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塔手札》镜台

6、幕间·约定

　　乔伊睁开眼睛，不同寻常的风声令她从梦中惊醒。她悄悄披上衣服下床，来到床边，掀起窗帘的一角。
　　有一条银白的巨龙在月光下落于塔前。
　　第七来了。
　　赫莫斯变回人形，荒原上的杂草在它走来时自动倒伏，向臣子膜拜它们的国王。龙一步一步，不急不缓地向白塔的大门走去。他身上没有任何伪装，是原原本本的龙化为人的形象：银发如月光凝成的丝线在风中飞舞，翅膀变成的白色长披风张扬地翻飞出漂亮的弧线；它身上的衣服十分贴身，质感仿佛是纯白的树木，领口如树枝缠绕着他的脖颈和手腕，在末端渐渐发出白银的光泽；它的手套和长靴坚硬如白骨，层层堆叠像某种昆虫的铠甲。全身上下，只有那张脸与正常人最为接近，白皙却不苍白，透出健康和血色，那五官依然是褐色头发的“赫莫斯”的五官，英俊又不过分惹眼。但是，龙那金灿灿的双瞳却破坏了这张脸上的平和气息，反而透出危险，特别是当你细看时还会发现，它的瞳孔并非圆形。
　　虽然变成我们同类的形象却并不因此和蔼可亲的龙来到白塔的大门前。整个白塔看起来都是白的，只有门是黑的，好像它的建造者生怕拜访者找不到门在哪儿，所以特意把门涂黑。
　　现在，这漆黑的大门仿佛感应到了龙的到来，如同那些草叶自动倒伏一般，自动为它打开。龙踏进大厅，一片黑暗中有一团幽绿的火从它脚前的地板中升起。
　　“跟着。”柏蒙特的声音从那团火里传出来。那是命令的句式，却没有命令的口吻，好像他正心平气和地递给朋友一杯热茶，说“喝吧”。
　　赫莫斯发出一声嗤笑，接着，它安静地跟着那团火向楼梯走去。
　　“太好了，你醒着。”欢快的声音把乔伊吓了一跳。窗帘从她手里滑落，她转头，但没有看见老师，只看到了一团金色的火苗。
　　白塔很大，柏蒙特在每一块地砖下画了魔法阵，用来构建这种简单的幻影和他的学徒交流。
　　“你的家人这次亲自来接你了，”火苗向门口飘去，“你没法再拖延了。”
　　“老师，”乔伊说，“您知道的……我不想走。”
　　火苗停下了。
　　“乔伊，如果说有谁能阻止你家人的决定，”他说，“那绝对不会是我，只可能是你。”
　　乔伊一愣，接着涌出狂喜。
　　“您？！……我明白了！我会努力……”
　　“不不不，乔伊，”火苗开始左右摆动，“别这么高兴，我说‘可能’，但我认为这种可能十分渺小——当然，我是绝对没可能。”
　　火苗停下晃动。
　　“乔伊，我支持并理解你的一切做法。做你想做的吧，结果如何别太在意。就算你还是被你的家人带走了也没关系，如同上次一样，我们不会永别，我们仍会再见。”
　　可我害怕啊！我害怕我再也回不来了！乔伊在心中呐喊。她觉得心脏缩紧了。这是悲伤吗？
　　“啊，赫莫斯已经到了，他说你要是不来找他，他就去找你。”
　　火苗继续向门口飘。
　　乔伊只好跟上它。
　　柏蒙特闭着眼睛坐在一张柔软舒适的扶手椅上，他今天穿着一件银灰色的袍子，领口有柔软的白色毛皮。他浅色的金发随意散在上面。但从外表上看，他比一旁那个站在窗前、化成人形的龙年长——虽然他们刚认识时，柏蒙特才是容貌年轻的那一个。
　　“艾尔，她来了吗？”龙问。
　　“你可以继续每隔十秒问一次，赫莫斯，”法师依然闭着眼睛，“再问十次，她就到了。”
　　“你可以直接告诉我她在哪儿，或者撤掉她身上的屏蔽，下一秒我就能叼起她把她带走。”
　　“你会吓到她，”法师睁开眼睛望向龙，“那不利于她的健康。”
