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冷王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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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6
段容的眼神含着笑意，仿佛在说，平阳霍氏的人情可不是什么麻烦，反而是一份求之不得的厚礼。
智者之间，闻弦歌而知雅意，仅仅一来一回的眼神，王昊和段容已完成了交流。王昊跳出班次，手握象牙笏板，拜奏道：
“秉主公，女子过二十的确犯了大龄不婚之罪，然而霍氏女郎年才十八，离二十还有两年。而且朝廷还另有法令，一旦女子为官，便可不受二十必婚的条例约束。”
怀王一听，停下来狐疑地问：“真有这么一条法令。”
“是。微臣不敢欺瞒主公，这条法令乃主公在建安十三年亲自颁布——不拘一格广纳贤才，无论男女老幼，唯才是举。女子一旦为官，可以同男子一样领取俸禄，且不受婚姻法令的约束。”
怀王点点头又道：“可这霍氏小姑何德何能，要孤王聘任她为官。”
“前些日此女献上一本《三河策》，治理黄河乃利国利民的一件大事，倘若她真当对治河有良策，那留在尚书台民曹也亦无不可。”
话既然说到了此处，怀王点点头，这才进入正题，露出了一丝王者笑容，然而嘴上却明知故问道：“小姑，《三河策》是你献上的？”
霍小山忙到：“回主公，正是。”
“既然你有治河良策，那就在这殿上说说见解罢。”
霍小山跟随师父丹阳子十年，耳濡目染还是学了不少东西，于是此刻清了清嗓子，将师父过去传授过的娓娓道来——
“黄河石水斗泥、淤塞不畅，为害于淮扬两郡已久；西汉贾让曾有三策：改道、分流、筑堤，沿用至今然而仍不能改变三年一改道，百年一决口的黄河水患。我师父丹阳子写有《三河策》，一是提出要根据黄河上中下游不同河段分别用不同方法治理，二是束水攻沙。”
“分段治理听得多了，束水攻沙还是头回听见，你且说来，那是个什么东西。”
“回主公，黄河中游洪水泛滥主因是泥沙淤积，河道不畅。‘束水攻沙’就是缩窄河道，增加河流的流速，来冲刷常年淤积的泥沙。主要措施就是，塞旁决以挽正流，筑近堤以束水攻沙，筑遥堤防洪水泛滥。蓄清刷浑。”
小山知这是师父前无古人的创新想法，一旦说出来，必然惊讶四座。
果然，怀王身体一震，好似感觉新奇，连王昊也显出侧耳倾听的神情。在座的官员均议论纷纷。
怀王思虑着点点头，看向左侧，发问道：“子上，你怎么看。”
他目光的终点，一人站出班次。小山一眼望去，就认出他是和自己同时进殿的那个丹凤眼怪人，不由得诧异。
“臣有几个疑惑。”冷王孙道。
“子上尽可以说来。”
冷王孙双目看向殿上的霍小山，如同两道电光照摄而来，小山不由得感觉背后一冷。他以那独特沉雄的低音，字正腔圆地对她道：
“我看你对治河二字怕是有什么误解。”
“啊？”小山感觉他似乎来者不善，有些紧张。
“我问你，如果你要修束水堤，打算修多宽。”
小山答道：“回郎君的话，这个要根据河道水量，实地测量方可确定。”
冷王孙道：“黄河有枯水和丰水之期，既然你号称了解汛期，应该知道这个。”
“是。啊……”忽然间，小山意识到了什么，好似进了圈套，但已经无法阻止落入这个圈套。
果然听对方道：“那你测水量是枯水还是丰水期的水量。如若你根据枯水期的水量筑堤，那么丰水期大堤必然无法承受，泄洪千里千万条人命谁来负责；如若根据丰水期的水量筑宽堤坝，那又如何达到你所言束水增流之效。”
小山脸色发白，嘴唇发干，脸上全是冷汗，他却步步紧逼：
“休要人云亦云鹦鹉学舌，自以为读了几本书便可以高谈治河。纸上谈兵不过空中楼阁，想要弄明白何为治河，还是先自己去看看真正的黄河罢。”
他说罢便停住，回到了文官队伍中自己的位置，依旧是那样肃穆严谨的仪态，仿佛绝不浪费一丝精力在废话上。
小山被却他这几句话打得透不过气。难怪……师父说过束水攻沙只是一个不成熟的构想，原来是因为这样的原因。天啊，她又出丑了，难道这回又要弄巧成拙。
然而怀王却宽厚地笑了，他点头道：“子上所言有理，然而世事日新月异，这束水攻沙的新构想未必不能一试；霍家小姑，既然你对治河颇有见地，孤便不拘一格降人才，任命你担任民曹书佐，明日起便去尚书台就职，跟着子上他们学点东西，将这本未完的《三河策》修订完善再给孤王看，如何。”
小山长揖至地：“多谢主公，民女万死难报。”
怀王点点头，叫出队列中的沈研：
“沈研，孤看你和霍氏女的婚事就先算了罢，霍氏女替孤修《三河策》，怕是要个十年八年，免得耽误了你沈家传宗接代的大业；再说了霍家人脾气都倔，就算你强娶回去这姑子，也未必好事，你说呢？”
怀王目光炯炯，沈研在逼视之下冷汗直流，忙不迭地点头：“主公教诲得极是。”
“那好，孤就替你做主，将这门婚事取消了。”
