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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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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囡囡,过来。”
皇帝在主位亲切地招摇着大手。谢岩的脸色冰冻三尺,谢竫和谢百洲都一声不吭坐在对面,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木头样。不过谢竫是知道看他阿爹的脸色,此刻不敢撩虎须。谢百洲则只是一如往常地不爱说话。
谢清枫缓缓直起身,皇帝眼眸一弯,目色深邃。
谢清枫又抚平裙摆,慢慢坐了下去。
谢岩坐在她上首,微微仰起头,脸上十里寒冬掠过一丝送暖春风。
皇帝居高临下看了他一眼,转头对着谢清枫眉眼舒展,唇畔勾出一弧浅淡笑意,温柔俊秀,宛如荒山高岭开出一枝天山雪莲,风度翩翩,姿容美甚。谢清枫内心直呼内行,哪怕见过厉掹那等绝世美男,面对皇帝这极为坦荡无耻的美男计,她还是心脏怦怦跳。美人在皮在骨,再有一身气韵,那真是个人都难逃美人关。
皇帝轻声哄道:“乖,囡囡,快到阿兄这里来。”
谢岩明显不是个普通人,皇帝之美姿容,他一见之下拍案而起,把谢竫吓得一哆嗦,就听见他怒气勃发道:“还不快上酒!”
谢清枫:“……”
皇帝笑意盈盈温声道:“囡囡现下怎么好喝酒,阿兄给你带了百花蜜泡水喝,快来。”
谢岩青筋暴起,一把拎起谢清枫,“那是要问问莫先生,喝不喝得酒。”
莫先生昨日傍晚就出城上冼云山采药去了,路过军营时还顺道给谢岩送了一瓶跌打药酒,谢岩不会不记得。
“咳,我又不爱喝酒,舅舅坐着吧。一会儿不是还得奉陛下去军营巡察?您赶紧用些早点,早晨就不要饮酒了。”
谢清枫说着,挽起袖子给他拿了个羊肉馒头,又舀了碗撒汤过去。
皇帝一看,神情不甚愉悦,又开口唤她:“囡囡…”
谢清枫赶紧截住这祖宗,他哪里是在示宠,他是在逗谢岩玩呢!
她趴在小几上,掠过谢岩对皇帝说:“阿兄,我在这里惯爱用圆桌,我们换圆桌好不好?”
是谢岩吩咐的下人把小几又摆出来了,稍一打量座次就知道,这是她舅舅防着皇帝呢。
换个桌子的间隙,皇帝身边的羽林郎将尚伯文接了三回密信。谢清枫猜想皇帝此行必定不只是来看她一眼这么简单。
两个谢家,一个镇着北边,一个守着西边,手握重兵。现在两家明面上的质子——谢清枫,她不乐意做那枚明棋了,偏牢头皇帝不仅不拿铁笼子关她回洛京,还由着她留在在北谢大本营撒野。可他爱惯着是他的决定,这一步走下去,必定是要付出点别的代价,来填补她的空缺的。
重新摆好桌子,皇帝大大方方在主位坐下,顺手扯住谢清枫,把她按在自己右边,并随手一指,指着自己左边的空位朝谢岩笑:“谢将军不必拘谨,快入席吧。”
皇命不可违,谢岩黑着脸缓慢地落了座。
谢竫瞧着他阿父面若阎罗,往外挪了两步,刚朝他表妹那头迈出半步,谢百洲已经在皇帝温和的招呼下头也不抬地在谢清枫右侧坐下了。
谢竫:“……”
不是吧?他阿父防皇帝,皇帝防他?
