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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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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天蒙蒙亮的时刻,深山里还弥漫着浓重的雾气,冼云山最阔气规整的一座青石砖瓦的大院里扰人清梦的嘈杂惊飞了两只枝杈上还在安眠的雀鸟。
谢清枫在一片叮哐作响的杂声里勉力撑开眼皮,支着胳膊从塌上起来,撩开床帐一看,不由得呆了一呆——她房里宛如进过土匪,目之所及可谓不剩一毛。
谢大小姐顶着一头被睡得杂毛四起的枯黄薄发坐在被子里,在空空荡荡的闺房里陷入了难以言喻的沉默。
梓李这时捧着她的一叠衣服走进来,拉长的脸仿佛被欠了十两银子。见她已经起身,立即眼前一亮,满面笑容地快步上前给她拉开帘子,轻声细语地跟她聊天给她醒神。
“小姐怎么就起了?是不是外头动静太大吵着小姐了?”
“外面怎么回事?这是要拆房子还是怎么?”谢清枫没睡够,此时正头疼欲裂,整个人便显得十分躁郁不安,问起话来也是有气无力。
梓李闻言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把肚子里的气跟着要说出口的话一并吐出来,声音不自觉地往上扬了几个度:“小姐!是大舅爷非要立刻搬走,也不等小姐起身梳洗,就令人立时搬东西,奴婢怎么劝都不听!真是一时半刻都等不及!”
小丫头声音又脆又快,口齿伶俐得不得了,说话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一下就把谢清枫给蹦清楚了。
谢清枫掀开被子,有气无力地问:“现在什么时辰了?”
梓李利索地给她套上鞋,“是寅时末刻。”
谢清枫看着天色掐指一算,还不到四点半。把鞋子一蹬,又躺回去了。
梓李手疾眼快扒住她心爱的棉被,急道:“小姐啊,不能再睡了!”
谢清枫才不理她,手脚并用地往被子里钻,并死死扒住了四个角,把自己严严实实包在了被窝里,负隅顽抗。果然,没一会儿,梓李就松了手,估计是要去请帮手。
就是请帮手也还得过个一时半刻,谢清枫打个呵欠正打算再眯一会儿,隐约听到外头有人说了句“小姐呢”,接着突然感觉棉被往上一捞,她整个人都被兜在里头,突如其来的失重感使她从困意里挣扎出来,努力探出头去,睡眼朦胧中看到一个规整板正的发髻戳在眼前。
谢岩的声音从下头传来:“把这个拿出去。”
谢清枫:“…???”
拿出去?拿什么出去!!!?
她扭头一看,梓李正高高扬起头,樱唇微张,一脸目瞪口呆看着她,谢清枫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视角正处在一个不属于自身海拔的领域,她费劲把脖子抻长,虚弱地叫了句:“舅舅…”
谢岩一回头,看见被自己拎在半空的被子里突然冒出来一个外甥女,顿时露出一种不可思议的神情:“你怎地在这里?”
谢清枫:“……”
谢岩:“我只道这棉被厚实,有点分量,你也太瘦了些。”
谢清枫:“……”
谢清枫:“舅舅,你先把我放下来罢。”
谢岩随手把她放回床上,出去时还叮嘱一句:“你快些,就差这张床了。”
谢清枫坐在床上呆了一会儿,突然问梓李:“我床帐呢?”
