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塔手札》镜台

34、21

　　第一百零五封信
　　*
　　乔伊：
　　我做了一个噩梦。
　　啊，梦。
　　梦的好处在于它是虚假的，睁开眼睛，就发现你并不在命运那张痛苦的网里。可睁开眼睛，你还是会感到心惊，为何梦如此纤毫毕现，栩栩如生。
　　它不是现实。它会不会成为现实？
　　我梦见你了，乔伊，我梦见我们分手，我对你说，别哭。
　　为什么筵席终将散去，为什么白昼终将消逝，为什么凡事终有结局。
　　[被划掉，隐约看出“我也”的字眼]
　　我回到白塔，乔伊。回忆好像就刻在这里的每一块砖上。那时候我们有七个人，七个人却好像凝聚了全世界的人，各种各样的争论，各种各样的交锋。你记得吗？
　　可那时我们却是安全的，如同站在大树的荫庇下，不惧风雨。
　　在平原不要靠近大树，除非你想引动雷电之力。这是老师告诉我的第一件我前所未闻之事。
　　乔伊，我在废墟里游荡，看到一切都被毁弃。我如断掉根一样痛苦。
　　老师死了，那不是一件事，是许多令我痛苦的事物的集合。他并不是那棵树，他是支撑树屹立不倒的力量。
　　我在那一年知道没有传奇能战胜死亡，我在那一年知道没有神眷能逃过命运的捕网。我在那一年……我在那一年长大成人，我不再是个狂妄的少年。我学会了他交给我们的最后的最沉重的一课：何为无能为力。
　　唉，乔伊，我宁愿我永远狂妄可笑，永远失于成熟。我愿意献出我的一切，只为回到那个金色的乐园，在那里我有我的朋友们——你们——我们一起痛快地把玩一切真相，而永远远离阴谋和纷争……
　　我希望……
　　我有一些真相想告诉你，乔伊，也许等你过来时，我会与你把它们全部倾诉。
　　尼尼
　　*
　　第一百零六封信
　　*
　　乔伊：
　　抱歉，让你担心了，我没事，人在半夜情绪失控的时候就那样。那封信不用在意，我就是被噩梦吓坏了。那些个真相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只是我很难把它们具体写下来，所以希望面谈时告诉你，其实并不是些重要的事，就是我突然想让你知道一下。
　　好了，我们还是谈正经事。你的两封信我已收到，研读完毕。我很钦佩你的兄长，置身事外也能把时局看得这么透彻。就算他透彻，我也很怀疑，他是否知晓那些最隐秘的内幕，诡谲的黑暗里野心家脑海里盘旋的阴谋？当然，我不能看轻一位半神的忠告，所以我已经搭建了一些结界和陷阱，若真的有人找到这里，我能第一时间溜之大吉。请对我保持信心，你的吟游诗人在旅途中早已把逃跑的功夫练得炉火纯青。即使内海刮起龙卷风，下起暴风雨，掀起惊涛骇浪，我也不会让那些风浪拍在我的头上。我妈想玩票大的，让她玩去吧，她死了也是她愿望所归，她爱她的战场，不让她死在她奉献一生的权力游戏里，那才是她的不幸。
　　我要为别的东西死，如果我能，我要为你而死，乔伊。
　　尼尼
　　*
　　第一百零七封信
　　*
　　好的。
　　对一切世间存在的神祇立誓——我要为你而活。
　　我要老死在你的膝头。
　　吻你一千遍。
　　尼克特
　　*

　　第一百零八封信
　　*
　　她怀孕了，真的吗？
　　大大出乎我意料。如果她怀孕了，那事情的走向的确就大不一样了。
　　你的兄长真是神乎其神。他是怎么搞到这些内幕消息的？
　　这事真的太令我吃惊了，我又重新看了你给我的那封信，再次认真地读了一遍你哥对你说的那些话。既然我尊敬的三姐都能怀孕，我已经准备好迎接任何令所有人都意料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也许我们的隐居生活要延长了，乔伊。
　　但我真的想不通，这怎么可能呢？可要是说她假装怀孕，就更荒谬了，就目前的情况来看，这对她完全没有任何好处——人们对她连续诞下七个死胎的印象太深刻了，除非她这次诞下活婴，不然长汀的人照样会轻蔑地对待她，把赞美和颂歌投给萨克洛或莱奥特。而且从另一个角度看，怀孕的时间又太长了，很容易节外生枝。
　　这在玛莲娜的计划内，还是在玛莲娜的计划外？
　　这肯定在我妈的计划外。
　　诸神在上，乔伊，我不由得有了一丝紧张感了。好吧，我得向你坦白，不只是紧张感……我的自信开始衰颓，我的担忧也许比你的还要多……不，从一开始我就没有自信，不然我就不会躲到这里来……可现在我有来一种感觉……
