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塔手札》镜台

57、04

　　第八封信

　　*

　　亲爱的奥尔：

　　首先，我要在这里向你，表达我对黛恩、安迪、卡普的最诚挚的歉意，我那句“羡慕他们是孤儿”的话，就像你说的，“既傲慢又残忍，令人反感”。啊，奥兰德，你的信启迪了我混沌的心灵，让我从蒙昧中领悟到了我对我最亲爱的几位朋友犯下的滔天大罪——我竟然在心里这么不尊重他们生命里的不幸，轻佻地说出这种话来：我羡慕？

　　所以，你看，奥尔，我知错了，我改悔了，这件事你就放过我吧。

　　亲爱的奥尔，接下来我开始进入正题……收到你的信让我非常高兴——我的意思是，在我诚恳地反省了自己的错误之后，读你信中的其余部分时——原来你也和我一样，对于久别重逢的血亲们，在见面的喜悦的同时感到了一点轻微的疏离和割裂。你在信里说，比起和你爸爸妈妈哥哥一块呆着，你更乐意去找同样到过怀德姆的奥加他们——哈哈我也是这样的！只可惜，我不像你，我妈或者我的国王并没有发动经常转悠在他们身边的领主们，派适龄的孩子到怀德姆去。我们那些来自长汀的同学们，离我都太遥远了，哪像你，这个是你家仆的孩子，那个是你亲近的叔叔的孩子，这个是你哥哥的朋友，那个是你远房表哥——全是你原来呆在父亲的城堡里亲近熟悉的人！越写越觉得我嫉妒你了，奥尔。我唯一那位远房表哥同学，马维，非但和我不亲近，还因为上一辈人的恩怨和我格外疏远。

　　唉，这一切说起来都怪我的国王。如果他不把长汀治理得那么富庶，制订了那么多政策吸引学者在这里定居，让我那些手足或者表亲不像几十年前的长汀人那样，想要获得更高等的教育就必须渡海到大陆的学园求学——我肯定就会像你一样，一回来，就发现我被怀德姆可亲的同学们包围了。我就可以多多和他们交游往来，假装我们没有离开怀德姆似的……话说回来，奥尔，我特别好奇，你们北地人凑在一块都聊什么？我的意思是，还像在学院时那样？就算你们已经身处北地，周围基本很难看到那些令你们鄙夷的“放荡的沃野人”“野蛮的长汀人”“愚昧的西岭人”，你们还是很乐意通过贬低你们看不到的这些人来联络感情？

　　我希望这个问题没有冒犯到你，虽然，我感觉我好像经常就能说出点让你非常不高兴的话来，哈哈，奥尔，真高兴你是个好人，虽然被冒犯了，又总是能够原谅我，不和我绝交，让我有机会再一次冒犯你。啊，奥尔，有一个你这样的朋友真好！

　　为了减少你的不高兴，我想对我的问题进行一番说明：我一直觉得你们这群北地人凑在一起嘲骂所有“外乡人”的模样怪有意思的！当然，这是不对的，我认同卡普当初那番教育大伙的话：这种把对自己出身地的自豪感无限拔高，认为一个人只要来自于自己的家乡，他就比来自别的地方的人有更多为人称颂的优点（或者说，你们北地人眼里的优点），更值得结交和尊敬，通过这种气氛，形成一个高度排外的群体联盟——这既不符合怀德姆的理念，也非常影响同学间的人际关系。但是，让我们跳出对错，让我跳出身处其中会被这种氛围影响的当事人的身份，来回想一下那个情形——奥尔，你真的不觉得，那很有意思吗？我有一个还没完成的戏剧，其中有一幕过渡，我就非常想把这种情景放进去。我相信那一定能引出观众的许多笑声。

　　我是不是应该提前写一些道歉的话，恳求你的原谅，让你不至于因为生气而不给我回信？奥尔，原谅我吧，给我回信吧，我在这乏味的宫廷里唯一能指望的乐子，就是读你给我写的信了。而且，奥尔，对你来说，我的信又何尝不是如此？黛恩他们的信，就算他们故意用轻松的笔调写，我们也都知道沉重的现实是什么样。读他们的信，难免被勾起忡忡忧心。你我的信却没有某种沉重的现实压在字的后面。

　　我有时候会想起乔伊来。你会想起乔伊吗？我们再也见不到她了，听起来就像是她死了。可是另一方面，又非常清楚她活着。一个人，给她朋友们的感受，既是死的，是哀伤的，遗憾的，又是活的，是欣慰的，富于希望的——这太有趣了，我要把它写成一首诗。要是有一天写成了，请你来做我的第一个读者吧，奥尔！

　　尼尼

　　*

　　第九封信

　　*

　　奥尔：

　　我不是在阴阳怪气，真的，请看我真诚的眼神：

　　[一双简笔画大眼睛]

　　注意到你们会凑在一起骂外乡人，真的只是因为觉得那很有趣。而且我说奥尔你别不好意思，你在那种场合做的已经很好了。每一次，我看到你要么提醒他们不要这样说，要么你虽然沉默但露出明显的不快的神色，于是他们很快就转移开话题。更别提不知道有多少次，你执着地要他们接纳麦卡维，一个[被划掉的词，“老鼠的血脉”]身世上有污点的人，同时还是你们北地人眼里的“外乡人”。要不是你，麦卡维真的会在怀德姆遣散学生时选择去北地吗？很难说啊。