　　“比留在你这儿，不利于她的安全好。”龙说。不过它之后就闭嘴了。
　　过了一会儿。
　　“你骗我，一百过二十秒了，她还没到。”
　　“她到了，已经在门外站了二十秒。”
　　赫莫斯闻言转身向房门走去。下一秒门开了。
　　乔伊看到第七正大步向她走来，瞳孔猛地缩了一下。
　　赫莫斯停下脚步，张开双臂。
　　“小十三。”它露出一个愉悦的笑容。但乔伊一点也不高兴。她绷着脸，神情严肃，好像马上将有一场大战要打。
　　“第七。”她说。第七把手臂收回去了。
　　“吾君要求你跟我回家。”它说。
　　吾君，黑渊龙王，它们共同的父亲，无法反抗的，王。
　　它的命令没有违背的可能。
　　乔伊咬牙，对第七说：“不。”
　　“我不想伤害你，小十三。”
　　“我说过，我不想回去，我要留在这儿，和其他人一起……”
　　“和你的老师一起？”赫莫斯发出一声嗤笑。它的脸开始变化，细密的鳞片冒出来。
　　“你就这么喜欢他？”龙扭头望向仍坐在扶手椅上的法师。法师没显出惊讶，仍然是一副悠然的，愉快的，招待朋友做客的轻松表情。
　　柏蒙特没什么反应，乔伊却不同。
　　赫莫斯挡下了冲着他喉咙袭来的爪子，低头看向他的小十三。
　　“被我说破你的小心思，生气啦？”它笑着问。
　　它顿了一下，又说：“你凭什么生气？”
　　龙扬手把她打翻在地。它甚至没再进一步变化，那双依然维持着人类形态的手就摁住乔伊的脖子，让她动弹不得。
　　“你知道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类吗？”
　　“放开我！我要留下！！”
　　“我认识他很久了，那时候他还是阿米克的艾尔伯特王子，他父母就他一个孩子，指望他继承王位——”
　　乔伊的手臂变了，它们开始膨胀，撑破袖管，显出夸张的肌肉线条，漆黑的鳞从她白皙的皮肤上长出来。
　　“可他却当了法师！摆脱世俗！任凭他的母亲苦苦哀求，也要追求永恒！一个自私自利的凡人罢了！”
　　它压不住她了，只好跳开。乔伊翻身而起，她身上的变化悉数消失。
　　“我要留在这儿。”女孩儿说，她金色的眼中仿佛燃烧着熊熊烈火。
　　赫莫斯瞥了一眼柏蒙特，后者依然舒舒服服坐在扶手椅上，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他在利用你。他收你为徒不是巧合。你以为他关爱你吗？呵呵，知道你的孵化是怎么被打断的吗？有人召唤了第二。猜猜是谁教唆的？”
　　赫莫斯消失了。下一秒他出现在白塔法师椅背之后，冒出爪子的，寒光凛凛的手搭上凡人的肩膀。
　　“就是你亲爱的老师。”
　　龙看着它的姊妹后背猛然冒出的黑翼，露出一个恶意的笑容。乔伊正要向它袭去时，它却突然消失了。
　　“你还真对他是真爱啊。”第七的声音凉凉的从她背后传来，她连忙向前翻了个身——晚了，翅膀一阵剧痛，有血滴到了地上。她看到第七正舔着它的爪子。
　　“我信任我的老师。”她说，“你蛊惑不了我。”
　　“哦？”赫莫斯翻了个白眼，“你觉得我会无聊到骗你？”
　　一阵笑声打断了它。两头龙转头，法师捂着嘴摆摆手，双肩依然止不住地抖个不停。
　　“没事，没事，别管我，你们继续。”他边笑边说。
　　赫莫斯眯起眼睛。
　　“啧。”它看起来了很不高兴。
　　龙又看向小十三。
　　“你留在这儿没用，真的。”它换了个途径接着劝说，“你的老师，以救你为报酬，向吾君索要了三枚鳞片。你懂吗？他拥有黑渊龙王的三枚鳞片，还受日神眷顾。除非他想自杀，凭他的奸诈，谁也伤害不了他。”
　　“那你们还怕什么？”乔伊说，“为什么不让我留下来？”