几个男人饭量可观,一大筐羊肉馒头,两盆撒汤,外加蒸饼胡饼若干,片刻功夫全都扫空了。
虽然谢岩和皇帝隐隐别着不知为何的苗头,两人也都没少吃,当然三人中还要数谢竫吃得最多。谢家父子俩吃相其实还不错,投箸饮汤利落迅速,闷头吃嚼也没什么声音,可被皇帝端正斯文的坐姿仪态一衬,就显得十分粗糙。
谢竫和皇帝是同龄人,按皇帝每日跑马射箭的运动量和处理政事的用脑消耗,本来应该不比谢竫少吃多少。谢清枫觉得大约就是因为皇帝吃得太斯文,所以才没抢过谢竫。
不过以皇帝之挑嘴,他能吃这许多,除了对北地饭食感到新鲜,也说明葛娘厨艺确实出众,不枉谢岩为了外甥女能吃好,硬是没脸没皮,从年过六旬的刺史大人林老大人府上将她截来。谢清枫的早点向来是葛娘另外费心思单做的,更精致细腻些。
今日来客,主人家老少爷又都在家用饭,葛娘深知军中男儿饭量,大约一时兴起,给她也做的“超大碗”早饭。她今日早饭是撒汤里烫了皮薄馅大的新鲜芥菜扁食,另一碗调了飘齑茱萸的干素面,她若是有胃口,可以拿大勺撒汤淋在面上,就这么吃很爽口劲道,香味也足。
和一群大胃王一起吃饭,看别人都吃得香,胃口当然会好一些,她今日便比平时多用了一半的量,然她还是一桌人里吃得最少的。其实谢百洲饭量也很惊人,一个八岁的小孩,饭量都有谢竫的一半了,只是其他几人吃得更凶猛,反倒没显出他来。他也是筐子空了才停手,谢清枫总觉着这孩子有些意犹未尽。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叫人取了碗来,给谢百洲分了些她的扁食和汤。既是觉得小孩还是要吃些瓜果蔬菜,营养均衡才好,也是让孩子补充点水分好消化。
谢百洲虽然不爱说话,但谢清枫给吃他什么,他都是照单全收的,让她总感觉这孩子怪乖巧的。看他吃了两口没有不喜欢的样子,就放心了些:“你要是吃得惯,阿姊叫葛娘以后多做一份。百洲阿弟还在长身体,也该吃些精细的补养。”
谢百洲没意见,谢清枫就当他低头默认了,皇帝却不太高兴了,他盯着她的碗问:“吃饱了吗?”
谢清枫觉着皇帝怕是也没吃饱,想了想,觉得自己还想尝点葛娘调了料的素面,就把整个碗推到他跟前,自己留了些汤汁淋面条。反正她是用小碗舀着吃的,给皇帝吃不妨碍,他跟谢大小姐这么熟,也不会介意吃她剩下的。
皇帝确实不介意,甚至脸色都好看了许多。见谢清枫吃了两口素面过了嘴瘾,肚子也饱了,便顺道把那大半素面也拿过来吃了。
谢清枫一面庆幸自己吃面不爱咬断,一面又惊异又略有点尴尬。
谢岩在一边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皇帝却在收拾干净的圆桌上,不紧不慢开始处理尚伯文奉来的公文,还扯着她的袖子不让她走开。
“陛…阿兄不去军营瞧瞧?”
皇帝眯着眼翻文书,懒洋洋道:“这么早去能见着什么,先消消食。”
谢清枫只好可有可无坐在那。一斜眼瞥见他手里纸张翻动,不由凝神。前日早晨林滇予从洛京赶回来,交给她的那块令牌上的谢字刻印,和这文书落款小印上的一模一样。这是镇淮侯来的文书,谢清枫来此许久,还是第一次见谢其郜的亲笔书。字迹刚毅工整,墨迹很深,可见手书时力透纸背。
谢其郜是个怎样的人,谢大小姐不曾上心,实际上谢家人她都不会去关心。她虽耿直,却又十分晓事,但凡有关镇淮侯的人事物,她都会避开。整个侯府,谢大小姐最亲近熟悉的,竟只有一个罗盛。罗盛不仅是侯府大总管,还是谢其郜最得用的部下,谢大小姐在宫中所收来自侯府的物件,年节礼生辰礼,侯爷侯夫人送的衣裳首饰,全是罗盛亲自送到宫里的。
她自到沧州来避风头养病,从未收到镇淮侯府的来信,哪怕浮阳建威大将军府也不曾有长辈捎来只言片语。除了一个亲自接她出本心堂的谢岩和不请自到的谢竫,外祖谢家的人,她一个也不认得。单这么看,其实除了皇帝,这世上也再没有其他人重视她了。她恍惚了一下,心里又骂自己自作多情。哪怕就是皇帝,重视的是现在这个她么?
