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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第六十四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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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沈汀洲要与张紫英成亲的消息时,我正赶往胥口,我们的船装着丝绸、大米和茶叶从杭州经太湖抵苏州路上,在离苏州三十里的地方撞桥而沉两艘,另五艘也有轻重不等的受损。船只受损不说,船上货物被人连偷带抢了大半。
中午,坐在河堤上,望着两艘沉船露在水面上的帆布和桅杆,心有戚戚,还好船工水性好没什么事,但与哄抢的一群人打了起来,伤了好几个。夜航船昼夜不停我是知道的,据船工们说,他们刚换过班,清晨河面上有些淡薄的雾气,对航行影响不大,所以他们开得并不慢,却不料从叉港上横驶出一条船来,他们避之不及才撞上桥的。桥被撞塌,千来斤重的条石砸到了船上,生生地把船给压沉了,因为船与船都是首尾相连,第二条船运的多是大米,吃水很深,因此也被拖沉了,后面跟着的几条虽未沉掉,但也撞得不轻。事情发生后,河堤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跑来了一群人,虽是农人打扮,却都会些拳脚功夫,在抢货物的时候打伤了好几个,后来看有船来了,才匆匆忙忙跑了。
我就知道,哪有这么巧的事,今天不是沈汀洲成亲的日子么,这大概是他送给自己的成亲贺礼吧。身边的几万两银子,这段日子四处打点,只剩下一半不到了。但秦岩还身陷囹囫,无法脱身,不知如何是好。沈汀洲真想要这些船,倒不如趁早卖给了别人,他是既想要船又想要人,真这样做,会不会反惹恼了他。他和明月楼、张子诚之间的交易会是什么?他要船,也要秦岩的命;明月楼要的是我,但并不排除不想要其他的利益,秦记、沁园和无绫坊,也是明月楼和张子诚想到手的肥肉吧。这些身外之物,只要能换回秦岩,我当然可以双手奉上,但他们的胃口太大了,我根本无法满足他们。不能强求,只能智取,可眼下处处受制于他们,连招架都无力,哪有可能反击。
想到秦岩的遭遇,想想这段时日来的麻烦,再想到连日来的奔波,早已欲哭无泪、心力交瘁,希望和绝望在心里挣扎着。顺手掳过几杆刚灌浆的麦子,拿在手里揉搓着,心里想着一个个法子。
“小姐,这麦子长虫子了,快扔掉。”莲儿大惊小怪了喊了起来。我低头看了一眼,顺手扔了出去,又从前面掳了一把过来。
“小姐,哪有你这么糟蹋粮食的?”一旁的莲儿是贫困人家出身,当然看不惯我随便乱抓一把麦子就玩了扔掉。
“哦——”我歉意地看了一眼,地上确是被我乱扔了不少,“我刚在想事,没注意呢。怎么这么多麦子都长虫子了?”我看着地上乱七八糟的麦杆里,米粉一般青白的虫粉和几条细细的青绿色虫子,惊讶地问。
“麦子长虫子有什么好稀奇的。也不晓得脏,快起来吧。”莲儿伸手来拉我。
这时,正好一位戴着斗笠、卷着裤腿的老人家手里抓着一把青绿的麦杆经过听到。“活了这么一把年纪,都没见过这么大的虫灾,你们说稀奇不稀奇?”老人家的话听上去有对我们无知的鄙夷,更有对灾难即将来临的无助、茫然与痛惜。
听了他的话,我吓了一跳,倒把自己的事暂时抛在了一边,“老人家,难道这里很多麦子都有虫子了?”我站起身,怀疑地问。
“我也是这两天才发现的,依照现在看来,今年上半年是要颗粒无收了,这些虫子不杀光的话,接下来种上稻子,也还要被它们吃光。本来家里就没余粮,大人也就算了,可怜我那三个小孙儿,天天眼巴巴地等着吃呢。只指望这一茬能有个好收成,现在看来,别说这茬,下一茬有没有指望都不知道了啊。”老人家颓然坐在了地上,眼睛里含着浑浊的泪。
看到老人如此凄苦,赶紧让莲儿拿来了五两银子递了给他。还让一个船工把半袋子大米背了过来送给他,老人抖缩着不要,眼睛却盯着米袋子不动,看来也是有些骨气的老人家。我最后只得说是掉在地上的了,也卖不掉了,让他不嫌弃的话就收下,他这才答应,可银子却怎么也不要。我偷偷让莲儿把银子扔在了米袋子里。
老人家干惯了农活,力气不小,我本想着人帮他送过去,他连连说不用,轻松地扛上肩千恩万谢地走了。
目送老人家离去,想想自己所受的一切,比起老人家一家食不果腹不知强了多少倍,顿觉信心倍增,秦岩还在狱中,我有什么理由在这里唉声叹气,不如振作精神,想想办法。
“快把沉掉的那船米给起出来,洗洗干净晾干了还可食用。”我对刚被莲儿叫过来的于大鹏说,齐复一走,也只有他能挑起夜航船。
