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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   韫乐十年,永煦帝大婚,六月二十八封后大典,天子诏,泷晋陕贵等共二十七省府免税三年,举国欢庆,天子仁德,万民赞颂。

      宜城,冼云山,谢家镇。

      店家伙计奉茶上了二楼包厢,里间坐着个年四十上下的男子,脊背微垂,眼皮下敛,双手半握置于大腿上,坐姿同先前他领人进来时一般,纹丝不动。包厢内端的是寂静无声,伙计便也知趣地放轻脚步,将一只青花缠枝茶碗放在桌上,只作看不见门口守着的两个粗壮汉子,静悄悄地退了出去。

      门外突然传来一阵迅疾沉重的脚步声,罗盛不复沉稳姿态,握紧桌角急急起了身,面含焦虑地将目光落在匆匆进门的几个男人身上。打头的高大男子右额角上有一道疤痕,从眉梢一直没入额发里去,加之目光如炬,气势汹汹,看上去颇有些吓人。

      罗盛迎上去:“林护卫,情况如何?”

      林滇予蹙眉摇头,沉声道:“唯一的山路被昨夜暴雨冲下的滚石堵死,当地居民家中的壮劳力正在全力清理路障淤泥。我来拿侯爷的名帖去找宜城知州调派人手。”

      罗盛面沉如水,打发随从去取名帖,回头继续问林滇予:“山上可有消息传来?”

      林滇予不语,只摇了摇头。罗盛心一沉,不由得手脚发软。

      冼云山上有四五十户人家,都是居住多年的果农和猎户,对山林再熟悉不过的,竟然一个也没出来。这说明除了山道流石面积太大无路可走,极有可能出现了人员伤亡。

      罗盛定定神,一把扯住林滇予:“烦请林护卫带我一道去山脚。”无论结果如何,他是必得要第一时间知道确切消息。

      林滇予却拧紧了眉头,不太赞同地说:“罗总管,您身上有伤,去了也帮不了什么忙,不如守在这里。侯爷、夫人那边总需要有个顶事的人回消息。就是有个什么意外,您在这里也方便安排人手。”

      罗盛不是没有听出他话里的不悦,不由得脸色发青,满嘴苦涩道:“现如今没有什么事比小姐的安危更加重要,除非小姐无恙的消息,旁的都不必往府里去,不过给侯爷白白增添烦恼罢了。若是小姐有个什么万一…”说到一半,罗盛竟忍不住双目微红。

      林滇予张张嘴,瞥见罗盛昨日刚到时还乌黑的鬓发,今天已然掺了几丝灰白,到嘴边的话一时间不知如何出口。正巧门外有家丁一路跑进来,凑到林滇予跟前禀报:“林大人,不好啦!建威大将军府的大舅爷来了!”

      林滇予一凛,同罗盛对视一眼,先呵斥道:“什么不好!会不会传话!”再问他,“是岩大爷?”

      家丁看起来很是焦急:“是,是岩大爷!岩大爷他…他要攀后崖进山!”

      林滇予入府不过两年,并不很了解这位主家的大舅子,不由得讶异地看向罗盛。

      “大舅爷就是这样的,林护卫往后怕是有得是机会了解,咱们这会儿还是赶紧过去的好。”

      罗盛并不多做解释,看神色也不甚焦急,只一味催他赶路,林滇予心下虽好奇,也不好再问什么,带着罗盛骑马往山脚去。

      罗盛并林滇予赶到冼云山后崖的时候,谢岩已经攀上了崖壁有三丈余高。一名护卫急急迎上来说明了情况,林滇予听着便仰起头,见崖壁上贴着一个男人,依稀能看出身量修长挺拔,一身月白色的袍子,本应衬得他斯文俊雅,偏他两只广袖挽起结在上臂,下摆也扎进腰里,隔得老远也能看出那一身随攀爬而舒展紧绷的强健筋骨。

      只见这人左踩右踏,四肢在凹凸不平的山石间不断左右交错,动作十分灵活矫健,速度极快,眨眼的时间仿佛就上升丈余,宛如一只踏檐走壁的羚羊,瞧着实实在在的游刃有余。

      不愧是年十二便征战沙场的将门虎子,林滇予略微放心又带着点敬佩地暗忖。

      谢岩乃建威将军府小将军,军中威望颇盛,林滇予当年投军时听过不少小将军的事迹,一直有心拜访,不想在此情此景如此相见,心叹真是世事难言。

      其他人就不见得那样轻松了,和林滇予这种被专门聘来当护院总领的正经家将不一样,其余的侯府护卫大多是没打过仗的家生子,是侯爷在府里惯用的老人,大多都识得夫人的娘家舅爷,有许多不但识得,还是给侯爷跑腿多了,在舅爷跟前脸熟挂过号的。

      侯爷同舅爷交情匪浅,感情深厚,这些护卫们见他二话不说就爬上崖去,又惊又吓,惊的是这位舅爷依旧胆大包天,吓的是怕人出了事主子必要责罚,于是一个个在下面拼力喊着劝着,嗓门叫得震天响。

      “岩大爷!您快下来吧!”

