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服》夕熙

28、28

　　御驾八月初五起驾回京，沿途香花澧酒相送也就不提，天气晴好秋色初起，沿途风光旖旎又与来时不同，一路沿运河北上，皇帝的御舟居中而行，却只在淮阳略略受阻，用了纤夫，河道比来时更见通畅，商贾行人，轻舟货船往来穿梭，即使是被护卫的太湖水师赶得远远的，也很瞧得出繁茂之气来。
　　皇上的御舟是为了此次南巡新建，佟贵妃因是此次随扈南巡的嫔妃中位份最高的，太皇太后亲命她主理南巡后宫的所有事物，倒没住在御舟之上，其次便是宝日龙梅和宜妃郭络罗氏各在御舟南北两厢占了位置，若曦因是在宝日龙梅宫里将养，倒也被带到御舟之上，她已有了快三月的身孕，太医百般调养，孕吐是略好些，但依旧是饮食不进。她心事又重，只瞧着一日日消瘦，憔悴得让人不忍相认。宜妃是极好强的人，原本也听说过她受宠的风言风语，但在皇上身边久了自然有自己的一份贵重分寸，看她这样境遇非但不计较，倒还生出几分可怜来，何况又知道皇帝身边又有个叫秋潆的，反而还不时赏些东西安慰。
　　这日风风火火地竟带了宫女，提了好大一串琵琶过来说话，若曦这几日精神尚可，已能略略走动，眼瞧着中秋节就要在船上过，宝日龙梅身边的小太监顺喜家传的木刻手艺，便叫人拿了笔纸画了些吉利花样儿着他照着做模打月饼，见她来也就支撑着起来行礼，那宜妃出身满州贵胄人家什么时候瞧过这样的小意儿，看那花鸟虫鱼无不玲珑可爱，不禁爱不释手，“我只吃月饼，却不晓得制来还这样有趣。”若曦连忙道，“娘娘喜欢，我就给娘娘送去。”宜妃将那模子递回给她，“你如今也是名牌上的人了，如何还叫我娘娘，我只要这个四喜撺桂花的就好。”若曦不觉心里莫名一紧，涩涩答是，宜妃看她这样不爽快，也就偏了脸不搭理她径直和宝日龙梅说话，若曦本不愿这样闲扯，最怕就是听到皇帝的消息，见她偏转了脸，也就一躬身出去，亲自拿了那四喜攒桂花的月饼模子去寻宜妃的侍女江月，听见窗外唧唧咯咯隐隐约约一片娇声燕语，知是在舱外聊天，便推了门出去，将近中秋江上风硬，迎风一吹，竟然有些眩晕，忙扶了门棱站住，恍惚间便听见一个女子声音，“你们说的哪个秋潆是不是姓顾？康熙十七年那一批的秀女？”
　　“可不就是她。没想到埋没了快两年如今也要出头了。说不得就是主子娘娘了呢！”
　　“你们不知道她可是不一般，当年和我一起进的宫，总理选秀的是太后那里的花公公，当时就说她这容貌性情可惜是汉军旗下的了。”
　　“为什么可惜？到了皇帝身边伺候那还不是极好的差事？”
　　“我们都是没出息的，总想着伺候人。花公公的意思是说，若不是太皇太后不喜欢汉军旗下的人，她直接晋位份都是有的。”
　　“她们汉军旗下的还就是有本事，我们娘娘这里新近的兰主子原先也是御前的侍女呢！”
　　“她如何和秋潆比？瞧她现如今的模样。。。。。。。”若曦只觉得那一阵晕再也止不住般地翻涌上来，再也听不下去，总是她咎由自取的过错，勉强支撑着走了两步终于听不见了声响，深深吸了两口湿冷的河风，才略略好些，却一个轻柔娇媚的声音柔柔唤她，“兰主子好！”转脸却不是秋潆是谁，淡粉的湖绸夹衣衬着清秀妩媚的一张瓜子脸，笑意盈盈，“秋潆给主子请安！”这样的温婉可人，如何不教人爱？莫名心里就是酸胀发痛，却如何怪她？猛然看见那粉红衫子的衣襟坠着那样小小一个翡翠如意，不由得又是一阵眩晕，这是她瞧过千百次的物件，那淡黄的璎珞就是她亲手结成，用了三色的黄线夹了银丝编就，皇帝每日挂在腰间闲来把玩，从不离身。她凄然而笑，离了这样久为何还要记得这样清楚？又是一阵风来吹得她喉头一紧，不由泫然欲呕，俯身便向舷外。只觉得脚下花盆底一晃整个人便向前扑去，只听秋潆一声惊叫，身子被人一扯，便天旋地转般的跌到，眼前人影闪烁一片，声声嘈杂乱成一片，只听见宜妃惊叫，“见红了！快来人，叫太医！“突觉下腹一阵冰凉，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皇上，您不能进去！这是有规矩的。”
　　一脚踢开挡路的奴才，伸手就要掀那厚厚的棉帘，小小的船舱里居然满满地挤满了人，随扈的贵妇十几双眼睛骤然齐齐看来，那极怒攻心般的烈火猛然被冰水浇熄，冰冷下来只剩下锥心的痛。骤然冷静下来，冷冷环视，却见佟贵妃缓缓起身带着众人给皇上行礼，“出了这样的事，是臣妾的责任。太医正在里面，皇上还请宽心。”看皇帝脸色不善，转脸吩咐，“怎么还都围在这里，自回自己房里去吧。“她按照母家的辈分还是皇帝的远房小姨，先皇后故去宫里便只有她这个贵妃最大，说出话来自然有一份威仪，一干子嫔妃都一言不发默默行礼去了。
　　皇帝深吸了一口气，转身寻了位子坐下，“这都是什么体统，全挤在这里做什么？”
　　“她们也都是好心，再说这个妹妹晋了位份以来都没有见过，自然都。。。。。。”佟贵妃看皇帝心急火燎一般赶来，想必这个新近的答应是了不得的人物，不妨他先发作自己，心里一松倒委屈上来，她本来就不会说话，怕皇帝疑她幸灾乐祸，连忙转了话头，“谁想到会出这样的事情，太不小心了！”
　　“里面如何说的？“皇帝望着里间，隐隐听见宫人的花盆底走动的声音，却一丝语声不闻，心里焦躁欲焚，佟贵妃连忙起身，”臣妾再去看看。“转了进去，皇帝心如油煎，等了不知多久，终于见她转了出来，瞧着脸上沉重，心里不由得一痛，却强装出镇静的模样来，“怎样？”
　　佟贵妃蹲下去低语，“龙胎没保住。”方要再说仔细，皇帝却猛然转身走了。这边宝日龙梅出来，脸上苍白一片，“皇上去了？”
　　佟贵妃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去了。”
　　宝日龙梅不禁牙齿一咬，“好狠的心！”佟贵妃不料她居然这样放肆胆大，但也知道这个蒙古格格远非一般女子可比，便装做没听见。只问“她醒了没有？还要些什么？”
　　宝日龙梅回过神来，“兰珠实在是不能再走，须得禀明皇帝留下静养。”
　　佟贵妃想到皇帝原先的旨意，心里一阵踌躇，又想刚刚看见那个兰珠虚弱得那样触目惊心，又想起自己早夭的女儿，心里一酸，“我去和皇上说。”
　　宝日龙梅握住她的手，“你心地比她们都好，佛祖必定保佑你的。”

