎位很正,胎儿也已入盆,孩子的头硬是卡在产道娩不出来。
吴是非忙入内室,就看刘佑正给孟虔揉腹,时舜钦袖子高挽在肘上扶住他双腿,面色沉得吓人。又一次无果的下推,孟虔累得倒回褥上大口喘息,大冷天浑身汗湿,脸憋得通红。
“这样不行!”
吴是非拖过只会哭的赵雨旸,一道帮孟虔翻身,让他面朝下屈膝撅臀呈兽伏之姿,身下垫着被子,再行尝试。可尽管这样的姿势更便于帮助分腿扩张产口,依旧收效甚微,胎头可触却难出。
饶是乐观爽朗如孟虔,此刻也无力讲宽慰人的话了,精疲力竭瘫软在赵雨旸怀里,眼中逐渐失焦。
时舜钦猛地拍他面颊,颤声唤来:“醒醒二哥,别睡,撑下去!”
孟虔虚弱地笑一下:“累死了,容我歇会儿。”
赵雨旸已经哭蒙了,嘴里头反反复复只会念:“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吴是非拼命摇刘佑,大声催他:“想个辙啊!”
刘佑也是一头一脸的汗,犹豫片刻,咬牙道:“唯有剪了。”
吴是非不明所以:“剪什么?”
“二郎年纪大了,产口其实开得不全,未够十指,需人为剪开。”
吴是非大喜:“那赶紧啊!”
刘佑面露难色:“可,我只是听说有稳婆这样做,我、我、我没真的剪过。阴身儿也不是女子,能不能剪,横剪竖剪,我也不清楚。这、这万一出血不止,却如何是好?”
“我来!”时舜钦主动请缨,吩咐刘佑,“用不惯剪子,去把你的刀煮一煮。”
刘佑的刀是大夫用的柳叶窄刀,薄巧锋利,治外伤削肉刮骨很是趁手。时舜钦尚武,操持利器手法恐还较刘佑娴熟。听他言,刘佑然而心定了许多,正要去准备,赵雨旸却闹了起来。因怕孟虔生命有危险,小子坚决不同意外行人冒然切开产口。
如何晓以利害都没用,即便孟虔相劝他也不听,时舜钦没耐性与他磨,给吴是非使个眼色,招了僮子来,直将人拖去外间。吴是非也跟着出来,听他大喊大叫实在扰民,气得抡起拳头捣在他横膈肌上,小子呼吸一窒,便晕了过去。而吴是非则甩甩手,索性出来,溜达回了袁恕那里。
“你居然没留下帮忙!”听她轻描淡写讲了情况,董执颇感意外。
倒是袁恕懂她,一语道破:“不畏生离死别,但不忍见他人生离死别,她是怕二哥有个万一,赵官人和时爷受不住。她不敢看!”
吴是非嘟起嘴低下头去,小声嗫嚅:“才不是!”
“那你再去呀!”
“不要!”
“嘴硬。”
“公子真是,”吴是非忸忸怩怩觑他一眼,“干嘛拆我台?”
当着董执,袁恕仍是不拘,勾指亲昵地刮了下她鼻头,笑说:“叫你打人!”
吴是非两手一摊:“清静啊!免得他吵到时爷,回头手该不稳了。”
话音落,屋门缓缓滑开,时舜钦垂首恭谨地立在外头。
董执掠他一眼,略略沉吟,还道:“进来坐会儿。”
于是便进来,默默坐到董执身边。
“男孩儿女孩儿?”
“男的,阴身儿。”
董执神色一顿,旋即浅笑:“无所谓,平安就好。”
时舜钦点点头:“嗯,大小都平安!”
“辛苦你了!”
时舜钦背微微弓起来,没应声,眼神有些直。
董执眉角一跳,倾身过去捉住他手,忧心地唤声:“钦儿?”
时舜钦麻木地抬起头看他,极慢地眨了下眼,浑身抑制不住剧烈颤抖。
董执一把将他搂进怀里,叫吴是非:“碳炉!”
吴是非早已有了动作,抓过架上棉斗篷为时舜钦盖好,再将屋里两只碳炉统统挪过来。袁恕也趋上前帮忙为时舜钦捂手搓热,嘱咐吴是非:“快,去叫老刘!”
