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塔手札》镜台

62、08

　　第十九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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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亲爱的奥尔：
　　我就知道，你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你从来不会冷漠地对朋友的苦恼或困顿置之不理——甚至这个人都算不上你的朋友，你也不会！无法用言语表达读你那封信时心中的快乐。要知道，讲故事的乐趣之一就是看听众对自己故事的反应。而你，奥尔，你是个和我以及我现在身处环境里的周围的人太不一样的人，从好久以前开始，我就很难预测到你听我说的话究竟会作何反应。好多时候，我觉得我也没说什么让奥兰德不高兴的话啊？好多时候，我觉得我明明是说了一些让奥兰德听着觉得会高兴的话呀？但是，我看到你的反应是：对我感到相当不快。有时候你嫌我缺乏真诚，有时候你嫌我毫无风度，有时候你嫌我远离高尚——总之我老是在自己说不清道不明的时候就得罪你了。然后，又在我说不清道不明的时候，你又对我感到了喜欢——你觉得我做了什么符合你心中的那个标准的事，你觉得我其实也是个挺不错的人。唉，奥尔，我往往总是在事后才能弄清楚我是哪里挨着了你的什么标准，也许这就是我和你的关系总是时好时坏的原因。
　　扯远了。我想表达的是，你对我讲的这两个版本的故事的感想让我耳目一新。我在写草稿的时候，不停地挑剔自己的修辞，挑剔自己的文采，挑剔自己对细节的构建，挑剔自己对戏剧性的把握，但我从来没挑剔过自己叙事的态度，哪怕就是因为这个态度，我才会让同一个故事分裂出来两个截然不同的版本，而且无法把他们统一。我从未把这种分裂视作我讲述这个故事的缺陷，反而对它非常得意——从一个母本诞生出两种故事，这是多么有趣啊！
　　我得说一定程度上我还是很得意，觉得这样的分裂很有趣。但同时，我也认同你的看法，在叙事时过分偏袒某一方的立场和心意，并为了这种偏袒而忽略另一方，对听故事的人难免有些不道德。讲故事的人明明自己聆听过那么多声音，把故事讲给更多人听时，却只保留一种声音，给更多人脑海里灌输一种偏颇的印象，只为了成全他自己心中的趣味，他所认可的故事的戏剧性——这对吗？
　　哈哈。但你我都知道，这个世界上大部分听故事的人会回答说：无所谓。他们听故事也好，看戏剧也好，读书也好，是为了消遣。他们并不期望从这样的消遣里获得什么对他们心灵有好处的东西，也从不排斥得到什么有坏处的东西。要是他们发现了这样一条规则，“越毒害人的东西会让人越快乐”，那么他们就会大声高呼——“让这世界上的坏东西再多一点吧！”
　　不过，我毕竟没有去问他们的意见，我问了你的意见。我很乐意接受你的意见。虽然我不会继续写这个故事，但我很快会动笔写下一个故事。当我写下一个故事时，我就把你给我的上封信拿出来读一读，提醒自己：“尼克特啊尼克特，这次你可千万不要再放纵你那些扭曲真相的叙事诡计了，这次，你要对真的东西多一些尊敬，多保留它的全貌。要是你为了这样的意图而把你的诗写的冗杂乏味，叫人读不下去，那你就把这新作再寄给奥兰德，让他读读，听听他还能再提出什么新颖的观点！”
　　尼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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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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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亲爱的奥尔：
