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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第六十九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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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有多少人在雨中愁肠百结,又有多少人在雨中暗自窃喜。我想,除了我外,最高兴的莫过于米商们,这当口,要是手中有大笔粮食,赚取的银两不知是平时几倍。可这本是青黄不接的时候,米商库房里存粮并不足,再加上先前我的收购,他们又想囤积居奇,所以市面上,粮食价格越来越高,一般老百姓已很难买得起。
米商们收集了各地的情报,已经外出购粮,但江南各地都遭受了虫灾,又进入了雨季。各地存粮本就不多,再加上无锡、吴兴、常州一带我都已悄悄购过粮食,官府又都采取了保护措施,不让外地商人进城购粮,所以米商们虽然带着大笔银两出去购粮,但现在是有价无市,根本购不到多少粮食。
苏湖熟,天下足。苏湖一场虫灾,势必殃及全国,米商们在江南一带买不到粮食,只能到四川一带去买粮。但是水势猛涨,水位上升,许多大船无法经过桥洞,只能用小驳船倒腾,这一来一去,没有一个月不可能回来。而船只,沈家所剩不及秦家一半,光靠沈家自然不够。
雨下到第五天,灾民们已冒雨涌进城来,官府没办法,只好把紧城门,不让灾民涌入,这样一来,城墙下从四面入方聚集了几万灾民,好在是初夏,他们搭了棚屋,挤在一起还能凑和,粮食没有,官府赈灾不力,他们只有挖野菜、采野果。和昭来报,苏州城外十里地,连草根都快挖完了。
“去西山运一船大米来,在四个城门口支上几口大锅,保证每个灾民一天有一碗粥喝。灾民太多,怕有些人从中生事,你再带上几个身手好些的,去维持一下秩序。”我不能守着一大堆粮食眼睁睁地看着灾民饿死。
第六日,官府召集城里的几大商号商议救灾事宜,出钱的人不少,沈家也相当积极,准备出船运粮,秦家自然不会落后,我可以把所有船只调回来运粮。如今是有银子也有船只,就是没有粮好买。现在的粮价,已经高不可攀,整整比原来涨了近十倍,而且还在继续往上涨,全城商号凑出的五十万两,估计再过两日,就买不到原先价格的十分之一了。
知府着急得跳脚也没用,全城商号都出力了,但就是没粮食可买。一群人不欢而散后,我让和昭悄悄地与知府的谢师爷联系上,约知府晚上见面。
站在船头,小雨淅淅沥沥,天地无际,唯我雨丝万缕,莲儿抬着胳膊肘儿举着伞,累了换个手,好像换了好几次,而我还是没有离开的意思。
不一会儿,岸上一顶轿子匆匆落下,一个瘦小的中年人抬头看了看雨,有些不奈地走了出来,没两步,皂靴已湿,就连袍沿上也有了点点滴滴的雨迹。来人正是苏州知府王世襄。
见过礼后,我引他到船舱坐下。将顾渚紫笋端到他面前后,我轻轻地吹开水面上的几片浮芽,却并不急于开口。
王世襄终于耐不住,抛开了面子先开了口。“秦夫人此次相邀,不会是真的只请本官喝茶吧?”他腆着脸不急不慢地问。
“王大人,你刚刚悠闲喝茶的时候,我是在想,不知道城门外的几万百姓,此时此刻会是怎番光景。一时怠慢,请大人海涵。”我放下手中的茶盏,表情凝重。
一听此言,他略一惊愕,立即又浮上一丝痛惜之色。“手中无粮,我这百姓的衣食父母,不好当啊。”他长吁短叹几声,肩上责任推卸得倒快,还不忘赞自己一声,真是高明。只是我太了解他,明知他逢场作戏,却也不想当场揭穿他。
“今上午,王大人登高一呼,应者云集,全城商号有钱出钱,有船出船,有力出力。我们秦家,只要王大人一声令下,几百艘船倾刻就可出发,为苏州百姓运粮。”我信誓旦旦,更不忘抬高他几分。
“本官也为今日众商号气势所动,更不敢有一丝懈怠。只是——”他欲言又止。
“王大人体恤苏州子民,此番心意,妾身早与大家感同身受。所以,秦家已在四方城门设了粥铺,保证每个灾民每日能喝一碗。”
他早已心下了然,否则不会应约而来,但面上仍作出钦佩之色。“本官代苏州子民谢秦夫人乐善好施之心。”他真的站起来向我一揖,明知道他只是做个样子,我还是站起来还了礼。
“如今江南各城,灾害连连,民不聊生,我虽一妇道人家,亦不能坐视。”我谦恭地回他。他正在对面猜测我的意图,我更不能先亮了底牌。
“秦夫人善举,当为世人楷模。”这老奸巨滑之徒,还在跟我打哈哈。
“只不过举手之劳,岂能当此殊荣。对我们商家来说,一方安定,生意才能兴隆,于己于人,妾身都不愿意看到苏州因时下的天灾,致使百姓流离失所。听说南京布政司要派人来巡察灾情,王大人有用得着秦家的地方,尽管开口就是。”我拿起几上一小口芡实糕,慢慢地咀嚼着,一缕淡淡清香和着舱外的雨气,弥漫开来。