“不必!”董执叫住吴是非,自腰间夹出一枚三角纸包递过来,“半杯温水化开。”
吴是非会意,忙将纸包接在手里,照他所言化了半杯药茶捧过来,想喂给时舜钦。可他旧疾发作得急烈,牙关紧咬,无论如何都掰不开嘴。董执不舍得硬来,怕给人牙撬断了,情急吻了下去,用舌尖一点一点暖他的唇齿,叩开命关。竟真的成功揉出一道细微的缝隙。吴是非不敢耽搁,将杯沿贴紧时舜钦嘴角,小心翼翼地灌入药液。
董执在他耳边温柔地指示:“咽下去,钦儿,听话!对,慢慢来,小口小口的,全咽下去。”
神志半昏的人仿佛都明白,不自觉向后仰头抬高下颚,喉结耸动,丝丝吞咽。
直到看见其人睑下微动,张开眼来,攥着空杯的吴是非恍觉自己竟急出了一身汗,后背隐隐生凉。
袁恕也如释重负,好意道:“就在我这里先睡下吧!”
董执依旧牢牢抱着时舜钦不肯放下,视线落在他面颊一刻未曾转移,痴痴地点了下头。
吴是非伶俐地整好了床褥,帮董执将时舜钦妥帖安顿下。是时,更打四遍,黎明未至,吴是非便劝他与袁恕也因陋就简将息片刻,哪怕和衣打个盹也是好的。二人都无异议。
一室并卧,俱皆无言,黑暗中唯呼吸相闻,各怀了心事,难以入眠。
辗转中堪堪睡稳,错过了世间又一次的昼夜新替,乍闻拍门声急。
“十三郎宫内无力,难产!”
廊上僮子焦急的哭声如一记响锣撞碎了董执的梦寐,他陡然睁开眼,彻底醒了过来。
“恩伯勿急!”袁恕先他一步起身,眼风带一带床内尚自昏睡的时舜钦,“您陪着时爷,我去瞧瞧。”
董执沉吟片刻,干涩的嗓音沉得吓人:“保住辉夜!”
袁恕了然,裹好裘氅,领着吴是非匆匆而去。
清晨的寒气呛得吴是非连连干咳,赶紧拥住袁恕,生怕他也被冷风激着。往时少不得甜蜜地说笑几句,此刻袁恕全没心思了,只一个劲儿快走,面色凝重。吴是非也没这心思,脑子里转着临走董执的那句话,怕得血要凉了。
到得屋外,就听里头一阵喧杂,吕昂的咆哮裹挟着巨大的痛意,席卷而来。
挑帘进入,眼前人员纠缠,吕昂揪住一人,提拳要打。
“公子莫动手,会吃官司的!”
覆面的僮子拦腰抱住吕昂,拼命想拽开,另有人正尝试掰他手指。刘佑站在里外间的格栅边,一副焦头烂额的样子。瞧见袁恕来了,仿佛遭遇救星,双手合十直向他拜,大叫:“可算来个拿主意的人了!”
吴是非将袁恕交给刘佑护着,不忘摸出面纱扣好,自己撸起袖子,过去照着吕昂膝弯里蹬了一脚,趁他下盘失衡,一胳膊勒上他颈项将人带倒。吕昂性子执拗,自己都站不稳了手却未松,结果他一摔,那人跟着摔,完完全全摞在他身上,差点儿没压得他背过气去。
“嘿嘿——”吴是非居高临下望着仰躺的吕昂,挖苦道,“伤敌一千自损一万,十七爷这招舍生取义使得壮烈。好!”
说着伸手在另一人后脑勺上不遗余力狠拍一巴掌,揪住发髻给拖起来,顺手朝后一扔,丢在地上。
“我说曹大官人,您不在隔壁睡觉,跑这儿挨揍来,何苦?”
曹霂林被别的僮子搀扶好坐在地上,气得老脸通红胡子乱颤:“无法无天,无法无天!”
叫三四个人按着,吕昂仍是奋力挣扎,龇牙喝骂:“打的就是你个老匹夫!王八蛋不要脸,贱人,杂种,打你?我特么杀了你!”
两人泼妇一样都扯着嗓子叫嚣,吴是非直觉耳朵里嗡嗡响,吵得脑仁疼,抓过桌上一块脏了吧唧的抹布就给吕昂堵嘴里,随后吩咐左右:“啧,捆上捆上!出事儿算我的。”
于是僮子们手脚麻利用条床棉被把吕昂裹了,外头拿麻绳圈圈绕上打了死结,捆得十分有创意。
吴是非叉腰大笑:“啊哈哈哈,你们这些孩子真够孝顺的,还怕他冻着!”
一名僮子回她:“这样不留伤痕。”
吴是非竖起拇指:“好主意,服气!”转过脸瞪曹霂林,“消停不?要不要也捆一个?”