梓李耷拉着一张脸:“大舅爷方才顺带给拿出去了。”
谢清枫:“……”
可不就剩这一张床了。
惹不得,起也起也。
这位便宜舅舅来了两天,第一天就把聚在院子里避山石的山民驱散,第二天山路开了,府里护卫家丁一上来,就立刻叫她赶紧收拾行装下山,仿佛山上有什么吃人的怪物追在她后头咬。她昨天好声好气又劝又求地说了半个时辰,谢岩才一脸勉强地答应先让她“准备准备”,没有当即把她塞进轿子里抬下山。
冼云山其实算是个好地方,风景好,气候也不错,一批果树种下去能成活不少,结出来的果子品相上佳。山里野物也多,只要走不太远,能伤人的畜生寻常也不会出来作乱,是以这里的猎户果农日子都还过得去,算是老天爷乐意赏饭吃的好地界儿。
谢清枫来了两个多月,山民们送上来的鲜果野味就没停过,她虽吃不了多少,这份情却是要领的,因此前几日连日暴雨滚石突落,几户被山石压坏了房子家里出了伤患的山民来求助,其中还有被砸伤的孕妇,情况实在危急,她就把外院几间空房开了,安置孕妇,收容了几家山民。
冼云山上除却谢家的本心堂,统共四十七户人家,说多不多,邻里之间隔得不远,多少都沾着亲带点故,出事的人家不多,前来探望的山民却着实不少,刚好因为有伤患和产妇要照看,本心堂内人手严重不足,谢清枫稍加思索,叫家仆看好远门,允了些看着还老实的妇人进来帮忙。山野村妇不比大家婢女,没什么规矩可言,所以谢岩来时,才会是那样一副杂乱景象。
这边谢岩听了内情,把院内的本家统共六个仆役叫齐,先每个领了家法十棍,再去正门院外一道沟渠边跪着。
“‘外姓不过不客渠’。你们来之前,这第一条规矩每人都叫抄了五十遍。”
家仆向渠外一排跪着,谢岩在六人身后负手而立,眉眼间带点厉色,“我原以为你们都是有分寸的。”
谢清枫被安置在院内廊下坐着,乖乖听着,也不吭声。
本心堂的这几个家仆都是谢家本家的下人,说是同少主子一同长大的也不为过。在家里比起外头采买来的更得主子信重,资历老些的更是很有些底气,对她这样十年也回不了两趟外祖家的落魄“表小姐”,心里当然是看不上的,平日说话做事自有一番矜骄傲气。
她身体不好,平时精神不济,没心思跟他们计较,倒是梓李颇受了些闲气,好几回因为些吃食茶水的琐事气得眼眶通红,她面上病恹恹的不说什么,心里早给记好了小账,想着待有机会就好好跟这些人算算。想不到用不着她出手,就来了个便宜舅舅帮她收拾,妙也,妙也!
“既然读不懂我谢家的规矩,那也不必冠上谢姓,入我家谱了。”
谢岩不是话多的人,也没什么耐性管教下人,说了不过两句话,便定好责罚,一脸不耐烦地回院子里吩咐人收拾行李了。其效率之高,迅雷之不及掩耳乃至谢清枫都没来得及听明白他说的是什么。
外头“六人组”如遭雷击,脸色惨白,其中平日管事的谢泉跪在地上居然还微微晃了一晃,虽然很快又跪稳了,谢清枫双眼5.0的视力还是精准地捕捉到他掐着掌心颤抖的手掌。
方才那十棍家法,棍棍生风,连谢岩要求回避在屋内的谢清枫,都能清楚听见棍子挥舞打在身上的沉钝感,一棍接一棍听得她头皮发麻。那真是一点水都没放的货真价实十记硬棍。她都忍不住心想,既然罚也罚过了,她这事儿也就算过去了得了。等打完了出门一看,这群好男儿面色如常,不卑不亢得仿佛英勇就义的烈士,当然看她的眼神也一如往常的轻蔑,还添加了些许愤恨,怕不是觉得这一顿打是拜她告小状所赐。
看情形人家这打挨的,分明是□□可承受之重,何须她来发慈悲。
谢清枫那点心软就硬回去了。
虽然身体很脆皮,内心还是要坚硬啊。便是软柿子,也要芯硬的才好吃嘛。
就这样,行家法时没有一个哪怕哼一声的六人组,像是被谢岩一句“除名家谱”要了半条命,一个个神色恍惚,那表情,说是悲痛欲绝也不夸张。可能是被打击得狠了,几人缓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其中一人转身膝行至院门前,长拜不起:“属下知错,求将军收回成命,饶属下一回,属下绝不再犯!”
谢岩闻言也不多话,回身在院中站定,道:“何错之有。”
谢清枫窝在靠椅里头的身子又坐直了,饶有兴致地支着扶手望过来。
跪在院前的人叫谢泉,是本心堂里的总管。要谢清枫来看,六人组如果有组长,那谢泉绝对是实至名归,他年纪最长,也是跟谢岩最久的人,连名字都是谢岩母亲亲赐的,是以也是这几人里最了解谢岩这位主子,最有脸面的人。谢泉是府外收进来的孤儿,得了主人家的赏识,被一路栽培提拔,还赐了主家姓,虽然称面上是家仆,实际是和家臣一般可自称“属下”的地位,若是被除名家谱,他的户籍早被谢家放出去立户了,不至于真的沦为家仆,却是和被逐出府没什么区别。
在谢家待了三十年,主家已经和他自家无异,留去早与钱财前程不相关,由不得他硬撑着不低头。
谢泉上身抬起,仍是俯首认错的姿态,高声道:“属下有三错,一错在不应罔顾家规,擅自放外人进本心堂;二错在不该自恃有些体面,年纪又长,欺瞒小姐主家,不识好歹,不分尊卑。”说话间他额头贴地,顿了顿才道:“三错在约束不力,对下头人疏于管教,让这群不知轻重的小子们对小姐怠慢不敬,胆敢不听主子差遣。”
谢岩听罢点点头,一扬首:“你们几个过来。”
“方才说的话,你们可都听到了?”
