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塔手札》镜台

56、03

　　第七封信
　　*
　　亲爱的奥兰德：
　　我是尼克特。我发现我现在很想和你见上一面，聊上一聊，我假设你也这样想的，要是你不这样想，那我就为搅扰了你的清净预先说声对不起啦。
　　我已经回到长汀有整整两天了。这两天里，我没有感到多少回家的欣慰和喜悦，每时每刻不断增长的是离别的忧愁与内心的孤独。当年我启程跟着老师离开长汀时，我是没有这种离别的感觉的。那时候我已经自己读过很多书，听我的保姆给我念过更多的书。我知道有一种情绪叫思念，通常发生在人离开家后，到达一个陌生的地方，明白自己相当长一段时间回不去的时候。我知道我应该想念家。我的离开是仓促的，看上去就是我的老国王一拍脑袋做的决定——他的老朋友来看他，他很高兴，谈话中得知他的老朋友想收学徒，于是我的老国王就热切地谈论起我，把我描述得聪明绝顶，天赋异禀。我被叫到他们面前。他，老师，看了一眼我，对我的老国王说我看上去确实很有天赋。接着，没有更多测试或者提问，我的老国王命人带我下去帮我收拾行李，似乎是觉得如果耽搁点时间我就走不了了。
　　我妈得知这个消息，很难过。临别时，她的眼泪落在了我的面颊上。虽然人们总说她那种人眼泪都是假的，但我嘛作为她的儿子，我清楚地知道当时她的眼泪是真的。她做了一些事惹恼了我的老国王，我的老国王通过夺走我来教训她。她是真的在为她遭受的不幸难过，她要为那些微不足道的错处失去她唯一的儿子（即使她知道这是暂时的，我不会变成法师，我会回来）。
　　我看着自己母亲的眼泪，却没有流泪。我只觉得雀跃，觉得激动——我将跟随一个非凡的人认识这个世界，我将通过他的讲授理解真理。我的老师，是一个传奇！而我相信，作为他的学徒，我也将成为一个传奇！白塔法师能给予我的一切，我的老国王和我的母亲远不能及。
　　啊，奥尔，你是不是又要皱眉了。我是个多么势利的小孩，那么小，就知道算计这些了。哈哈，我一直觉得非常奇妙，奥尔，我从小就知道我有多么势利，人有多么势利，所以我看着这样的自己和自己周围的那些人，我再去看书读诗，感到非常诧异——书里为什么只写那些假的人，而不写那些真的人？
　　直到我跟着老师在寒冰堡看到了你们阿洛韦。
　　我还记得有一次我和你谈起这个话题，把你弄得特别不高兴。哎，奥尔，我真的是在夸你呢——你对我来说就像个从书里走出来的假人，不像活人。现在你差不多能理解我当时的意思了吧？我所谓的活人，是像我这样，离开母亲离开家时不仅不想哭，还会想到别让落泪的母亲难堪，把自己的激动藏起来，尽力假装出一种难过的表情出来。对我来说，那所谓的真挚的亲情，不求回报的血亲间的爱，离别的哀愁，是书里的假人才有的，我和我的血亲们可没有。
　　而你和你的血亲们有。啊，是啊，所以你应该生气，我当时把话说得多荒唐啊——假人不是你，是我。
　　现在我从假的变成真的了，奥尔。思念煎熬着我。我思念老师，思念黛恩，思念安迪，思念乔伊，思念卡普。当然，我最思念的还是你。我坐在我柔软的四柱床上，看着黄金的烛台上明灭的烛火，我想，我宁愿回到我和奥尔那间小宿舍里，那张硬板床上。当入夜以后，没有不灭的灯火守在角落，只有月光悄悄溜进来，照亮你的白发。
　　我十岁时第一次离开我熟悉的地方，我为崭新的一切欢欣鼓舞，我觉得我对旧的一切全不留恋。我想书上那些“思念”的诗行不是编出来的假话就是羸弱灵魂的无谓呻吟，我无知地把那些前代灵魂的痛苦哀鸣声当成不值一提的垃圾踩在脚下。现在，命运惩罚了我的轻狂，我也成了那些灵魂中的一员，我也开始发出和他们相似的呻吟。我的声音甚至还没有那些被美眷顾的诗人们万分之一的好听和动人。我写下来的不是诗，而是满纸牢骚。
　　我多么想回到过去啊，奥尔。我呆在这里，觉得自己像被活生生从土里扒出来的草，我的根无所依托，无处汲取养分。我像被抽去骨的蛇，失去了所有力气。我周围的一切陌生得让我既反感又恐惧，我现在才意识到，和你们呆在一块儿时，我得到了怎样的愉快和安宁。现在，这种安宁可能再也不会有了。有那么几个时刻，我羡慕黛恩他们三个——我羡慕他们是孤儿，没有“家人”能把他们拖回 “家”里！我多希望我也能像他们一样，留在荒原上的白塔里，留在老师身边。即使真实情势比各路流言描述得还危急一百倍，奥兰德，我也想回去。
　　但我不能回去。
　　奥尔，你曾经庆幸过自己是个贵族吗？我曾经庆幸过，当我看着安迪时，我不无阴暗地想，幸好他不是一个贵族，幸好我不是一个平民。我想，我从来没有过安迪十分之一的才能，我现在能够有和他相近的位置，被其他人尊敬，仅仅是因为我的出身好，我得到的奉养好。如果我遭受了安迪那样的命运，我不过是什么样的东西啊！
　　可我现在才发觉，这个身份不止意味着优势，还是沉重的负担，累赘，绊脚石。
　　我知道只有你才能明白我在说什么，奥尔，所以我必须得写这封信来打搅你的安宁。虽然我知道，你和我截然不同，回家于你还是有很多欣慰和喜悦的。你可能忧虑地看着白塔的方向，但这忧虑绝对不是我现在这样挠心蚀骨的焦躁，激烈地想要离家出走偷偷回去的冲动。
　　我多么渴望放肆生活的自由，可我们是最不能有自由的了。
　　你的，
　　尼克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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