　　“龙不干涉凡世，懂吗？”
　　“你好像参与过不少凡世的争斗，第七。”
　　“我不与命运为敌，你的老师却不同。命运伤害不了他，就会伤害他身边的人。”
　　“我是命运的变数，凡世的半神，”乔伊说，“命运伤害不了我，让我留下。”
　　“为什么一定要违抗我们？”它说，“两年后，我们会把你放出来的。只等两年，然后你爱去哪儿去哪儿。”
　　“那为什么不能等我两年？让我陪他们度过难关。”
　　赫莫斯露出了一种难以形容的表情。那似乎是愤怒，但最后它笑了。乔伊惊讶地看到第七把爪子收了回去，头发和眼睛变深，衣服的形制发生改变：它换上了它的伪装。
　　现在，和凡人别无二致的赫莫斯站在她面前，向她露出一个友善的微笑。
　　成功了？那渺茫的可能性出现了？她说服了第七？
　　“他不值得你的爱和守护，”赫莫斯和蔼地说，“他是个该死的杂种。我上过他，以这个形态。不止我一个人，他有许多情人，艾尔伯特王子在当时是举国闻名的浪荡子。”
　　乔伊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她忍住去望一下柏蒙特的冲动，对第七说：“你该不会以为我是那么幼稚的人吧？”
　　“幼稚？”第七睁大眼睛，“哦，不，小十三，你错了，对人来说，在意那种事很幼稚。可我们是龙啊？我们拥有世界，世界是我们的玩具，我们什么都能得到，为什么不去抢夺最好的那个？”
　　“世界不是我的玩具，我爱我的老师和我的同学，我要保护他们。让我留下。”
　　赫莫斯没辙了。它冲柏蒙特露出一个无奈的苦笑。
　　“你把她教得真好。”
　　法师笑而不语。
　　“所以我更要把她带走，不惜一切手段。”
　　鳞片附上了他的全身。乔伊觉得血液一凉，巨大的力量把她拽起，向地面砸去。
　　砰——
　　龙打碎了她的翼骨，折断了她的手足，它的尾巴穿透她的肩膀，把她钉在地板上，接着伸手去拔她的爪子。一切发生得那么快，让她没有时间反应，她所有的意识很快被痛觉占据，理智被痛觉撕碎，她的鳞不受控制地疯狂长出来。对这一切赫莫斯似乎全当没看见，下手依然毫不留情。在乔伊变了声的惨叫中，柏蒙特的声音却格外清晰。
　　“赫莫斯——”
　　一颗，两颗，三颗……龙把妹妹的利爪拔除了。它认为刚才法师用了魔法来喊它。
　　“赫莫斯！”
　　它开始砸烂她正在膨胀的双臂。如果法师胆敢来阻止它，它就把他撕碎。
　　“巴尔卡莫尼菲多！”
　　龙停下了动作。下一刻，扶手椅被撞成碎片，柏蒙特被龙摁在墙上。赫莫斯没有收起它的爪子，法师的血很快就沿着它的手臂流淌下来。
　　“我说过的吧，”它金色的眼睛瞪视着他，“你已经没有叫我真名的资格了。”
　　柏蒙特艰难地露出微笑，绿色的火苗从地板上升起，里面传出法师轻松地声音：
　　“你再这样胡作非为，我之前在乔伊身上花费的心血就要付诸东流了。”
　　“你只配叫祂黑渊第十三殿下，”龙说，“别用你起的那个可笑的名字称呼祂。你这样的凡人，阴暗狡猾的杂种，有什么资格教育纯血真龙……”
　　“你在迁怒我，”火苗里的声音平静地指出，“你只是在为帕雷萨的事耿耿于怀——”
　　“你夺走了我最重要的东西！现在你还要夺走我的姊妹！”龙对他吼道，它几乎要把故友摁进墙壁里。
　　“你情绪失控了。需要我提醒你吗，事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是帕雷萨的朋友，我给了他友情——”法师用他的魔法继续说。
　　“你蛊惑了他！”