谢泉从外头进来,递了一张拜贴给谢岩,后者翻开来看了一眼,将拜贴给了皇帝。这帖子落款理国公,表面上是给谢岩的,实际醉翁之意不在酒。
谢清枫隐约能记起理国公霍成巍是皇帝班子里的重要人物,许多新政和军事调动,都是他把关指挥。皇帝撂下一半挑子跑到沧州,他大约也头疼得很,这头皇帝才到一天,那头他就先把拜贴送来了。
“陛下要留几日?若还有其他去处,务要令微臣安排人手随身护卫。”
谢岩语气虽然僵硬,说起要事还是极其严肃,一国之君跑到边境来,身边只寥寥二十余人,他于公于私都觉不妥。
大阚两道接壤外域的防线,用的都是皇帝信重的武将戍守,阚北谢家满门英烈,是镇军慑外的一柄神兵。先帝在时就有意使北谢统领大阚北线六个重镇共一百二十六万军,覆昭十八年末,先帝临终最后一道手谕便是将谢岩调任宜城,令他一手把持宜城军政。据谢竫说,那年建威大将军府阖家都打包收拾好,就等着领旨南下了,可惜圣旨还没到,先帝就驾崩了。
谢清枫是没从他脸上看出来可惜。想也是,洛京再好,哪里比得过沧州自由。那时谢竫也有十岁了,当然不会不懂得此去洛都不是去顽,而是去做人质的。
武将,尤其似建威大将军这般位高权重者,家眷留在皇帝眼皮子底下是旧例,也是忠心。
也不知道陈时敏是怎么想的,当年先帝逝世,北谢顺势在沧州留下,说是那时他根基不稳,抽不出手来料理此事也算合理。可往后这几年,他手段日渐强硬,朝堂之上推行政令说一不二,很有帝王长成的威势,若真有心让一品大将的家眷入京,有的是理由和办法,可他又偏偏毫无动静。
说他遵照父皇筹划有意拉拔谢家,制衡世家大族,他掌政以来诸般作为确实很有点子承父志意思;可先帝仁善念旧,韬光养晦,隐忍不发的作风他又半点没有,若不是他有势不可挡之汹涌架势,也不会把世家逼得几乎要挑破脸皮,作出硬抢后位,赶走谢清枫这等下下策。
令谢家势大以制衡世家。覆昭十三年南北谢结亲便也是先帝为此下旨。镇淮候谢其郜正是阚西南军持节都督。西线外域三十六族情状复杂,楚王领地域内三十万边军戍守滇西,谢其郜并另二名武将各领二十万军掌滇南北,另有洛京遣鸿胪寺主官鸿胪寺卿常驻滇南叶榆驿馆,馆内另置饲部、度支侍郎各一名。
这么些年,两处边陲大抵布局无甚变动,皇帝却是不声不响把自己的班底立起来,同时又照着先帝的布局,悄没声儿地把南北两谢也拉拔起来了。
两谢皆守边陲,看似凄凉苦差,实则军权在手,位高权重。瞒骗了世家许多年,终于骗不下去。两年多前西线三十六族异动,于大阚西北处集结多族兵丁,来势汹汹。谢其郜同谢岩两日内各率三十万军于西北乌思塔边城合流,两个时辰逼退异族。待这场不算战事的战事快马传回洛京,两方人马已各自在回程途中。
此次调兵未动干戈,但两谢用兵之神速,军中声望之高,终于使得世家大族发觉,两谢权重,陛下信赖,结亲生的女娃还简在帝心。彼时前朝政事已有大司马理国公、侍中虞不言、尚书郎王滂等皇党羽翼丰满,朝廷内外竟无世家可一方独大之处,不由得又慌又怒,齐齐调转矛头,指向两谢。
镇淮侯府在洛京根深蒂固,我朝从龙起家的勋贵与世家不对头已久,自然不会偏帮世家;建威大将军府远在北线,轻易够不到。于是跟在皇帝身边进出的谢家女儿,霎时之间成了众矢之的。
谢清枫盯着文书出神,皇帝不仅不提醒她,还改左手行书,右手给她捻起贴在嘴角的细软发丝。
谢岩看不下眼,重重咳嗽两声,唤道:“清枫。”
谢清枫陡然回过神,见两人都望着她,不好意思地红着脸遮掩:“我…我昨晚没睡好,隔壁动静太大了。”
谢岩冷着脸:“回头叫谢泉给你另外收拾一个院子就吵不着了。”
谢清枫莫名其妙,不晓得他做什么突然不高兴了,皇帝给她理顺左右鬓边垂下来的两缕碎发,轻描淡写道:“朕昨日连夜密召沧州几个大员觐见,他们来得仓促,时间紧,又有许多事要谈,便动静大了些。你不必搬院子,该见的人阿兄都见过了,再不会扰你清梦。”
皇帝秘密会见边境高官这么机密的事,他随口就给她说了…谢清枫真想换个院子住了。
幸而用过早点谢竫就带了谢百洲出门。
沧州大员头一个数得上号的就是建威大将军,谢清枫蹙着眉头问他:“我外祖父也见过了?”
