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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第三十二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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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的院子里,只因昨夜一场疏雨,玉兰半谢,一地落英。我蹲在花树下熬药,氤氲热气中,药香渐渐浓郁,姐姐坐在廊下榻上,削瘦的身子薄如玉兰花瓣,白晰的小脸终于有了一丝淡淡红晕,眼光幽幽,不知已神往何处,只有那丁香型翡翠耳环,在晨风里微微摇曳,才让人觉出这不是一副画儿。
守着一间小店,坐在四方院中,与她相依相伴,已是心满意足。
神思已久,不觉炉上药有焦香,赶紧撤了柴火,手指不小心沾上黑灰,弄得袖上都是斑驳灰迹,我狼狈地望着姐姐,不免嘟嘴生自己的气,“凤姑教过我,可还是不会,怕又要重熬了。”
她却不以为意,慢步走到我跟前,“能把炉子生起来,就很不错了,第一次熬,哪会那么简单,难为你了。”这生炉子,还是来苏州的路上,那老船工无意中教我的,突然想起来,到了苏州之后,一事连着一事,竟把那老船工忘了。还有江儿,秦岚不是说他要来么?怎么一直没有消息,莫不是又有变故?从吴兴到苏州的一路,让我想起的人很多,唯独不愿想起的人只有他,他有如花美眷相陪,怎还会记起我?
撤了柴,拿过一方绸布放在锅盖上,小心揭开,浓郁的药香扑鼻而来,吹了吹,发现除了砂锅四周多了一圈金黄,那药汁还未煎过头。于是把它倒在碗里,看着墨黑的药汁,口中竟生出一缕苦意,吹了吹凉,端到了姐姐跟前。
“没你想得那么苦。”姐姐端起药吹了吹,一小口一小口地咽下,把空碗递给我,那碗底,还残留着一圈淡褐色的汁水。
“真的不苦。”她安慰地看着我,毕竟是我第一次煎药,没把药煎干就不错了。“绮儿忘了今儿是什么日子了?”可能是因为刚刚喝了一碗热乎乎的药的缘故,她的唇丰润了一些,那抹淡淡的粉红谁见犹怜,姐姐一旦痊愈,一定还是那个气质如兰的女子。
“今天么——是我和姐姐开始相依相伴的日子啊。姐姐要是能弹筝一曲就好了,绮儿都好多年没听过了。”姐姐懂乐理,尤爱弹筝,只可惜她病了,这里又没有筝可弹,否则,一曲《花间辞》,余音袅袅,恐怕连树上的小雀都要寻声而来了。
“今日是你生辰啊,真是过糊涂了。”姐姐笑嗔道,一手抚起我耳边落下的一缕碎发,“绮儿十六了,真的长大了。”她不无感慨地说,清秀的眉微颦,也许是想起了自己十六岁的光景,那时候的她,已嫁给张子诚,新婚燕尔,不知是否正享受着执子之手的亲密无间呢。
对自己的生辰,倒真的是忘了,以前无忧无虑过日子时,早就在一月前就明里暗里提醒家里,现在飘泊苏州,每日里疲于奔命,哪还会想到。
以往生辰总是快乐的,有吃有喝有玩,还有礼物拿,而今不同往日,但能与姐姐重聚,早已胜过其他一切,失去太多才懂得珍惜眼下既有的,所以,这个生辰反较以往更加真正感受到了快乐。“能与姐姐为伴,这是我收到最好的生辰礼物了。”我娇憨一笑,虽然相依为命不易,但能相依,才是至极的幸福,于我,足够了。
“傻丫头,及笈就表示长大了,与我这个药罐子在一起怎么行,自然是要选个好夫婿了。”她说得我一阵脸红,心也不由一黯,那个人,那个说要等着我的人,那个一路照顾我的人,快要是别人的夫婿了。姐姐为我的长大而由衷高兴,精神也为之一振,“今日你可要好好沐浴更衣一番,等一下我为你挽发。”去年十五岁上,本也可以行及笈礼,但我却推脱未满十五,没有行礼,今日已十六,虽未能好好准备,但年岁渐长,此礼却不能废。
扭不过她,只好去烧水沐浴更衣,曾拿了铺里的衣料,为自己做了几身衣裳,那件淡紫的今日穿正合适,衣襟、袖口、裙摆手绘了许多海棠花,淡紫的绸衫配以洁白的花朵,宽袖窄腰百折裙,再衬以莹白如玉的肌肤,应该是清雅出尘的。
端坐镜前,姐姐一下一下轻轻梳着我的满头秀发,长及腰际的青丝如云般洒落。
“绮儿可有喜欢的人了?”姐姐若无其事的问我,眼神偷偷地瞧过来。
“哪会有?”虽然是亲姐妹,但还是害羞了,镜中的自己,脸已绯红若云霞,眼神春水般荡漾开来。
“爹娘都不在了,你的亲事也只有我这个做姐姐的来关心了,可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哪里去认识好男儿。夫婿之事,还要靠绮儿自己留意了。”她说得如此直白,眼光从镜中扫过,看她似乎并没留意我的神色,自己的脸竟已赤红欲滴,未来的夫婿?心中一闪念,竟然还是他,挥之不去,如影随形,原来想要忘记,是如此艰难。
姐姐梳起我前面的发,取下自己的碧玉色玛瑙簪子,为我挽起了发,后面余下的发还是洒在肩上。
“姐姐莫要说笑了。” 我呆呆地望着镜中自己,轻鬓丛梳,眉如春山,眼若秋水,唇如樱桃,嫣然一笑,不胜娇羞,虽不能惑阳城,迷下蔡,但孤芳自赏,是足足有余了。
正暗自沉醉之时,姚敬疾步走到了门口,本欲冲进来,又觉不妥,急忙止了步,故人差点跌倒在地。一见他如此慌张,知道是前面出了事,我立时站了起来,“什么事如此慌张?”难道是明月楼或者张子诚找上门来了?