　　命运，我见过她的无常，见过她的威能，不管你迎接她，还是抗拒她，你都逃脱不了那些机缘因果的束缚，你的迎接和抗拒都是她纺织出的丝线的一部分，恰恰是你的态度牵引着你走向她为你铺设的道路。卡普认为不去相信，就不会落入命运的陷阱，不……诸神知晓一切，诸神凭他们的全知而全能，诸神知道谁会相信，谁会抗拒，谁会毫不在乎。他们轻飘飘地降下神谕和神眷，由凡人将他们的意志化为实实在在的力量和结果。
　　不如我假死一下吧，乔伊？像卡普那样改名换姓……不，有太多人认识我的脸……这样，我把我的脸埋进炭火，让我的脸覆满可怖的伤疤。让艾尔伯特的学者哀伤地宣告世人，流浪的尼克特在疯狂中自尽，让阿洛韦的寒冰骑士为我流下一两滴眼泪……也许还有圣廷国的主教……然后我和你，作为两个无名小卒，自由地流浪。我们可以像黛恩那样在大地上独立地生活，不属于任何家族，不属于任何势力，不再任何地方定居，但比黛恩更无名，我们不要出名，不要被任何目光聚焦，这样我们就能躲过命运的牵引，躲过阴谋与纷争，躲过一切凡世间的惊涛骇浪。我们在深邃静谧的洞穴里遥望远方的风雪……
　　唉。
　　我开玩笑的，乔伊，我不会自残的。
　　这封信先写到这里了，我要好好想一想我的未来。
　　尼尼
　　*
　　第一百零九封信
　　*
　　乔伊：
　　我非常荣幸地宣布，艾尔伯特学院编写的《词条》第一卷出版了！如果你和尼尼有兴趣，不妨买来看一看。学者们孜孜不倦地在理型的世界中探索和创造，当你们翻过书页时，可能发现万物的理论已经焕发出崭新的面貌，和我们当年在怀德姆研讨出来的不太一样了。
　　世界总是收不住前进的脚步啊！我只是埋首在我的书斋里，不问世事了一个月，打开窗户，关于时局的新消息多如海潮，向我涌来。我听见世界的齿轮在咔咔转动，每一个地方都在向改变迈进。
　　你和尼尼汇合了吗，你们在关注那些流言和消息吗？
　　也许你们在关注长汀的斗争，虽然这次叛乱，尼格森夫人不是台前的主角，但尼尼毕竟是先蒂瑞斯王的孩子，他的身份令他必须关心他的国家同时也是他的家族的内乱。不过我想询问的是，在全世界的吟游诗人都把墨水洒在长汀王族兄妹间的战争时，你，乔伊，有没有听到北地兄弟斗争的序幕呢？
　　谢尔诺请求提前决斗。
　　奥尔告诉我他已经应战了，三天后，十天后，在寒冰堡，他们共同长大的那个地方，他与他的兄弟一较高下。
　　乔伊，我……啊，我实在没法把那则预言从我的脑海里甩出，整日忧心忡忡。可我也对此无能为力，只能祈祷幸运和命运对我们的朋友留有一些仁慈。不要让奥尔的手沾上血亲之血，也不要让奥尔的血流进把他养育的那片土地。不要让残酷的悲剧在人世间上演。有时候，我辗转反侧地思索这些命运留给凡人的折磨，真是非常困惑：为什么？这样的纷争和流血究竟带来了什么？为什么我们要承受这些？
　　有时候我想：我的朋友所面临的甚至还不是最恐怖的那出！有时候我想：为什么就连我的朋友，我身边在乎的这些人，也不能躲过生活中的不幸？
　　纷争，阴谋，杀戮。死亡。
　　乔伊，有时候我希望手握大权，令众生众神都听我号令，然后降下我的命令：让大家放下攻击的手，收回仇视的目光，让人人都去爱而不是去恨，去创造而不是去攫取，去开垦而不是掠夺，去交往而不是去征服。
　　我知道这是多么荒诞的白日梦，就算我真的手握大权，这样的命令也不可能被执行。人们可以被命令着杀人，却无法被命令着相爱。
　　乔伊，还有另一件事，你肯定尚未听闻。
　　昨天，欧兰的公爵雷蒙娜与雷诺西斯的莱昂纳特王订婚了，明年春天，他们在雷诺西斯的王都百花城举行婚礼。
　　乔伊，我不想再多赘述她此举给奥尔带来多少恶果，平添多少压力，也无意奚落你那趟无谓的欧兰之行，我只是想最后再和你谈谈这件事……这个女人……雷蒙娜·海泽拉姆已经伤害了我的一位朋友，我不想再看到她伤害我的另一位朋友。
　　和她绝交吧，别再被她蛊惑了。
　　忧愁的，
　　卡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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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一十封信
　　*
　　尼克特，
　　谢尔诺死了。
　　请给我写信好吗，我恳求你，我需要你的来信。