“见了,谢老将军子时前后到,寅时差一刻跑马回的浮阳。”
“…也没见上一面,还不曾给他老人家问安过,一墙之隔竟错过了…”谢清枫嘟囔
皇帝不耐烦看她纠结这个:“深更半夜有什么好见,你不如找个白日里他有空的时候,亲自去问好。这点事也值当你念叨。”
“就是总觉着礼数上…不合适。”
“又怎么不合适了,既是密召,当然要来得快走得快。”皇帝冷哼,凉飕飕地说:“他要真敢半途跑到隔壁去看外孙女,我就该问他的罪了。”
“唉,跟你说不通。我喝药去。”
谢小姐去岁八月到沧州,连浮阳谢府的门都没摸着就被送到宜城冼云山脚下的庄子里养伤,待了不到三个月,皇帝给的四个贴身丫鬟无声无息不见了三个,镇淮侯府给她的一队护卫折了一半,等过了蕴乐十年上元节,剩下那一个丫鬟也没了,她自小在身边伺候的梓李反而留住了。
正月末的那段日子情况如何,谢清枫不得而知。那段时间谢小姐已经病入膏肓,脑子里一片浆糊,没撑到二月就没了气。再睁眼就是躺在本心堂,换了里子的她自己。
从去年八月到如今七月末,满打满算差几天有一年,这一年里她来之前谢小姐过得胆战心惊,很不太平,她来之后处境还算安全,只是身上又是外伤又是中毒,加上原先谢小姐的精神状况非常糟糕,她来的时候离断气也不远了。那段日子谢小姐和她都过得异常艰难,而镇淮侯府和建威大将军府,都不曾有人探望来信。直到五月那一场暴雨后,谢岩突然出现,急匆匆将她接下山。
她姑且能一心挣扎求存,但谢小姐心里是个什么感觉,她不得而知,也不想去探究。那不闻不问的缘由不论为何,都只会让谢小姐更加难过而已。她不会,但她需要尽快摸清楚这两家人的底细。这是她生存必须的情报和筹码。
梓李这两日好多了,已经能出门走动,只是左手还不能动。谢清枫就把盯着煎药的活又交给她。来谢岩这里之前,谢清枫的药一直都是她在煎。柳环虽然能干,她一个处理谢清枫身边所有的事还是太忙了,煎药耗时间,又不敢交给别人去做,柳环只能自己来。现在梓李能接手,她也松了一口气。
梓李煎药于谢清枫来说有一个好处,就是总能把药汁收到最少的量,又不影响药效。梓李煎过的药比平常少了三分之一的药汁,托她的福,谢清枫食欲也好了不少。
莫先生也能把药煎得少许多,但他三天两头出门采药,她两天才能见上他一回,还是莫先生要回诊斟酌她的病情。
帮梓李添柴火的小丫头怕梓李一只手不方便,想帮她端药碗,被梓李拿蒲扇轻轻扑了一下脑袋,啐骂:“蠢蹄子,昨儿刚说过小姐的药不许碰,又忘到天边去了?”
她色厉内茬,小丫头不怕她骂,笑嘻嘻地缩回手收拾药罐渣子去。厨房里葛娘抱着蒸笼跨出门,路过她时顺手给塞了一块豆糕,“多吃些,伤好得快。”
那糕有葛娘半个手掌大,梓李被塞了满嘴,又舍不得吐出来,只好大眼睛瞪着葛娘,鼓着脸咀嚼,活像一只囤食的松鼠,厨房里笑了一片。
“你们一个个的,就欺负小姐好脾性,现在有舅爷和贵客在,不敢在小姐跟前放肆了,又来欺负我!”梓李急急吞下豆糕,红着脸不许别人逗她。
谢清枫在门外看得想笑。
但她很快就笑不出来了,梓李给她端出来的药墨色里飘着一点绿,不用喝她就知道这碗药有多苦。她拉下脸:“怎么又换这药,我这阵子不是好多了么?”
梓李说:“是好多了,莫先生吩咐前半夜的药可以撤了,但白日里的药剂量就要加重些。”
谢清枫犯愁地接过药碗,用嘴唇试了试温度,一点药汁抿进嘴里,酸苦的涩味冲得她头皮都麻了,她喝了这么久药,总有那么一两剂是怎么喝都苦不惯的。
“吃什么药,这般愁眉苦脸?”
皇帝自然而然地又从她身后冒出来,谢清枫心累地想,这可是赖上她了?她才走开多会儿,怎么这也能跟上来了?