　　你的上一封信写的太无聊了。对于你批评我的部分，我没什么反驳或辩解的话想为自己说。我承认，你说的没错，我这段时间给你写的这些信怪讨厌的。我这个人也怪讨厌的。我不会给黛恩写这样的信，她讽刺人的本事可比你厉害，我招架不住；我也不会给卡普写这样的信，他批评人的本事也比你厉害，我招架不住；我更不会给安迪写这样的信，他不会像你一样花这么多时间搭理我这些没事找事没话找话的信，我得不到他那么多回信；甚至要是乔伊还在，我都不会给她写这样的信，她是未来的半神，我尊敬她胜过尊敬你。对，对，对，奥兰德·阿洛韦，我就是看你好欺负，逮着你欺负。
　　你这样想我，让我真伤心，真难过。我的确为你指摘我“写作的态度”的某些话觉得非常不快，但我说我乐意接受你的意见，也并不是在写一些虚情假意的客套话。也许我最后发的那点牢骚，其中蕴含的不快是过于强烈了，也不该那样对你发表出来，但你因为我结尾的一小段话而忽略我之前的一大段话，你不觉得自己太有失偏颇了吗？你不满意我装腔作势，信口开河，歪曲真相，你自己难道没有一直在装腔作势，对你自己看到的真相按你自己喜欢的方式歪曲吗？我甚至比你好呢，我从来不无意识地撒谎，我撒的每一个谎我自己都清清楚楚，但你，奥兰德·阿洛韦，你一点都不清楚。
　　我不提以前的事了，就说说你最近给我写的那些你对我的这个故事的感想。你在写什么呀？你的每一个字都在高喊你的心声：你更喜欢第一个版本！但你不承认。你非要虚情假意的在那里说两个都有你喜欢的地方，克制你对版本一的那些更生动的感言，硬着头皮给版本二编造一些空洞的感触。你使劲把一些宏伟的字眼写上来，说什么第二个版本“揭示了一种更深刻而普遍的人性的矛盾”。呵呵，你知道我看出来的是什么吗？你对第一个版本揭示的没那么普遍的似乎也没那么深刻的人性共鸣更深，因为——我无意冒犯你，奥兰德，请你记着，是你自己在不断呼唤你朋友的真诚——你经历过和母狼一样的困顿，你被你自己的父母困在暖房里，不许你读书识字、出门交际，希望你做个无知的傻子，声称这是为了让你获得幸福；但你没经历过和庄园主一样的痛苦，你没有软硬兼施地要一个人留恋她的人性，留恋你和她共同占有的美好和幸福，最终失败。
　　你批评我叙事的态度，批评这态度不道德。是的是的，说理的部分我认可，写这种只保留一方声音的故事是在毒害世人（如果这故事真能写得出类拔萃，广为流传的话）。但是奥兰德，你自己好好反思一下你自己吧：你在那封信里表现出的反感，究竟是源于你觉得我这样的写法不道德，还是因为你愤怒自己被讲故事的我愚弄了？你喜欢第一个版本，可是，你紧接着读到了第二个版本。你知道了你深有共鸣，非常喜欢的“母狼”实际上挨不上你心中的道德标准，换一种角度看，她的成功反而可能是她的堕落，人不该完全冲破理性的围栏，拥抱自己最原始的本性，扑进只有斗争和厮杀的漆黑的林影里。对那些本性尤为恶毒的人来说，他们对自己和这世界最大的善行就是不要成为原原本本的他们自己。天上的列位诸神啊！人间的列位半神啊！你无法诚恳地面对你心里的喜欢了！而且更糟糕的是什么呢？是你把这两个故事以及你听过的我身世的传言加起来一看——这两个故事的主人公是谁？
　　不是我在不尊重生了我的尼格森夫人和给了我名字的卡特尼侯爵，是你在不尊重他俩。啊，无耻的通奸者，特别是那位夫人（毕竟那位侯爵，说到底，没有哪条沸沸扬扬的流言里讲他也通奸），洋洋得意地生下了国王的私生子，毫无廉耻地让她的丈夫蒙羞。你说不出自己喜欢这个以你看不起的人为原型写出的故事，哪怕这故事已经有了这么多编造的部分，除了那些真实的感情，没有哪段情节是真实的。
　　亲爱的奥尔，如果你现在非常恼火，恨不得立刻撕了我这封信，那我能不能先请你压压你的恼火，再读读我接下来这几行字。好吧，我长话短说，你我一直以来都是观念非常不一样的人，但是，就像在休那件事上我们达成过的和解，以及之前和之后很多次我们达成过的和解一样，我们现在也可以达成和解，在时间平息你的恼火之后（至于我，不管你信不信，写到这里的时候，我对你的那一点不快，已经烟消云散了），心平气和地对彼此说：“那些矛盾无碍于我们间的友谊。”
　　你现在会比任何时候都觉得我最后写这么一句话是虚伪透顶，但我还是要写：
　　奥兰德，祝你生活如意，并能听见一些让你露出笑容，平复你此刻忡忡的忧心的好消息。
　　你永远的朋友，
　　尼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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