      “岩大爷您不能去啊!您要是出了事,卑下如何跟侯爷交代!”

      “大爷!您快下来吧!林大人已经去请知州大人调兵了!”

      “岩大爷…”

      正小心攀爬的谢岩眉头一皱:“聒噪。”

      垂眼匆匆扫了一圈脚下的人群,抬脚便蹬去了近旁松动的山石,拳头大小的石头哗啦啦往下掉,砸到地下激起一片惊呼,人群霎时慌乱起来,嘈杂中似有领队的人大声喝制,下面很快就又安静下来。谢岩满意了,抬头继续在崖壁上专心动作。

      冼云山后崖地势虽高,却不很陡峭,除了雨天湿滑要注意滑石,只要力气足,够谨慎细心,上去并不难,至少谢岩自身并不觉得有多难攀。他幼年习武少年从军至今,比这艰难危险千倍百倍的崖壁他也攀过。那说进不来的人在他看来,不过是无能,或者是不上心罢了。

      谢岩仔细目测过,这道崖壁高约十二丈,实际高度估计还要高一些,好在这道崖壁是随着往上走逐渐往里头倾斜的,在上头攀爬不必浪费许多臂力。

      他身上没有带攀岩用得绳索和铁钩抓,更要心情平稳,五感机敏,最好是一鼓作气到顶,若是中途停下来休息,反而容易泄了气,使心志动摇,身体状态也没法恢复到最初,心志不坚又身体疲乏在攀岩时是很危险的,所以他才不耐烦给底下的仆从们分了心。

      下头林滇予呵止了下属们的喊叫后,便一直牢牢盯住崖壁上不急不缓的人影。约莫两刻钟的功夫,那人已经快要登顶,林滇予一颗紧绷的心略微松快了一些,刚松口气,就见那已经不到巴掌大的人影猛地晃荡了一下,半边身子往下一掉,隐约可见几块土黄色的碎石滚落。

      一边的几个护卫惊呼出声,被林滇予猛地呵一声:“噤声!”

      谢岩牢牢扒在略微湿润的崖壁上,没有往下看。方才他不小心踩到一块松动的石头,但好在反应快,往边上撞了一下缓冲了往下掉的势头,两只手也死死扣住了山石。他深呼吸一下,更加谨慎地继续往上爬。方才他也是因为看快要到顶,有些急切才松懈了。

      好容易翻上崖顶,谢岩往里走了几步,就地坐下来喘口气。

      林滇予眼见那人平平安安登了顶,还冲下头挥过手才进山,心知是没甚大碍,这才真正松口气,额上有些微痒意,他随手一抹,才发觉自己满头大汗。不由得苦笑摇头——这位爷胆大妄为,行事如此不拘,颇有些不拘于陈规教条的耿率脾性,想来平日身边伺候的人也不很好过,只盼此事了了,千万别又叫他碰上,万一要有什么,十颗心怕也不够给他操。

      谢岩上来时不觉得,走了几步路才发现右手中指断了半个指甲,血滴一点点渗出来,又麻又刺又疼,其余指头也好不到哪里去,指甲缝里全是泥巴,身上的白袍子一块黑一块黄,手臂肌肉有些酸胀不提,估计是在崖壁上撞的那一下,他腰背腿几处走动间也钝钝地疼。

      歇了两年,到底还是不如从前了。

      谢岩摇摇头,不甚在意地进了林子。顺着野路踩进山林里,雨后林子小路泥泞不堪,不太好走,一踩一滑,险些叫他摔几跤。

      雨后林子里草木色调十分浓重,雾气裹挟绿意扑面而来,谢岩在林中走了两步,便觉得呼吸间胸腔肺腑沁凉适意。没走多久,绿叶褐木星星点点遮住的高墙碧瓦渐渐显露,在渐进的蜿蜒小路尽头清晰起来。谢岩虽说一马当先地进了山,实际上他已经有十年不曾见过长姐的这个独女了,上一次见,还是他回京述职时拜访侯府时,那时她还是个粉雕玉琢的圆胖团子,机敏乖巧,也不认生,抱着藤球乖乖叫他大舅舅。