姚敬结结巴巴道,“有人——有人——砸场子来了。”说完此句,他大口喘气,好像赶了半天路似的。
看他那样子,也说不清道不明,不如自己去看个清楚,“你随我去看看。”我理了理衣裙,向门口走去,又怕姐姐担心,于是转身安慰到,“一间小铺子,得罪不了什么人,姐姐尽管放心。”我朝她放心地一笑,她经不起惊吓,以后可得交待他们,遇事得沉着一些,如此鲁莽,哪还做得好生意。
到了前厅,一个四十左右的妇人正气势汹汹地向门内外十几人绘声绘色的讲述来龙去脉,原是铺子卖了次货给她。
“这位大嫂,有话好说,先进来喝杯茶吧。”她这样双手插腰站在门口唾沫横飞,不是要把其他客人赶走么,我笑脸相迎上去。
“有什么好说的,你们大家看看,卖给我的是什么料子,大家快来看看,这里全破了洞了,还好意思卖给我,你这是什么铺子,是坑人的铺子吧?”她一听有人招呼她,立马来了劲,一个劲地抖着手里破了两个洞的料子刹有其事地说开了。
布料难免有次品,所以卖出去的时候要特别小心,开张的时候我特别交待了的,难道是生意太好疏忽了,或者是她自己弄破了衣料来找茬?这都是有可能的,但目前不是追查衣料问题的时候,看她没有息事宁人的打算,我只好走上前去与她交涉,“大嫂,不如这样,我同样赔你一块,另外再送你一身上好的云锦料子,你看如何?”帮她换了,再送她一身,这样应该便宜她不少了,她如此叫嚣,无非是想多得点甜头罢了。
“再送我一身?我稀罕么?你立马给我拿一块一模一样花色、一模一样长短的料子赔我就行,我可不想占你便宜。”她转身向我,皮笑肉不笑地说,说得倒是好听,不想占我便宜,那不是明摆着来砸场子么?
我让姚敬去拿,姚敬怯怯地看着我说,“这料子是存货,这几日便宜卖,她昨买了大半匹去,现只剩手里两尺多的货,不够做半件衣服了。听染坊管事的说,这料子结实耐用,但花色染起来太费劲,卖相又不好,以后不染了。”他声如蚊蚋,我却听得清清楚楚。一次买这么多,哪像是自己穿的,根本是来捣乱的。我以为再送她一模一样的料子这妇人一定会鸣金收兵,看来完全不是这么回事。是我想得太简单了,她幕后定有主使之人,目的根本不在此。
“怎么样?你当着这么多人说要再送我一模一样一块的,料子呢?拿来啊!”她是料到我拿不出一模一样的料子了,看来得另想他法。
“大嫂喜欢我铺子里的料子,罗绮高兴都来不及,只是这料子恐怕一时半会儿拿不到,要么你另外选一匹云锦如何?”我已经再□□让了。那匹云锦是这店里最贵的,我也只是用它来当当样子而已。
“什么无绫坊,我看叫无布坊得了,你们说对不对啊?”她尖利的笑声像箭一样穿透了我的心胸,而对于她的闹骂,我却无能为力。
门外,看的人越来越多,大家都是一副瞧热闹的样子。小本生意原也这么难做,我一时心灰意冷,整个人像朵打了蔫的花儿一时没了精神。
“大嫂看不上别的,那我赔你银子如何?”对方总有价码,先知道了她的底再作权衡也不迟,否则越与她纠缠下去,于我更不利。
“好说。”她上上下下打量着我,看得我毛骨悚然,“我看你这身衣裳不错,要不你把这身衣裳脱下来给我,如何?”对于她的这一要求,我一阵讶异,但未作多想,就答应了她。“既然大嫂喜欢我自己做的旧衣裳,待我去后堂换了再给你送来。”
我转身要走,她去一个跨步到了我跟前,“不用那么麻烦,你现在脱了给我就是。”她一脸得意地笑着,原来她是要当众侮辱我。“你这妇人,我好好与你商量,你竟如此无理,今日你到底想如何?”我上前一步,挺起胸,厉声相问,难道我步步相让就以为我好欺侮么?