其他五人在谢泉身后一排跪好,俯首应是。
“那我要你们现在去跟小姐赔罪,可有异议。”谢岩话音未落,抬手摁住起身欲领头前去的谢泉,眼睛冲他冷冷一扫。
其余几人眼神相接,见谢泉只略焦急地望着他们,碍着谢岩威势却不能说什么,只好互相递个眼神,齐声道:“小人不敢!”
突然被点名,谢清枫有点尴尬。谢岩背对着她,看不见是什么表情,也不知是个什么意思,左右她肯定是不能露怯的。
谢家寻常下人的衣服是藏蓝棉布面灰色镶边的窄袖轻衫,黑裤皂底鞋,五个身长七尺的大小伙子在廊外一溜站开,颇有气势。居中小伙子脸上肤色微黑,长手长脚,闷不吭声就打头给她“啪叽”跪下了,院内铺着青石板的地砖,小伙子跪下去那个力度,听得谢清枫眉头一跳。
“表小姐,小人等这些日子轻狂无礼,对表小姐多有怠慢得罪,此番给小姐道个不是,小姐要打要罚小人们都甘愿受罚,还请表小姐大人有大量,替小人们求求情,给小人们留条活路。”
黑脸小伙子说完了,其他四人齐声合一句:“请小姐手下留情,给小人们留条活路。”
说罢院子里一静,给她留下五个束着发髻的乌黑头顶。
谢清枫先不无嫉妒地摸了摸自己发量稀薄色泽黯淡的双平髻,然后叹着气对那五个连头顶都透着不服和憋屈的小伙子轻声细语,“都起来说话罢。”
黑脸小伙闷声道:“表小姐还未宽恕小人等,小人等不敢起身回话。”
谢清枫深吸一口气,立刻喉头一痒,溢出几声咳嗽来。一直冷着脸站在她身后的梓李马上递了帕子上来,一面给她拍背顺气,一面对下头人怒目而视。
谢岩在那头看得直皱眉,却没有动作。
谢清枫咳完了,喝几口梓李一直温在灶上的甘茶润润喉,还是和声细语:“先起来再说。”
苍天可鉴,她温声细语并不是因为她教养好,也不是因为她没脾气抑或是性格包容,实在是这具身体真的十分之脆皮不扛造。
她刚醒过来那阵儿,一睁眼看见乌红发亮的床架子,吓了一跳,还没搞清楚情况,就因为受到惊吓心跳过快供血不足,脑袋发晕地昏睡了一下午。
傍晚她晕晕沉沉睁开眼,看见守在她床头,就着油灯绣帕子的大丫鬟,又是一个惊吓的抽气,这次她没昏过去,她吸气太急,把自己呛着了,开始惊天动地地咳嗽,接着断断续续咳了一个晚上,困倦极了的时候刚眯上眼,又给自己咳醒了,一晚上梓李给她喂了三回药,才在天蒙蒙亮时勉强小憩了一会儿,可能是咳得狠了,那几天她是连呼吸都觉得胸腔里一阵一阵地疼,说话声气儿高了她都怕吓到她自己。
是以重生了两个多月,她没有一点点缅怀过去的情思,只一心一意小心伺候着自己病弱娇贵的大小姐身体,不求它尽善尽美,但求它得到安抚叫她日子好过一点。就为能夜里不咳醒、发虚汗、头晕头痛、失眠、多梦…
她每日汤药一顿不落地吃着,灌得再饱粥食也尽力往肚子里咽,早晨傍晚雷打不动在廊下来回慢走一刻钟,只能慢走,只走一刻钟,因为走快了她会心律不齐,走久了她第二天会腿脚酸胀。
有风的天气她不能出门,因为哪怕是微风也会吹得她头疼;下雨的天气她不能出门,因为她抵抗力很差容易着凉得风寒;太阳大的天气她也不能出门,因为她很容易被晒得脑充血,然后会晕,会头疼。
只有在有太阳的早晨或者上午,在阳光和暖,光线适宜的时间段,她才能到院子里把自己晒晒,只能晒一刻钟,因为晒多了她还是会头晕眼花…
如此将养了整整三个月,她才把自己养到可以坐在产房里和声细语安抚产妇的程度,而这三个月来,她所做的唯一的最大的努力,大概就是努力活到了今天。
她这么辛苦,这么努力,这么艰难地活到现在,没有对他们的怠慢轻视趁机打击报复,还好声好气地跟他们说话,就是因为知道生活不易,大家应该互相体谅,本来也没什么仇怨,不如顺台阶下一笔勾销…
然而五人组并不体谅她,也完全不明白她的用心良苦,依然顽固地跪在地上埋首不语。
于是谢清枫笑了。
边笑边默念:莫生气,莫生气,气坏自己谁得意。
默念完三遍,谢大小姐笑着轻声细言道:“这是在拿什么要挟谁呢?”