若非在这严肃场合，小山简直高兴得要跳起来，这些日萦绕在她心头的婚事阴云，一瞬间烟消云散！
……
从王府里出来，小山欢喜雀跃，头一件事情就是在门口等到段容出来。她朝段容表示感谢：“段先生，多谢您开言相救。”
段容摇着扇子：“女郎误会了，我不曾说过半句，何来开言相救。”
“刚刚您在殿上跟王令君打眼色，我都看见啦。”
这姑子耳聪目明，还挺机灵，段容微微一笑，道：“女郎看错了。或者说，女郎想多了。”
小山却照着自己的思路继续说道：“可是我还是有一事不解。”“女郎请说。”
“先生既然要帮我，为什么不自己发言，而是要通过王令君之口呢？”
“你既然叫得他令君，就知道他在朝中和世族中的地位，还需要问在下么。”段容笑道。
王昊字文和，他出身颍川王氏，乃是北方世族中的名宿。自从秦汉以来，便有三代连续为五品官，即可成为世族，而王家则一直保持着在公卿贵族的官僚层面上占有一席之地，而且他们联姻的人家，不是皇贵便是当世一流的世族，可谓冠冕相承的顶级门阀。
段容放低声音道：“当今主公麾下，文臣多自汝颍出，武将多自谯沛出，北方的世族和中南地区的宗亲武将各自成为两大利益阵营。而你平阳霍氏却是个异类，身为武将，出身却更接近北方的世族，王昊作为汝颍集团的领袖人物，想要在武将阵营中打入一枚楔子，拉拢你霍氏一门自成为必然。在下不过牵线搭桥，做个顺水人情。”
寥寥数语，简直让小山感觉胜读十年书——这背后竟有如此错综的因素。政治的曲折和复杂，真不是寻常人能够洞见。
她不由得道：“那你是颍川人，不也是王令君阵营里的一员么。”
段容眨了眨眼睛，道：“此事说来较为复杂，得找个地方坐下来慢慢讲。”
小山正欲和他结伴同行，这时，刚好一人从王府大门里出来，上轿子之前小山认出了他：“啊，那不是……”
她想说那个丹凤眼的怪人，冷王孙这时回头，却看向她，目光冷厉无情。
小山赶紧闭上了嘴，这人的眼神仿佛就在传达一种要对方识趣点的意思。
段容看见冷王孙，却微笑着上前打招呼：“子上贤弟，别来无恙啊，据说你近来河口那边治理河工实效不错，今年夏天防汛工事如何。”
冷王孙皱了皱眉头，言简意赅地道：“决口风险大。”随即看向霍小山。
小山硬着头皮打招呼：“小山见过博阳侯。”
知道他姓冷，小山心中就有数了。河内冷氏如雷贯耳，在北方士族中名望深重，两朝四世四个功勋侯，当之无愧的巨姓望族，和霍氏一族素有往来。
最开始的时候，冷氏一族的安阳侯冷华要给儿子冷昭娶妻，还差没人来要过霍小山的八字呢。八字虽然合上了，可当年小山太小，才四岁，冷昭却已经十八不能再等；于是这门亲事失之交臂，冷昭娶了泰山望族羊氏之女。
后来冷昭做了镇南将军节制一方，还凭着战功封了舞阳侯，母亲为小山扼腕痛惜，人家父子两代都是荣誉彪炳人物，小山这个女儿真是没有向上攀的命。
眼前这个冷王孙，八成就是舞阳侯的堂兄弟博阳侯吧，小山听说过，这人大家都习惯叫他冷王孙。两家友好，小山这个险做了他大嫂的世交之后和他打一声招呼，情理上应该。
不料冷王孙却漠然地说：“让开些，你挡着中轴线了。”
小山一傻眼，低头一看，发现自己正好站在他轿子跟前正中央。
——他还真的在乎这条莫须有的中轴线呀？！
冷王孙一转身，掀帘子上轿，走人。连抬轿子的轿夫都走得整整齐齐。
小山目瞪口呆。头一回见识这么严重的强迫症。
一时之间，从尴尬中难以缓解的霍小山，忽然听到了段容轻轻的笑声。
她转头看向他。
他道：“我们走罢，去吃点东西，在殿上站了这么久也饿了不是。女郎想吃什么。”
小山原本那叫冷王孙的家伙弄得有些败兴，可是对上段容韶华英秀的笑容，又心念一转。
“饿倒还好，就有些渴了，我们去喝酸梅汤吧。”
两人便一同去了天香楼，小山叫了两只乳鸽，一壶酒，几碟小菜佐酒，外加一壶酸梅汤解酒。
段容是个嗜酒之徒，几杯下肚，果然打开话匣：
“在下颍川阳翟人，祖父清识独流，父亲曾任阳翟县令，往上三代并无为官之迹，家族也不显赫。”
啊，小山明白了。
清流名士和儒家大族之间，虽然同样都有为官机会，但其中的差别却是天壤之殊。
士族，几乎等同于贵族，是世家大族在仕宦、族学方面的世代绵延，一般都指的是儒家大族。这些人出身高贵，世代占据朝廷中的重要官职，无论在地方的学术舆论，还是朝廷政令上，都具有强大的左右能力。
段容笑道：“这就是所谓的‘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指的正是儒家大士族身上，拥有的一种皇权以外左右政治的强大能力。
而清流士大夫则多出身寒门，并无家族渊源和积淀，他们通过交游、品题、清议等手段，形成了一种超越身份差别的清流社会。
但终究而言，双方之间有着强烈的政治分野，士族是看不起清流的。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冷王孙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