梓李倒是高兴得红了眼眶,膝盖一软就要跪下,谢清枫一把捞住她的胳膊,差点把药泼了。她轻声警告道:“公子难得来北边做客,你可注意着点,别冒冒失失的又冲撞了人。”
梓李直点头,望着皇帝从谢清枫手里接过药碗尝了一口,被苦得脸都皱起来:“亏你喝得下去嘴。”
“这有什么下不去嘴,药不都是这么喝的。”谢清枫实在不习惯别人喝她要喝的碗,但皇帝这人,她又不好说,干脆捏着鼻子一口气灌下去,喝完了药从柳环的荷包里捏了颗蜜饯压在舌根,捂着胸口忍住想吐的冲动。
皇帝看着她脸色苍白眼眶微红的模样,拧着眉头问:“你就一直这么吃药?”
谢清枫莫名其妙:“不然吃药还能怎么吃?”
话音未落,她又干呕一声,摆摆手由柳环扶着回房了。从厨房走回她自己的院子发发汗,接着她得再睡一会儿。昨晚本来就没休息好,这药又有安眠作用,她今天是不能按时吃晌午饭了。
皇帝没再跟着,站在原地看她走远了,把梓李召到中堂,问:“怎么回事?”
梓李红着眼睛回:“刚离开洛京那阵,事无巨细全有人报给陛下,后来的刺杀四位姐姐都有传信回去,奴婢就不多说了。小姐是从上元节那回受了刺激,那回来的人太厉害了,全赖舅爷的人及时赶到。那些逆贼虽没有得手,可小姐那日之后还是病得愈发沉重,大夫都说活不成了…”
梓李哽咽一回,带着哭腔说:“从一月二十八到二月一日,小姐高热不退,夜里突然就没气了!奴婢以为…可快到早晨的时候,小姐又突然睁开眼睛喘气!大夫说小姐烧久了,许多原先能做的事情,像骑马射箭写字,可能都做不得了,若非要做,许是只能从头练起。但即便练了,也不能再和原先一样灵敏…”
皇帝静坐了一阵,问她:“为什么没有传信告诉朕。”
梓李抹着眼泪回:“小姐醒来后就不让再传了,说传了也没用,陛下同小姐都处危急存亡之秋,频频传信互扰不是明智之举,说若能各自安好,便是不负这十年相伴的情谊了。”
皇帝怔然,“怪不得…怪不得,朕总觉得她还没长大,还是同十年前一样任□□娇,朕冷着她了,她便要发脾气,要作弄朕,非要等朕也不高兴了,她又反过来不理朕了…却忘了她本性刚烈,已是能下决断的大姑娘了。”
“危急存亡之秋,明知如今危急存亡…她对朕狠,对自己更狠。”
梓李眼泪哗一下又流出来,“不是,不是这样的,陛下明鉴,小姐心里不是这么想的…”
谢清枫又做梦了,又是谢大小姐的梦,这回是她被连夜送出皇宫,离开洛阳的梦。
她近来几乎没有再做过谢小姐的梦,这次场景又格外陌生,所以她一开始还没意识到这是谢小姐的梦。
梦里“她”坐在宽敞的马车里,车窗外一片黑暗,有蝉鸣从窗外传来,夏夜燥热,“她”身上裹了厚厚的斗篷,寒意从骨子里往外透,皇帝坐在“她”旁边,攥着她怎么捂也捂不热的冰凉指尖。
“苟真谈手里养了许多擅暗杀的刺客,宫里朕虽清扫了一遍,却没能一网打尽。那狗东西今日早朝拐着弯要朕送你回镇淮侯府,侯府里头你父亲那我是放心的,可其他几房却又不好说…洛京如今遍布世家的眼线和刺客,你此去沧州必定也少不了追杀,那也比留在洛京要好许多了…朕给你的丫鬟一刻也不许离身,护卫队的人都可信,路上的事都由他们做决断…”
皇帝在“她”耳边叮嘱了许多,出了城门替她将帷帽戴上,“药一定按时吃,等你离开,吴柳和尚伯文会立即领兵搜查抓捕城中刺客,洛京接下来不会太平,你在外好好养病,等着阿兄接你回家。”
皇帝送“她”上了另一辆马车,“她”伏在窗口,看他立在原地,越来越远,成了一个模糊的影子。
“她”低低地唤了一声:“阿兄。”
“她”说,你待他好一些,别叫他难过。
谢清枫睁开眼,又是傍晚了,橙光透过窗纸落在她手边。皇帝点了灯坐在她床边,身旁散落着几叠文书,倾身握住她的手:“阿兄在呢。”
她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感,仿佛身上卸掉了什么沉重的枷锁。谢清枫轻轻回握住皇帝的手指,恍恍惚惚地想:我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