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滋病小姐》酸角糕

22、22

　　丁伶被梅乔关了禁闭，都多大的人了，梅乔还把她当小朋友管着，禁闭期间，不准出门，不准用手机。除了吃饭时间，其余时候都得待在自己房间里，干什么不管，也不用管，丁伶的这间房除了一台电视机，连台联网的电脑都没有。
　　梅乔彻底切断了丁伶和外面的联系。
　　贝珍宝在小复式里能自由活动，但不允许到丁伶房间。梅乔有自己的事，在自己房间，轻易不出来，阿姨有大堆家务，贝珍宝倒成了闲人。这里谁也不和谁说话，时常都是安安静静。到了吃饭时间，锅碗瓢盆成了小复式里难得的声音。
　　梅乔还坐主位，阿姨不和她们一起吃，先在厨房等着，等半天，餐桌上也没人动筷。丁伶没下楼。
　　贝珍宝坐在一侧，小心地看着梅乔神色，她静静端坐着，没有一丝不耐烦，就像那天半夜等丁伶回来自投罗网一样。
　　半晌，贝珍宝说：“梅乔，我去叫她下来。”她说着话，但没有什么动作，看梅乔并没有反对，才起身上楼。
　　丁伶房间从外用钥匙锁上了，钥匙放在旁边置物柜上。贝珍宝开了门，入眼刺亮。晴天正午，日头高照，房间里窗帘大开，天光投入，把房间内的一摆一设全照得清清楚楚。丁伶盘腿坐在床中央，闭着眼睛，不知在想什么。
　　贝珍宝有点惊讶，她以为她会看到黑黢黢的房间里，落寞地躺着一个茶不思饭不想的人。
　　“伶伶，吃饭了。”她走进房，没等到丁伶有什么反应，就坐到床沿去，说，“你在干什么呢？”
　　丁伶一动不动，也没把眼睛睁开，慢悠悠说一句：“我在反省。梅乔让我反省。”
　　“你有什么好反省的。”贝珍宝说，“这件事你有什么错。”
　　“是啊，我没错，那谁错了？”丁伶反问，“梅乔？不，梅乔不会错的。所以归根结底，还是我错了。”
　　贝珍宝皱皱眉，不知道这是什么逻辑。
　　“那天你把梅乔扑到地上，我都震惊了。”她笑笑，说，“从没有人对梅乔这样，只有你。我觉得，你和别人还是很不一样的。”
　　这件事，贝珍宝确实很佩服丁伶，就像古时候被暴君压迫久了的平民，这其中忽然有人揭竿起义一样。贝珍宝早就想这么做，但迟迟没有攒够胆量。
　　“有什么不一样，”丁伶摇头，“我现在都后悔了。”
　　“后悔什么。”
　　“不该惹梅乔不高兴。”
　　贝珍宝没说话，安静地看了会儿丁伶，嘴巴动了几下，没发出什么声音。但丁伶就像什么都知道一样，说：“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这个房间光明敞亮，空间也很大，但阳台的门锁死了，房间门也锁死了。贝珍宝觉得不自在，终究还是开口：“伶伶，梅乔把你关起来，好像把你当金丝雀在养，你就不想——就不想飞出去吗？”
　　丁伶唰地睁开了眼睛。
　　贝珍宝迎上她的目光，带着点儿期待地看着她。她却一板一眼地说：“飞去哪儿？”没等贝珍宝回一句什么，丁伶又说：“梅乔对我们怎么样，我们都清楚，我再怎么混，也不会忘恩负义。你知道《农夫与蛇》里面的蛇吗？”
　　她刻意停了停，仿佛是留了一点时间给贝珍宝回想。接着，才指着贝珍宝说：“梅乔救了我，而我救了你，我不能变成那条蛇，你也不能。”
　　贝珍宝没有吭声，她想，丁伶确实是不一样，和她不一样，和那十多个人也不一样。她对梅乔无比忠诚，忠诚到连胡峰都改变不了，撼动不了。
　　这种感情贝珍宝可以想象，但根本没法认同。在十多个人里，丁伶是最早跟着梅乔的。当时丁伶不过几岁，走路还很蹒跚，根本还不明白事理。她检查出艾滋病，亲生父母根本负担不起昂贵的治疗费用，养了没几年就默不作声地丢到了福利院，福利院同样没有过多经费放在丁伶身上，当时的院长和梅乔相熟，联系了梅乔，没过多久，丁伶就被梅乔领走了。
　　那时候的梅乔，还很年轻，但并不是什么不谙世事的女人。带走丁伶的过程非常顺利，抚养丁伶也同样顺风顺水。等丁伶稍成长一些，懂点儿事了，梅乔又收留了另外几个。丁伶要和别人分享梅乔的关注，自然是不乐意的，她的性格经由梅乔培养，带上梅乔的习性，总是有些放荡骄纵，为了这事儿，甚至还离家出走过。
　　当时的梅乔不比现在，放了丁伶一马。丁伶在外吃穿用度都不如在梅乔身边好，硬扛了几日，就自己灰溜溜地回来了。梅乔这招就是温水煮青蛙，不是温水把青蛙困住，而是青蛙自己把自己困住了。
　　那天还灌着大雨，丁伶落水狗一样，回了梅乔小复式，阿姨来开的门。先是热水热毛巾地服侍着，然后随着丁伶进了房间，充当长辈，好言说了几句。
　　梅乔前前后后收留了十多人，都是一样走投无路的人，这是做好事，是积德。