　　读着你因为我并不存在的不愉快而道歉的话，让我挺不好意思的。读你再一次为那些我都要忘记的旧事道歉，就更是如此了。不过，你那么一提，让我跟着回忆起很多往事，于是有了很多想和人交流的想法。啊，奥尔！请你知道我是怀着非常愉快的心情写下接下来的这些话的。

　　沿着时间给出的顺序捋着我的记忆一想，我才发觉你的变化真是大，奥尔。你竟然从那个遮掩不住自己对私生子的讨厌的奥兰德变成了今天这样，会在周围人说出歧视别人出身的话时感到不快提出反驳的人。是啦，你那时候看不起我，我是知道的。但那时候，总的来说我的好奇多过不快。你在我之前从来没见过一个活的国王的私生子，我也差不多，在你之前我从来没见过一个活的没见过贵族私生子的公爵的儿子。所以，奥尔，你真的不用一想起那个时候，你总是用冷淡的态度来回报我的热情，就感觉羞愧，因为严格来说我那种热情并不是源于友善，而是源于兴趣——我想知道，在你这么不情愿和私生子交际的情况下，我还总是要和你交际，你会怎么办。

　　奥尔，你绝对很适合被写进故事里。你那时候那么看不起我，可我对你友善，你就动摇了，开始挣脱你的偏见，渐渐用一种友善的态度对待我——当然啦，我也知道，接下来好几年，你还是一想起我是一个私生子就觉得不舒服。即使到今天，你某一刻说出来的某句话也能透露出你内心的那个部分：你看不起私生子。你和你周围的那群人一样，婚生子比私生子天然能赢得你们更多的好感。

　　请不要觉得我在指责你什么，或者觉得这是你的缺陷。不不不奥兰德·阿洛韦，这是你让我感觉你很值得被写进故事的地方。你会在第一次见到一个人时就会对他下一个论断，此人是否“高贵”，而这个评价“高贵”的标准高得吓人。一个人想要在第一次见面就赢得你的尊敬，首先他的出身要正当，不能是通奸者生下的私生子，不能是小偷和强盗或者任何品德低下者的血脉；接着他的品格要正直，要有荣誉感，但不能是为了获得某种好处才想去追求荣誉，要善良，但这善良不能让自己显得没有力量，让自己被比自己强大的人欺侮；最后他还要有才能，要充满力量，要头脑机敏，要志向远大，但是——他的才能不能毁灭他品格的正直，他不能凭借自己的力量欺凌弱小，凭借自己的机敏耍弄阴谋，为了自己的志向让无辜的人牺牲。奥尔，整个怀德姆除了老师和安迪，根本没有你看得起的人。

　　不，或许老师的有些事也让你觉得很不舒服。而安迪，要是他日后做了什么你反感的事，你也会毫不留情地放下对他的尊敬。

　　哈哈奥尔，我想到你可能会在这时候反驳我说：分明我也会论断一个人是否“高贵”，并且比你更大张旗鼓地表现我对我认为的那些“高贵”的人的钦佩和崇拜。唉，奥尔，可你对活人要求这些，而我呢只对死人要求。因为我知道如果对我天天都能遇见的活人也来评判这些，那我该每天失望多少次啊。

　　而你，你失望了，但接着，你接受了。你起初看不起我，可你接受了我；你起初看不惯黛恩，可你接受了黛安；你起初害怕乔伊，可你接受了乔伊。哦，还有千万不能忘记的休·麦卡维，一开始最轻蔑他的人是你，后来最维护他的人却又是你。还有卡绪利、伊德娜、莱文……我不继续报名字了。

　　老师说希望同学间是平等的，忘记出身，只记住自己和别人都是真理的探求者。从这个角度看，你做的真差，你始终忘不掉自己对别人的评断。可另一方面，谁又能做得很好呢？你们北地人喜欢把这事放在台面上说，其他人看起来不说，私底下也没少说。也许卡普和黛安是做的很好的，但我看遇到乔伊，他们也总是区别对待她，因为她是龙。安迪最得老师真传，他就像老师一样，真的不在乎血统、出身、种族，一切外在的身份上的区别，他们只从人本身来看人。可我又想，这样真的好吗？“一样”真的比“区分”更合理、更高尚、更优越吗？像你这样“区分”，接着接受，也许比从一开始就“一样”更好也未可知呢。

　　我在努力适应回到长汀的宫廷。这里，我们对待别人是“一样”的，不做“区分”的。不管是私生子还是婚生子，不管是盗贼的孩子还是学者的孩子，不管是高尚的人还是卑劣的人，不管是有才能的人还是平庸的人，我们——或者说，我，对待他们，都必须是“一样”的：我只看他们对我有没有用处。

　　唉。再来多写点批评我的句子吧，奥尔，那样的句子于现在的我读起来怪亲切的。这里没有人会因为我的势利而觉得我令他不快，反而会因为我不够势利而觉得我令他们不快呢！

　　我不知道你在寒冰堡是不是也有类似的努力，虽然就算你有，肯定不是努力变得“势利”，哈哈。

　　坦白来说，想到或许有一个人正和我“一样”——虽然我们处境很不一样，观念很不一样，但此刻的感受很“一样”——我就感觉心情好了起来。

　　你是不是正和我“一样”呢，奥尔？

　　尼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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