　　御舟不能停留，就在洛阳下船，伺候上是佟贵妃挑的极老成的人，宝日龙梅也将自己身边的蒙古使女蒙塔留下，方依依不舍地去了。
　　若曦晕晕沉沉醒来已是躺在一张洛阳行宫的床上，来时他们歇宿洛阳只有一晚，洛阳知府送了晚开的牡丹，皇帝曾携了她走上宫墙去看那洛水风姿。如今物是人非，偌大的行宫只零零落落几点灯火，四处静谧无声，倒听得那洛水幽幽淌过呜咽有声，更平添几分凄楚。头上缠缠绕绕绑得那样发紧，她挣扎着要去扯那布带，却被人按住了手，“娘娘，可不敢摘下来，您这是做小月，比正经做月子还要金贵，这样的天时，更受不得一丝的风。”
　　猛然惊觉，原来孩子没有了，顿时痛彻心扉，一团冰冷的粘滞就堵在喉中，哽咽地哭不出声音，眼泪却忍不住滚滚而下。朦胧间那女子慌乱温柔地擦拭她脸上的泪水，“呀，做月子更不能哭，老了要害眼病的。。。。。。”无奈眼泪越擦越多，她哪里还有老的时候，只愿那时真的掉下水才好。
　　“皇。。。。。皇上吉祥。”屋外脚步霍霍夹杂着宫女惊慌的惊叫，她猛然惊醒，拽住给自己擦拭面庞的人手，“不。。。。。不要他。。。”那女子连拖带抱地扶她起身，声音也是失措般地颤抖“娘娘，是皇上来了。”她听着脚步越来越近，只觉得浑身冰冷，犹如在冰雪中挤压，死死攥住那女子的衣袖，“不要。。。。。求求你。。。不要他来。”
　　纱帐猛然掀动，他衫上寒意侵面而来，她不由得瑟缩，恨不得把整个人藏到那女子怀里。却被轻轻推开抛弃在他灼人的目光之下，手中死死攥着的衣袖也抽开，留下她空握着的拳头不住颤抖。回头看他，如同要杀她一般的狰狞，惊惧地想逃，无奈身上一丝力气也无，就被他紧紧禁锢在怀里。
　　她是他的命，康熙用尽全力要拥紧那僵硬颤抖的娇躯，拼命压抑那心里燃炙欲狂的怒火和痛苦。若他能，将她揉进了骨血多好。“不。。。。不要。。。”她不要他，他那样焦躁地等到晚间弃舟乘马奔驰了半夜回来，却只听见她那样决绝地说她不要他。那样哀绝微弱的声音，那样绝望惊惧的泪眼，柔柔怯怯地如同千万把小刀，零零碎碎地凌迟着他的灵魂，这样真切的伤心，这样可怕的无措，猛然握住她的肩膀，“你再敢说不，朕就去杀了诸直桓！”果然换得她的平静，怔忪地泪眼看他终于不再挣动，果然，她只听得进诸直桓的名字，为何当初要骗他？让他如同到了天堂，如何现在却不肯再骗下去，偏留他一个人在这炼狱里煎熬？
　　“兰珠，你全无良心！“直直地看入她的眼睛里，那样惊痛的眼神，让她禁不住地发抖，一字一句地呢喃，犹如一只大手深入她的心腔，扯出她的心来揉捏，“你是朕的，朕决不会放手。”那心捏在他手里终究受到致命的一击，终于再无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