喝了口茶,他不经意地看向窗外的淫雨霏霏,知道自己处在下风,不得不先问了出来。“有夫人襄助,是本官之幸,更是苏州百姓之幸。只是这粮食——”王世襄期待地看着我。
“能为百姓尽一份心意,为王大人尽绵薄之力,是妾身的本份。如今局势,最缺粮食,秦家因船运便利,月前恰从四川一带运了几船大米回来,共有两万石,按时下有价无市的行情,少说也值三十万两吧。只要王大人需要,我可立即着人运来,分文不取。听说全城商号凑了几十万两银子准备赈灾,大人要是找个牢靠的人从中周旋一下,这几十万两银子,就是大人的了。”我为他打的如意算盘自然能引他两眼发直。
南京布政司本来这两日就要来巡察,赶上连日阴雨,要延迟几日才到,如果王世襄答应的话,我把几船粮食运到,陆周到的时候应该可以看到他赈灾得力的一幕,往上一报,他定能因政绩突出而受到嘉奖,更何况还有三十万两白花花的银子落入他的腰包,他不心动才怪。否则,一城流民,几无米粮,朝庭追究起来,他王世襄就有得受了。两相对比,这生意是相当划算了。
“秦夫人真是雪中送炭,我代全城百姓感谢你仗义疏财、恩泽一方啊。”王世襄一听数字果然动容,这当口,他连二千石粮食都弄不到,更何况是两万石,至于几十万雪花银,自然更让他心花怒放。于是立即起身向我深深一揖,我忙又起身还礼。
“王大人不必言谢,为大人分忧,是我秦家分内之事。只是妾身夫婿,因受奸人所害,至今还关押在狱中,妾身只望大人能秉公而断,还我夫婿一个清白。”
他当然是聪明人,立即会意,并承诺回去立即办理。
“王大人可否给个准信,我们秦家和底下的伙计们也都盼着呢。”一手交人一手交货,这是道上的规矩。
“本官连夜重审,最晚不过明日午时即可放人。两万石数目巨大,夫人运粮,不知来不来得及?”他小心地提醒我。让他秉公而断,还秦岩清白,我这么说只是给他台阶下而已,什么连夜重审,估计今日谈妥后,他回去即可高枕无忧了。
“妾身回家后,连夜调两百条船来,明日午时定能运到,只是到时,可能要劳烦王大人亲自前来验看一番了。至于地方么?我看还是明日再定较妥。”人命关天,我不能不防着他一些。
“自由秦夫人定夺。”他喜形于色。
“妾身还有一事相求,不知王大人能否应下?”
“秦夫人尽管道来,只要本官能办之事,自然万无一失。”
“这事,对妾身来说是大事,对王大人来说,自然是小事一桩了。”求他之前先给他戴顶高帽子,让他得意忘形最好。听我此言,他果然十分受用。
“别无其他,我只要王大人判那陷害之人一个死罪即可。”我说得十分轻松,好像关系到的不是一条人命,而是一只鸡一只鸭的生死。“我想——这点小事,一定难不倒王大人。”
他脸色一转,随即沉思起来。我立即又道,“生意上你死我活,本是常事,但要致人死地,恐怕不是善类,王大人理当为民除害。今日不除,万一哪天,大人有什么把柄落在了他的手中,他将矛头指向您,也不无可能。何不趁此机会——永绝后患呢?”沈汀洲为了陷害秦岩,肯定与王世襄之间有交易,这个把柄,他王世襄能让人时时握着来威胁自己么?何况他放了秦岩,沈汀洲岂能善罢干休?如果他王世襄聪明,自然不能留下这个后患。
“这事恐怕一时办不妥,两人一进一出,我要费不少心思啊。”王世襄为难地说。
“这有何难,想必王大人给秦岩的罪名是私运货物与敌通商吧。他沈汀洲祖上也是东海渔家,私运货物与敌通商这名头,归在他头上,再恰当不过。不信的话,大人大可以派人去太仓、南京一带查实。”我提醒他。
“秦夫人此话当真?”
“确信无疑。”
“不过——此事要找出证据定案,恐怕要花些时日才行。”他当然还有条件,岂会这么便宜我。
我知道两万石换一人生一人死,这生意他吃亏了。“那么我再给王大人两万石,大人能在两日内办好此事么?我看,这买卖再划算不过了。”他聪明的话,可以再让全城商号捐出十万两来,加上先前余下的二十万,正好买下这两万石粮食。这样一样,他可以平白多出六十万两银子来。我知道他是贪得无厌之徒,就不相信先前的三十万敢拿,现在的三十万不想要。
“姑且一试。”他明明已喜上眉梢,居然还跟我装蒜。
“在大人眼中,自然是手到擒来的小事,就不用谦虚了吧?”
他知道没必要在我面前故弄玄虚下去,反倒痛快地答应了下来。别人的生死在他眼里只如草芥,跟政绩、官职、钱财相比,就更算不得什么,他步步为营、小心翼翼,为的不过是自己的荣华富贵罢了。
因为这几日常有呕吐,所以命船一直停在原处,刚刚把王世襄送走,我却并不急于离开。
看天色已晚、夜雨连绵,莲儿唤我回去,而我在思考的却是,四万石粮食之外,还有两万石,我应当如何处理是好。有了这四万石,苏州百姓应该能熬上二十日,离米商们从蜀地运粮回来的时日相差无几,应该不成问题,那余下的两万石,可以让于大鹏卖到无锡、常州、吴兴几城去,毕竟一开始我买入了不少。当然,从中谋利,本是商人本色,毕竟为了这六万石粮食,我把全部身家都押在了上面,并非欲求不满之人,只要能得三十多万,把秦记、沁园、无绫坊的本钱拿回来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