“我说,站起来。你们是没长耳朵,还是没长骨头?”
院子里寂静得针落可闻,只有谢小姐用轻轻柔柔的声音凝固着本来就十分僵硬的气氛。
“我身子不好,来这儿住了三月有余,日日要熬汤药吃,时常要换洗被褥,三天两头叫你们做些琐碎杂事,没完没了,烦人的很。”
谢清枫抚着袖口精细的缠枝绣纹,慢条斯理:“细数一下,打我来了之后,你们每三日要跑腿下山抓一次药,每五日又要再下山采买我吃的精细又食材,每半旬要去米行拿预定的新米...没法子,我实在病弱得过分了些,吃食药物都比寻常要精心些。是以不得不叫你们麻烦一些。你们做的,我都记在心上,并不是不感激的,早半个月便叫梓李备下谢礼,今日要走,已经放在你们房里了。也不必推辞,我不愿意欠你们什么,两清而已。”
“只但凡我强健一点。”谢清枫轻轻柔柔的,乌黑的眼仁里却溢出几丝骇人戾气,一时把下头的人都慑住了,“但凡我还撑得住,我是决计不会要你们帮我做任何事的。”
“你们真当我懦弱好拿捏,当我不要脸的吗?”
一气儿说了好些话,谢清枫觉得胸闷,停下来柔柔地喘口气。几个小伙子仰头惊吓地望着她,大睁的双眼透出一丝茫然无措,黑脸小伙没忍住朝谢泉看了一眼。
具体而言,谢清枫觉得这个朝代的仆役制度对于资产阶级是非常有利的,再有个性的家仆,骨子里都有一种深刻的“要得用能干”的观念。谢家对下人的调.教其实已经十分规整,这几个不是正经家仆,做差事却也十分靠谱能用,就是心态过于不端正,态度恶劣。只这一样,在主家眼里,再能干也是不可靠的。
“你们同我这点子龃龉,我本来也不放在心上,因着原先我只当你们是仗着主家和气,没什么规矩眼界,不相同你们计较。如今既然跪也跪了,罚也罚了,此事我就当它已经过去,或者你们谁还有什么不满,尽可自去找你家主子说去。左右我不乐意再计较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过去了就是过去了,今后未必还有机会劳烦你们,就这么着吧。”谢清枫说着,抿口茶,挥挥手叫他们退下。
谢泉跪在主子身后把一番话完完整整听下来,早已是冷汗涔涔。谢岩则重新打量了自己瘦弱的小外甥女一番,脸上泛出点极满意的笑模样。上前十分和蔼地在她脑袋上抚一把,赞道:“好孩子,这才是我谢家人该有的样子。你很好。”
谢清枫心头一松,面上笑眯眯:“舅舅不怪清枫僭越无礼?”
谢岩不甚在意,摇摇头:“你这般很好,很合我心意。不必学那些畏畏缩缩的娇气模样,我看着别扭。”
谢清枫这才放心。谢岩刚一转身,她这娇气身子又开始作怪,只觉得又困又累,身子发软,懒洋洋的没力气。
这么一通发作下来,也已经过去快个把时辰,正好是她日常晒太阳的时候,便也懒得挪动,只叫梓李帮她挪挪位置,便摊着不动了。
许是方才她发了脾气,梓李说起话来格外温柔:“小姐,不能晒了,大舅爷方才已经把床也抬出去,说就差您了。”
“......”
行吧,走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