      彼时他家两个小子正是猫狗都嫌的年纪,顽皮好动活像两只野猴子,邻家都是相熟的勋贵将门,两只猴子跟着家中女眷打小串门,方圆几里地熟得不能再熟,便巡逻领地似的见天儿地往外跑。

      老大今天砸了东边的名砚,老二明天烧了西家的茅房,后天哥俩又把前头老将军家的重孙女欺负得哭鼻子。街坊四邻不堪其扰,纷纷上门诉苦,每每归家他衣服都没换就要去四处赔礼道歉,两只皮猴把他气得,回回捆起来抽,也不过安分三两天,治标不治本。

      比将起来,胖团子软糯娇小,看他的那一双乌溜眼睛一派天真惘然,嗓音奶声奶气,简直无一处不可爱,瞧得他心都要化了,那时还想过问长姐讨回家养两天,只可惜别说长姐,他姐夫镇淮侯府的老侯爷都做不得这个主。

      这许多年没见,也不知当初的粉白团子出落成什么样子了,脾性如何…谢岩默默走路,想起上京传来的那些流言,一时气恼,一时又有些忧虑,心里七上八下琢磨着,面上也透出些阴郁。突然一阵响亮的啼哭从已经相隔不远的高墙里头传出来,打了断谢岩的思绪。

      谢岩被这声音一惊,三两步跨到小路尽头,不想后门锁着,本心堂初建时因想着要扩建的,地基划得大,从后门绕到正门很要些时间,谢岩不耐烦绕路,转到院墙下,把扎在腰里还算干净的下摆拉出来,蹬着墙面就翻了过去。落地时他一昂头,面前正正好站着个细弱少女,一身青色棉布衣,扶着乌木门框愣愣地看着他。他打眼一看,眉目鼻嘴皆是挡不住的熟识亲切,一双眼睛惊异又茫然地看着他,神态熟悉宛若二十年前的长姐。

      谢岩心里一定:可不正是他那多年未见的外甥女儿。

      谢清枫精疲力尽地从产房里出来,刚扶着门框喘口气,就眼睁睁看见对面三米来高的墙外翻进来一个人,那人一脚踩在墙头,身姿矫健姿势娴熟白衣翩跹地翻进院内,着地时用手肘撑着就地打个滚,站起来拍拍衣服,整好站在她跟前。

      此人身材高大修长,翻墙动作十分灵敏矫健,姿势利落优美,起身时态度从容,气势傲人。翻墙都翻得如此仪态万千,以至于谢清枫一时间不知该先赞一声好身手还是先喊一嗓子放肆来人。

      两人眼对眼地看了一会儿,谢清枫尴尬地率先打破沉默,故作惊奇状,干巴巴地开口:“啊呀。”

      实在是她也不知道此人是否乃谢大小姐熟人,既不能太失礼,也不好故作熟稔,只好先含混其词,待一切理清后再做打算。

      那人抬头见到她不知怎的也是一愣,过后便淡定地冲她点点头,道:“你是清枫?我是你外祖家的大舅舅,来接你回家。”顿了一下,特意解释道,“回谢家。”

      想想觉得不对,又道:“你外祖父那个谢家。”

      这里便要说明一下,时下对同姓结亲其实并不宽宥,只是谢清枫父母当年说亲时牵扯甚深,是皇帝都在朝堂之上过过明言的,内情十分忌讳,男女双方同姓这一件便也无人敢提。

      同姓结亲的不便之处很快就在两方的称谓上显现出来。本来两家隔得远,平日里并不常来往便也罢了,逢年过节迎来送往的礼节却是必不可免的,这时候两家挑送礼回话的家仆便要格外精心些,是要熟悉两家人口序齿的,口齿伶俐有眼色的,还要是主子跟前得用,派出来能显出主家重视的。

      可熟悉两家序齿的都是各主子身边的老人,寻常走不开,记性也未必一直好;口齿伶俐的又怕太年轻一不小心在称呼上说瓢了嘴。

      且还不说两边老太爷都还在,过个寿问个安什么的称呼上就格外小心。两家但凡有什么添丁进口的喜事,必要翻翻彼此的人口名单,以免同姓加同名不说,若还岔着辈分岂不尴尬。

      其中各种麻烦这里先按下不表。

      谢岩进来了才发现不对。虽说本心堂地方荒僻,好歹也是谢家祖产,就算建得不如将军府贵气大方,也是座高墙大院的五进宅子,平时有仆人精心看管打理,不是什么人都能进来的。

      可现下院门口聚着一批衣衫简陋的乡民不说,院内身着粗布钗环的村妇来来去去,零星几个家仆或守在厢房门口眼观鼻鼻观心,或端着水盆汤药进进出出,还有几个躲在一边不声不响,唯一看到他的丫鬟匆匆朝他行了个礼,又在谢清枫的示意下去指挥其他婆子了——哦,那是外甥女的贴身丫鬟,也不是他家里的下人。