“问得好,我就等着你这句话。”她终于达到了她的目的,嘴角浮起一抹冷冷的笑意,“我要你关门走人。”她一字一字,咬牙切齿地吐出来。
“或者,还是当着大家的面把这衣裳脱了,来得容易。”她淫邪的笑让我比吞了一只苍蝇更难受。
“休想——你受谁的支使,故意来找事?”我最恨人家威胁于我,以为我一介弱女子就可以任人宰割么?
“这不是吴记的老板娘么?怎么——自家铺子里的料子不好看,所以辛辛苦苦跑过两条街,到无绫坊撒泼来了?”人群中,有人轻轻巧巧地道破了她的身份,那妇人一听,立时身形矮了下来,原来是同行,我抢了她家的生意,怪不得寻上门滋事来了。其他人恍然大悟的样子,开始叽叽喳喳议论起来。我寻声望去,那人却躲在门的另一侧,我根本看不到他,但声音却并不陌生。
待那妇人看大家把矛头指向了她,终于面子上挂不住,慌里慌张地走掉了。
一场热热闹闹的麻烦事总算收场了,想起那个一语道破她身份的人,我跨出门槛张望,却见明月楼正摇着纸扇站在檐下,一时呆愣在那里,无法言语。
“罗姑娘每次看见我,怎么都一副惊为天人的样子。”他挑起眉,心满意足地看着我,让我立即心生厌恶。
“刚还有些吃惊,现下想通为何明公子出手相救了。”我亦挑眉笑语,只不过我的笑太过虚假,就像锦缎上绣得异常娇艳的花,怎么看都不真实,也不好看。
“怎么?终于明白我的心意了。”他了然地看着我,似乎不太相信。
“当然明白,明公子保下我的铺子,不就是想自己要么?真没想到生意做遍江浙的明家,居然会看上我这么间小铺子,真是不胜荣幸。”我站在廊上,他却在檐下,差了石阶的高度,正好可以与他平视。而他的眼光,却一直在我身上扫来扫去,让我浑身不舒服,竟比来苏州晕船时还要难受百倍千倍。
“随你怎么说,你喜欢就行。”向来与他针尖对麦芒,今儿他却变了个人似的,让我更加小心。暗暗猜度他是如何找到我的,遇到他,怕是比刚才的吴记老板娘更让我不得安生了。
“罗姑娘穿着这身衣裳,真是好看。”他突然冒出溢美之词,狗嘴里会吐出象牙?一听此言,立即感觉他的话也能玷污了这件新衣似的,生出了再也不想穿这件衣服的念头。
我转身进门,不再理他,与他多说一句话,我都觉得如梗在喉,既然还没有实力与之抗衡,就不做那以卵击石之事,不如避开再说。
“皇天不负有心人,我比他先找到了你。他呢,说不定此时此刻,正拥着娇妻温柔缱绻着?”他的声音像鬼魅一样,让我整个人虚弱地抖起来,脚下再也没有了力气,扶着柜台,一步一步走进去。离他,越远越好。离另一个他,也是越远越好。
不敢回里屋,只好在小小的天井里坐着。明月楼找我,恐怕就是为了告诉我明月寒的消息,借此打击我,他可能不知道,明月寒定亲的那日,我就在沈府,亲耳听到了他与沈汀兰的浓情缱绻,否则,何须他几次三番,掘地三尺找我。他看不得一次又一次打击我,而我还依然坚强地活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在他眼里,征服别人,看别人无力挣扎一下,才是他的极致快乐。而我,总是拂了他的意,总是不待见他,总是不正眼看他,总是轻蔑他,这让他无比难受。我活得舒坦,就会让他如坐针毡,他喜欢把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我就偏不让他得逞,他不是喜欢看我哭么,想要我低头么,想要我求饶么?我偏不,决不……
“奇哥哥——”一个稚嫩的童音传来,让我如闻天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