　　丁伶点点头，记在心里了。以梅乔马首是瞻。
　　这样相安无事过了几年，丁伶成年了，是梅乔身旁最得力的人。来去越发自如，开始自己结交朋友，并没有通过梅乔。也爱上一些男人，为了他们梳妆打扮，变得越来越成熟。有时候夜不归宿，梅乔也极少管辖。
　　但后来还是出事了，那个男人家里有点背景，父母是市里的官，不知怎么查到丁伶的病，棒打鸳鸯自不必说，甚至还想动用些手段处理丁伶，丁伶完全就是砧板上的鱼，任人宰割，这时候梅乔出面了，不知中间是什么过程，最后保全了丁伶。
　　那时候丁伶才知道，平日里梅乔不过是什么也不多言，实际上，她到底在哪里，在干什么，和谁在一块儿，梅乔都掌握地一清二楚。自那以后，梅乔开始管辖她的交友圈，她也一直听之任之，确实安分了一段时间，日子过得千篇一律，毫无波澜。
　　但丁伶有时还是晚归，找了一处高楼，不打灯，在黑黢黢的顶楼围栏边坐一会儿。时值晚秋，风月皆冷，丁伶一坐就是半个多小时。有别人上来，脚步轻飘飘，每一步都走得很慢，仿佛迟钝。
　　丁伶侧目看去，太黑，只看出是个身形娇小的女人轮廓，长发被秋风吹得像海藻漂浮。
　　女人花了极长时间走到围栏边，好一阵没有动弹。在某个时候，又忽然手脚并用，开始攀爬围栏，但是攀爬得很慢。所以丁伶完全来得及从围栏上跳下来，然后跑过去把人抓住。
　　“你是在跳楼吗？”丁伶有点怀疑自己，也有点怀疑这个女人，说，“你跳得实在有点慢，我不太确定——”
　　她把女人的肩膀板正，距离近了，才看清女人的脸。很好看，但很脏，满脸都是泪痕，哭得很安静，不比那种撕心裂肺，但却是另外一种声势浩大，丁伶看一眼，就觉得内心震撼，不知为何，她们互不相识，但丁伶却能明显地感受到来自于面前这个女人的绝望和求死之心。
　　丁伶的心也一并沉下去。
　　她有点气，这饱含疾病和药物折磨的前半生，她从未想过自杀和死亡，但面前这个面容姣好的女人，却作出这种举动。丁伶觉得她不值，也觉得她不配。丁伶问她为什么想死，她一声不吭，抽出手臂，想要继续攀爬，但她这体格，根本不是丁伶对手。丁伶三下五除二就把人弄到安全的地方，困住，一顿劈头盖脸的质问。
　　女人知道自己斗不过丁伶，索性也不挣扎，一边听着，一边居然开始惨淡地笑。她的目光渐渐往下，落在丁伶握着她的手上，有气无力地说：“我有艾滋病，你碰我，不怕脏吗。”
　　丁伶住嘴了。
　　她把手拿开，女人似乎是料到了一般，还是笑着，等丁伶改用手紧抓着她的手，她才有些意外地看了丁伶一眼，“我带你去个地方。”丁伶说着，把人带回了梅乔的小复式。
　　回去的路上，丁伶才撬开女人的嘴，知道她从农村逃到城市，家里留下父母和弟弟。以为城市比浅薄的农村更包容，一段时间后才发现，城市比农村更锱铢必较。她想像个普通人一样生活和工作，但她的病限制了她的这种自由。
　　曾经去过数家单位，刚入职的时候大伙都是客客气气地共事，但纸包不住火，等到事情败露了，所有人无一例外地避她如蛇蝎。这很正常，她觉得是人之常情，可以换位思考理解。但不可能不难过不受伤。
　　更重要的是，她丢了一份又一份工作，而城市里高额的开销，数次令她入不敷出。她想住在城市，但就算是一间狭窄的单人房，都租不起了。
　　站上顶楼之前，她早已饥肠辘辘，想一了百了地跳下去，但连跳下去的力气都快没有了。丁伶推心置腹地和她说，她们是一样的人，她还在不断琢磨，这个一样，到底是什么意思。没琢磨出来，就到了梅乔的小复式。
　　梅乔在一楼等着，脸上挂笑，问她的名字。她转着警惕的眼珠，轻轻说：“贝珍宝。”
　　“贝贝，贝贝，好名字。”梅乔伸出手，把贝珍宝接过，揽到自己怀里，贝珍宝闻到一股很浓的香水味，像那些中东人，让人过鼻难忘。
　　这是贝珍宝头一回见梅乔，举手投足一种气派，且穿着质地很好的开叉旗袍，复古盘头，用大串的珍珠链子和黄金雕花戒指装点自己。十分富态，看起来仿佛和她苗条的身材并不匹配。
　　当时贝珍宝没想太多，在梅乔手下吃到一口热饭，喝到一口热汤，已然觉得心满意足。但梅乔的野心并不止于此，她花了一点时间，把贝珍宝留在了身边。像对待丁伶众人一样，对贝珍宝也是格外阔气。吃的喝的用的，样样俱全。贝珍宝完全不需要再担心在这个城市的生存问题。
　　梅乔雪中送炭，给了贝珍宝重生的机会。
　　“所以，你不能忘恩负义。”丁伶眼神定定，一字一顿地说，“什么金丝雀不金丝雀的，你不要再说。我不会飞出去，你呢，也飞不出去。”
　　贝珍宝垂下眼睛，没有多说。过了一会儿，再抬起脸，已经换了一副合适的神色，说：“先下楼吃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