　　“我给了他支持。你呢？你是他的爱人，可你既不愿意理解他的理想，也不愿意守护他的安危。”
　　“理想？！区区凡人，有什么力量与命运为敌？”
　　性命堪忧的法师再一次露出微笑，而火苗里传出了更夸张的爽朗的笑声。
　　“他为之而死的东西，你嗤之以鼻。你竟然还爱得下去，还爱了这么多年，”掌声传出来，“高尚，真高尚，我佩服你们龙。”
　　“我可以把你撕碎。”
　　“嗨，我的朋友，你舍得吗？”
　　“我怎么不……”舍得。
　　乔伊的爪子穿透了它的心脏。
　　龙松开它的爪子。它神情复杂地看了眼法师，接着冲向窗口。
　　它蹲在窗台上，捂着流血的胸口。鳞开始不受控制地冒出来。龙在人形时被命中要害不会死，但他们会无法抑制地变回原形。
　　“第十三，”它说，“吾君旨意不可违抗。一会儿我再回来接你，和你的老师快点道别吧。”它向后一跃，变成龙飞走了。
　　乔伊看到第七飞走，紧张的心神顿时一松。她连忙跪下，扶起柏蒙特。法师身上的银灰色袍子沾满了龙和他自己的鲜血。
　　“老师，老师，对不起。”龙女的眼泪流了下来。她脸上的鳞还无法收回去，细小的鳞片随着她的抽泣张开又合拢。
　　柏蒙特摸摸她的头。
　　“我没事。”他说着，咳出了一口血。接着他把手附在脖子上的伤口处，柔和的白光从指缝间冒出。法师闭上眼睛，片刻后，他移开手，伤口已经结痂。
　　“有一点赫莫斯说的没错，”柏蒙特长舒一口气，“除非我想自杀，不然谁也伤害不了我。”
　　乔伊抱住他。
　　“他确实说的没错，”她闷闷不乐地说，“我想留下来，是因为……”
　　“嘘。”柏蒙特示意她不要说话。他抬手抚上了龙女的后背，乔伊惊讶地发现，她的翼骨在愈合。治愈魔法对龙的作用应该微乎其微才对。
　　“很多年前，”白塔法师的声音伴随着他的治疗在她耳边响起，“我比现在更年轻，更放肆，百无顾忌地满足我的好奇心。有一天我遇到了爱神，于是我请教她：龙的爱情是什么样？爱神对我说：‘去介绍你的两个朋友认识吧，然后你就知道了。’”
　　“我有很多朋友，但神奇的是，我几乎立刻就想到了爱神指的是哪两个人。于是你的兄长遇到了他的挚爱，接着失去了他。而我见识到了龙的爱情，却头一次希望自己没有这样的机会。”
　　乔伊想说点什么，但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她以前不是没想过她的爱慕之情暴露时是怎样的情形，但穷尽她的想象她也不能料到会是这样。不安和希冀同时在她的心头盘旋。她的哥哥失去了他的挚爱，那又怎么样呢？你是传奇的白塔法师啊！你是不老的神眷者啊！你不是帕雷萨啊！
　　而她也不是那个整天把“龙不干涉凡世”挂在口头的第七啊！
　　“我们是不同的。”她说。
　　可是柏蒙特没有回答。
　　很快，她后背的伤口痊愈了。法师松开她。她也连忙放手。两个人站起来。法师挥了一下袖子，地上的木头碎片聚合，变回了一把扶手椅。柏蒙特重新坐上去。然后他挥手，召唤出了另一把。乔伊坐到了他身边。
　　“看来你这次不能再拖了，”他笑眯眯地对乔伊说，“当赫莫斯回来时，你必须要跟他走了。”
　　“向我保证，我们会再见。”她闷闷不乐地说
　　柏蒙特叹了口气。
　　“我向你保证。”他说。
　　那是后来频繁入梦的画面。她指着他对那时的自己大呼：白塔法师是个骗子！别信他的话！
　　但乔伊当时信了他。当第七回来接他时，她顺从地跟它走了。
　　两年后，乔耶蒂莉丝从黑渊走出来。那时白塔法师已经死去有一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