经此一役,曹霂林明白了两件事:面前这名个头不高、声有雌音的少年郎比吕昂厉害;以及,他不仅敢打小倌儿,他什么人都敢打。
人在屋檐下,意气要不得,曹霂林虽气愤难平,但自忖不是吴是非的对手,乖乖认怂。
屋内顿时安静许多,袁恕便好听刘佑将此间状况说一说。依他所言,荀晚华午夜破水,将五更时产口全开,临盆在即。但推了半个时辰,始终不见胎儿入甬。他的情况与孟虔不同,胎位靠上,下来得很慢,使尽全力都难有进展,胎动跟着变轻变缓。胡勉察觉不对,又据宫内收缩时间短促,判断荀晚华骨盆窄,自身产力不足,当下以金针灸他合谷穴补之,取三阴交穴泻之,足三里亦下针,渐有效。但荀晚华自身脉气已弱,全身无力,于是又配以秩穴、中脘、关元等穴补之,收缩随之增强,胎动复健。
恰这时曹霂林听闻消息,唯恐胎儿有失,慌慌张张跑来探听详情。为医者慎重,刘佑更是一贯谨小慎微,不敢将话说满。曹霂林却理解为大人孩子需有取舍,立即叫喊着让大夫不惜一切代价保孩子,不行就砸骨盆、剖子房,言辞间听着竟是没把荀晚华的安危计算一二,显然要弃他不顾。吕昂在里间提心吊胆了一夜,内外交困,恍听得这番话登时怒火中烧,冲出来就要打。
“喔——”听完原委,吴是非两眼眯缝,转身快步走到曹霂林跟前,猝不及防抓髻按头,提膝撞他面盘,正中鼻梁。
所有人都僵愣住。
吴是非指着捂住鼻子一脸血的曹霂林,话音凉薄:“劝你吃顿饱的去。十三爷若有失,我拿你活祭!”
说完又给几名僮子发话:“看住了,敢出声敢跑,直接剁。官府来人算我的,我抵命!”
随后过去把裹在被子里的吕昂放倒,寻着绳头,连人带被子一道拖去里间。
带个人走得费劲,入内见袁恕等人围着荀晚华忧心忡忡,再一看其人恹恹合着眼,已然昏厥。吴是非丢下吕昂跑过来,揪住胡勉追问。他虽也着急但还未乱,手背揩一把额上的汗珠,告诉她:“荀公子孕中多忧,心绪低落,方才小倩郎又冲动行事,他着急难过惊惧不已,宫缩又放缓了。如此下去,当真不好,你们赶紧劝劝他!”
话音未落,蓦闻一声叹息般的呻/吟,荀晚华好歹苏醒了。左右望一望,认清了袁恕,眼泪不禁又滑了下来。袁恕细心与他拭汗,握一握他的手,温言软语:“哥哥勿要乱想!外头没有事,谁都没有事。你看二哥不守规矩,非抢你前头,你好好的,回头咱们一起笑话他去。”
荀晚华仍难释怀,没头没脑地说:“都是报应,是报应!该我受着的。我来还!”
袁恕指上一紧,眸色很深:“哥哥没有错,我不怨你,也没有怨过十七。别再背着枷锁了!”
荀晚华神色一诧:“你,都知道?”
袁恕颔首。
吴是非则想起来去将呜呜啊啊满地打滚的吕昂解开,揪住耳朵扔到荀晚华身边,阴恻恻道:“不止公子知道!”
吕昂形容散乱,满目惶然,全没了素日里张扬倨傲的模样。
“是我出卖的十九,没什么不敢认的,谁要你替我担了?谁、谁……”
说着便哽咽,断断续续终难接续。
纵使有怨,狠心斩断了数月的恩爱相顾,可荀晚华心里还是爱这个人,也愈加辛酸他做错的事,想错的念头。
“你啊——”他握拳不轻不重地捶在少年胸口,一手牵住他,一手拉袁恕,“无论如何都是我的错,晓得他不对、走歪了,却没能拉他回来。就让我替他还了,好不好?不念别的,权当可怜他,连爹娘是谁都不知道,放过他,让他离开这里。他跟我们不一样,跟我不一样。行吗,十九?”
袁恕眉目含痛,话音低哑:“哥哥不必求我,都过去了!我不会为难十七的,从没想过。没有哥哥相助,我逃不出去,遇不着小非,我感激哥哥给了我这几个月的自由。所以别再说了,真的别瞎想。今儿腊八呢,过节了,要过年啦!哥哥一定平平安安的,把孩子生下来,这会是个好年。一定是!”
吕昂也俯身抱紧他无声啜泣,不再虚张声势作强扮横,怕了命里这一场万一。
话说开,哭过了,恩怨未必两消,但能暂时摒弃前嫌,携手度此关。
半个时辰后,十三郎顺利分娩,父子平安。
喜讯报来时,时舜钦方醒,依偎在董执怀里眺向透光的窗扇,话音清远:“会是个好年呐!”
董执更拥紧他,淡淡地:“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