　　奥兰德·阿洛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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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一十一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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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不起，乔伊，对不起，魔法启动得太快，我意识到我的错误时，信已经消失了。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乔伊，我的哥哥死了，我现在做不好任何事。
　　*
　　第一百一十二封信
　　*
　　乔伊，请别让尼克特知道我错发的那封信，更别让尼克特看见它，好吗？我写下那封信是个错误，一个错误叠上另一个错误，反而扭向了正确。冷静下来之后，我十分庆幸，他没有见到那封信，是你收到了那封信。
　　我为我自己感到羞愧。我向尼克特乞怜，在我哥哥死后。我卑鄙。
　　我从很久以前就是一个卑鄙的人，尼克特因而疏远了我，而我还没有察觉到我的错误，我居然还要卑鄙地拿我和我全家的痛苦去从他那里榨取同情，在失败之后我居然还要掩盖我的可鄙的行径……我家族代代相传的自利和残酷，流淌在我血管里的毒药，它已经开始发作……
　　乔伊，我不能使你们不轻蔑我。我真的很珍视你们这些朋友。
　　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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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一十三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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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乔伊：
　　你是从哪儿得到的那个消息？！
　　刚刚，决斗结果才传到我这里，而这全得益于我的一位学生，他父亲是在现场当见证人的贵族，悄悄写了一封密函告诉他事情的经过，叮嘱他做好准备，谨言慎行。如果不是这位学生，我能知道的只是谢尔诺感冒未愈，决斗被推迟了。
　　从那封信中……乔伊，你听说的消息是真的，他死了。
　　那位贵族声称事情的经过是这样：在决斗前的早餐桌上，公爵夫妇和北地所有见证比赛的贵族面前，谢尔诺中毒了，只有他一个人中毒。公爵立刻封锁了寒冰堡，散播了长子生病决斗推迟几日的消息，一面请医生医治，一面追查下毒之人。之后各种细节，信里没有详述，紧接着就讲了一件令人吃惊的事：中午的时候，公爵把他们这些见证者召到中毒者躺的病榻边。谢尔诺此时已经非常虚弱，他说他看见黑袍的死神就坐在他的脚边。接着公爵的长子泪流满面地向他们坦白说，下毒的人就是他，他对决斗没有信心，故而想在决斗前就决出生死。可执行他命令的人弄出了可怕的错误，把毒药放到了主人的碗里。
　　他向所有人道歉，祈求人和诸神的原谅，然后就死了。
　　唉，乔伊，我现在思绪很乱，感想十分复杂。我本来很高兴，虽说这很不道德，但在看完信的第一时刻，我的喜悦无法抑制。你知道我为那个糟心的预言惶惶不安了多久……现在这封信告诉我，它预告的噩难已经应验，而我们的朋友躲过了死的镰刀。可是紧接着，怀疑像杂草一样多，长势繁盛，遮蔽了我的喜悦。有许许多多的疑问，许许多多……我反复问我自己，奥兰德是无辜的吗？他真的和那位贵族在信里描述的一样，比北地的初雪还无辜吗？谢尔诺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孽，这罪孽的阴影却没有纤毫沾染到他吗？
　　这可能吗？我问自己。然后我为我的念头感到深深地羞愧。我的朋友遭遇了这样惨痛的事，我却在苛责他在应处危机时道德是否无瑕。可如果我不这样发问，我同样羞愧……因为奥兰德是我十分重要的朋友，我就能停下思考，简单地坚信我的朋友必然是完美无辜的受害者吗？在安德烈之后，我怎么可以，我怎么还能……乔伊，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一个明智的人不能犯同样的错误。但是……但是……
　　唉，乔伊，你是怎么想的呢？
　　你觉得奥兰德会变成另一个安德烈吗？
　　卡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