      整个院子混乱不堪,仆役下人行事毫无章法,吵吵嚷嚷,他在院子正中间站了好一会儿也不见有人来问个安回个话,反而给好几个往来换水的妇人推了几下,埋怨他“碍事”“挡着路了”。

      谢清枫瞧着眼前刚翻墙进来的高大男人,一身泥潭里打过滚似的泥泥水水,满脚泥泞,若不是自报家门,隐约能看出身上的衣裳面料极好,一张脸也还算干净,眉眼间同自己有四五分相像,她还以为是打山里冒出来的山匪了。

      谢大舅舅对院子里的状况明显十分不满,隐隐有要动怒的先兆。谢清枫刚陪产妇跟胎儿打了一场硬仗,这会儿累得脸色菜黄,实在没什么精力应付便宜舅舅,便抢先好声好气把人请去梳洗,这才终于坐下来缓缓灌口热茶。

      缓过劲来了,她垂着眼睑开始在脑袋里仔细搜寻。

      谢清枫母舅家也是谢姓,且在西北一代相当有名气。为了区分镇淮侯府的谢家和建威将军府的谢家,京里头都称作“南北谢”。建威将军府便是“南北谢”里头的“北谢”。

      这并非是说这两家一个在南边,一个在北边,笼统而言,实则两谢都在北边,只是相对位置看,建威大将军府在北疆,挨着疆界和常年与我大阚关系不甚平和的北狄,是为震慑狄夷,乃陛下心腹重臣;镇淮侯府则在皇城根上,左边一道胡同邻着李老大人的太师府,右边一堵墙隔着信国公的国公府,可谓天子左右近臣。

      撇去那些林林总总和谢清枫杂七杂八想到一堆东西,许久才找到关于她这位舅舅的寥寥几段回忆,回忆里的画面也十分模糊不清,在时间更迭的长河里渐渐浓缩成一个朦胧遥远的剪影。

      总之就是有印象,没记忆。她叹口气,愈发觉得头疼得厉害。

      这位舅舅身手不凡,看他行走举手抬足间很有一番气度,口吐言谈也是久居高位者吩咐惯了的语气。她来这古代也已经有一段日子,用惯了好东西,却还是一眼看出他身上衣物皆不是凡品,即便盖上污泥也掩不住地光华流转,可见是极其贵重的料子。可方才送了普通绸缎的换洗衣服去的护院,回来手里就抱了换下来的一应衣物,说大舅爷吩咐叫都烧了。

      这样的气派,这般行事,谢清枫是真怕同他多说几句话就能被觉出不对来。若不是知道了原本的谢清枫也许多年没见过母亲家里的人,她估计立刻就会倒地不起,装病装到谢舅舅走人或者她想出别的办法为止。

      她一睁眼这幅身子已经病得七荤八素,娇弱不堪,好容易等她冷静下来不动声色打探一番,才知道这位谢大小姐行事也一塌糊涂不知所谓。

      本以为至少身边清净,也可容她慢慢调养梳理,结果一场暴雨又让她被困深山。

      好在来了个便宜舅舅,总算保得身家性命无碍。可没说两句话她这脑袋里留下来的记忆演杂技似的叮叮哐哐一通乱放,她又知道了,原来谢小姐连亲缘关系也是乱七八糟的一团毛线球,理不清剪不断。她是一死百了,倒是留了好一副烂摊子等她这个“继任者”来收。

      原来的谢小姐是个脾气爽朗的直肠子,但性子也急,最看不惯宫宅里那套弯弯绕绕的行事,三天两头动辄被有心人挑拨得肝火旺盛暴跳如雷,得罪了不少人不说,最后还给算计得一副病体,被逐出皇城,颜面扫地。伤了身伤了心,郁郁寡欢之下,一场小小的风寒就要了她的命。

      继任而来的谢清枫自己也明白,一个人短时间内,就算受了打击,性格也不会说变就变,可要她像谢小姐那样喜怒皆形于色,那也是不可能的。毕竟她高中历史也就堪堪维持在良好及格之间,大学也压根儿没接触过历史选修,要真喜怒形于色了,那漏出来的破绽估计得把她戳成鱼兜,一滴水也装不住的。

      于是她来的这段时间一直“沉郁寡言”,“不假辞色”,对于贴身丫鬟全心全意的关怀也是“视若无睹”,“不近人情”,靠着一副心情郁结的表面装模作样糊弄到如今。

      可现下舅舅来了,她这个迟迟未定的人设是不得不定了,发呆养病的好日子,怕是从此去不复返。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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