要起出这些大米,得花不少人力,他虽有疑问,却还是忍住没问,我让他把浸过水的大米起出来后送到西山去。如果真的有虫灾,这些粮食至少还可以救一些人。
刚来了些精神,却又连着受了几次打击,接到秦岚火速送到的消息,姐姐要早产,整整比预产期提前了一个月,而且胎位也不正。我放下手头的一切,立即赶了过去。
风风火火地赶到那儿,远远地听到姐姐凄婉的喊声,咚咚跳着的心擂鼓一样响了起来。进了卧房,秦岚就坐在边上,一边安慰着姐姐一边观察着肚子。看来,他是准备亲自为姐姐接生了,可他虽是仁医,真要面对自己的妻子能否做到冷静不乱,看到姐姐握着他的手艰难地笑着,就知道他在这里有多重要了。
秦岚看我到来,也松了一口气,往边上挪了挪,把位置让出来,自己则全心全意观察身子的动静。
秦岚跟我说了个大概,我知道他当着姐姐的面不会多说什么,心里虽起疑,面上也还是笑着安慰姐姐。
整整折腾了一夜,姐姐到后来连喊的力气都没有了,含了一株老山参,才算把孩子生了下来,是个男孩,马上有人抱到隔壁去了,可姐姐却已晕死过去。我焦急地问秦岚怎么回事,他坐在椅子上不能起身,却要忙着处理伤处,早累得满头大汗,此时,正全神贯注写方子,哪听到我问他了。看他犹豫的样子,知道姐姐已命悬一线,再也不敢多说一句。
秦岚也不避我,接过下人送上的药,轻轻吹了吹,觉着是温的,立即口对口喂药。药汁顺着姐姐的嘴角流了出来,一碗下去,倒有半碗流到了外面,但总算是喂进去一些了。看秦岚略略松了口气,我提着的心才放下了一半。
“姐姐还好么?”我用布轻轻擦拭着姐姐的嘴角,下人们毕竟手粗,擦得并不干净。
“但愿我的药——对她有效。”连秦岚都失了把握,我的心一紧,整个身子抽痛了一下。“你姐姐暂时不会醒过来,我要去找找医书,你也休息去吧,这里我会安排人照顾。”我一边推他出门一边说,“你去吧,也歇会儿。我和莲儿留在这里。”
秦岚还是留了两个人下来照顾。莲儿看我守了一夜,进来要替我,“不用了,我就这在榻上躺一下就行。”唯一的姐姐命在旦夕,我哪敢离开,只有在她身边,我才会安心一些。闭了闭眼,明明很困,却怎么也睡不着。一个下人在床前坐着,另一个和莲儿坐在桌边轻轻地聊着天。只听一个说,夫人心好命好,对我们下人从来都是温言软语得,少爷对她也不能再好了,连秦记都交付给了你家小姐,你知道是为什么吗?听她这么一说,我立即竖起了耳朵,难道这里还有隐情不成?只听那人说,夫人的病根本不能怀孩子,怀了孩子随时都有可能出事,夫人又一定要这个孩子,少爷才什么都不顾,只照顾她一个,提心吊胆了大半年,总算顺利生下了孩子,菩萨保佑她一定能度过这一劫。
原来是这样,我那时还以为秦岚只想治病救人和照顾姐姐,没想到,这八个多月,姐姐都在鬼门关前走着,我掀开身上的薄被,蹑手蹑脚地走到她的床前,坐在床榻上,握着她的手,看着她苍白的睡颜,再也不忍离开一步。
与秦岚轮流守了三天三夜,姐姐才醒转过来。我赶紧着人把孩子抱了过来。姐姐看到孩子安好,微微张口想说什么,终还是没说出来,只看着秦岚和我淡淡笑了一下,又沉沉昏睡过去。
秦岚不愧是名医,姐姐愣是让他救了回来,可往后的医治和调理,可能还是他亲力亲为才行,秦岩的事,只能靠我自己了。在屋里呆了好几天都没怎么出门,知道姐姐有好转的迹象,我才跨出了门槛,想到园子里走走。才进园子,却见燕子低徊,并伴着尖利的哀鸣,天边的一抹黑云顿时涌了起来,没多久就染遍了整个天空,风云变幻如此之快,不容我多想,莲儿就拉着我回了屋。
一阵雷电交加,豆大的雨就撒了下来,幸好我们回得快,不然就真的淋上了。坐在窗前看雨,想起吴兴湖心亭的时候,也是和锦儿这样坐在窗前看雨,只不过,那时的雨纤细绵密,今时的雨势如覆盆,陪我看雨的,那时是锦儿,如今是莲儿,而看雨的心情早已截然不同,那时心情舒畅,如今心烦意乱。
秦岚冒着大雨过来告诉我,他刚刚得到消息,朝廷要对地方上的官员进行调整,南京布政司将与江西对调,风声已经出来,恐怕让左参政陆周从中周旋的可能性不大,要救秦岩,只能想别的法子了。布政司换人,就是苏州知府的顶头上司易人,陆周在现任的布政司前也许说得上话,那布政司会卖他个面子,可他现在要调走了,一般就不太愿意来趟这浑水,二来,苏州知府明知他要走了,也定不会听他,将来的又还没来。可我曾把全部的希望寄托在这条线上,如今却传来了这样的消息,我的脸立时比外面的天还要难看。
一场暴雨,一直下了半天半夜。知晓了那个消息,雨歇时,天转凉,却仍是难眠。看来,只有最后一条路可走了,明日一早,我要去见见明月楼了。当下,是我找他还是他找我,主导权都在他手里,结果都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