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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上 ...

  •   一、丑陋的乞丐婆
      镇上的早市已经开了,点心铺的老板正在大声吆喝:“刚出炉的包子、酥儿烧饼,还有豆花喽!”
      谭映雪拂了拂身上被路过马车溅上的泥水,小心翼翼地在人群间钻过,趁着人多手杂飞快地摸走一只包子揣在怀里,转身就跑。身后传来老板的叫骂:“你个讨饭丑婆娘,三天两头来偷包子,小心被噎死!”
      “嗤,神气啥!我当年吃的是山珍海味,喝的是琼浆玉液,若不是时运不济,哪里稀罕你这只烂包子!”她扭头嘴硬地叫了声,便闪进一旁的巷子里。
      包子果然是刚出炉的,只这一会儿功夫就烫得她胸口一片通红。她顾不上查看自己的肌肤有没有烫伤,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随即被烫得张嘴连连吸气。
      人倒霉起来,连只包子都不待见自己。
      包子滚烫的汁水流了出来,顺着手臂一路往下淌。她也顾不上从前养尊处优时的洁癖,赶紧用舌头去舔腌臜的手臂。
      身后隐隐传来一声叹息,一只修长白皙的手递过来一块绢帕。她浑身一僵,手里包子失手掉落地上,她却没顾上捡便头也不回地往前就跑。
      江南的小巷极深,在小镇中纵横交错。层叠的青砖灰瓦间,攀着枯干的藤蔓,幽凉古朴中带着落寞,仿若从前那人的笑。
      那一夜的月下花间,他就这样笑着替她斟了最后一杯茶。那杯茶饮下腹,自此凉凉地在她心腹间徘徊,再难忘却……
      她埋头从这巷子拐进那巷子,方跑到一个巷口,便被冷不丁当头一棍敲下。她痛呼一声跌倒在地,眼冒金星地看见是几名喽啰正围着她,后面被数名仆从簇拥的是本城巨贾史恒翔。
      “这不是谭少城主吗?怎的像只丧家犬般狼狈?”史恒翔一度被她鄙视为油头粉面的脸上,露着有些扭曲的笑,“还真是冤家路窄!”史家的喽啰附和地猥琐笑着,举起手中棍子慢慢围上她。
      这史恒翔当年谄媚讨好自己的恶心嘴脸还恍在眼前,如今却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
      这些年来,她不断地逃,却一次次地被追上,每次追上就是一顿羞辱和毒打。这史恒翔是真当在痛打落水狗吗!
      她向后退着,心头一股气忽地冲上来,挺直身子大声道:“史恒翔,你连坨屎都不如,当年从我手里捞了多少好处,现在竟恩将仇报把我往死里逼!你这个下三滥!”
      史恒翔鄙夷地打量她两眼:“你这骗尽全城人的前少城主,还好意思说我是下三滥?爷从前也是瞎了眼讨好你这假货,现在收回点补偿又如何!”说着他一挥手,一众喽啰纷纷扬起棍子往她身上招呼,“嘴这么硬,就不知道有没有我家的棍子硬!”
      乱棍间,她没有还手之力,只能拼命用双手护着头。
      潮湿的青砖唤起了她的记忆——曾几何时,自己似乎也曾这般带着一班手下毒打那人……

      二、她绝不言悔
      青州城曾有个不可一世、纨绔风流的少城主。
      “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
      当年因家中没有男性继承人,而从小被当成男孩养大的谭映雪,身为青州城唯一的少城主,容颜如玉、身份尊贵,何等的风光体面。那时的她任性妄为,肆意地挥霍着钱财与年华,浑不把他人放在眼中,以为除了无法光明正大承认自己是女子外,世上万事都可如自己的意。却不想,有日突然发现,她竟让一名被城主父亲收养在府中伴读的少年周月庭给比了下去。
      青州城是位于边境的一座繁华大城池,每隔几年便有场文武比试,决出新一代少年俊杰。而在她以为十拿九稳的比试中,却当众落败。
      令人意外的是,那名默默无闻的少城主伴读周月庭,却夺得了魁首。更令人气愤的是,城主父亲竟打算借此对外公布她的真实身份,并将周月庭收为女婿,有意将来把青州城的城主之位交给他。
      她为家人辛苦隐瞒真实性别十余载,到头来付出诸多,却还不如一名身份低下的贱奴。不但少城主身份从此要拱手他人,甚至自己的父亲要无视自己多年的牺牲,将自己嫁给这个低贱之人。
      那个贱奴……自己怎能当那个贱奴的妻子?光是想到让他知道,平日里在他面前逞威的自己,其实是个被世人认为应该关在家中安分守己相夫教子的女人时会有的表情,就已经令她恼羞无比,恨不能立即剜了他的双目。
      比试回来当晚,她用鞭子劈头盖脑抽了周月庭一顿,然后丢给手下毒打。
      那名少年没有反抗,只是在雨后潮湿的地面上痛苦地翻滚着,脸上满是淋漓鲜血模糊了秀逸的面容,一双漆黑的眸子却始终紧盯着她。她坐在紫檀雕花木椅上心头没来由的一阵烦躁,皱眉挥退手下便转身进了屋,留他浑身是血地在屋外整夜。
      待到天明她推门出去,看到他依旧坐姿湿冷的青砖地面上,一身的血干做了紫黑的颜色。他的面色苍白憔悴,眼中本是充满哀伤,却在看到自己出来时透出了一丝光亮:“少主……”
      “周月庭,你还活着做什么?为什么要让我看到你!”心头未消的气使她冷冷地丢下这句话。周月庭闻言似乎怔住,她不再多看他一眼便出了府。
      一整日夹杂着气恼的放肆快活后,她烂醉而归。在屋里等待她的是少年单薄的身影。
      她只记得那夜的周月庭笑得分外落寞,从家仆手中接过醉醺醺的她,对她落寞地笑道:“少主又醉了,月庭已为少主准备好了解酒茶。”
      他脸上深可见骨的鞭痕没有包扎,只是洗去了血迹,发白的伤口仍慢慢的有血渗出,俊逸的眉攒着若有若无的忧伤,眼中则是一片死寂。
      她昏沉沉躺在榻上,就着周月庭的手喝茶,只喝了一口便睡着了,有些来不及咽下去的茶水自嘴角流出,湿湿的、凉凉的。朦胧间,脸上似乎也有什么湿湿凉凉的液体落下,有个声音轻轻地唤她:“少主……”
      再醒来,桌上唯剩半杯冰凉的茶,而周月庭,不见了……
      那一日至今,过去多少年了?
      她不知何时昏了过去,又不知何时从浑身疼痛中醒来,混乱地想起在那之后,城主父亲生平头一回痛责了她。她负气离家出走,却一时大意丢失了城主令。
      第二年,青州城被不知何时潜至附近的敌军,用城主令扰乱守军乘隙而入。在她闻讯赶回来时,城主父亲已力战而亡,青州城破。
      第三年,她偶遇当年极会讨好自己的青州城巨贾史家的史恒翔,还想如从前般指使他出资为自己纠集父亲的剩余势力,打算收复青州城。却没想到被早有预谋的他当众揭穿女子身份,与众多富绅一同指责她以女子之身冒充青州少城主,欺骗世人难容于世。
      第四年,她被仇家关在房中点燃大火烧,虽然最终脱险却烧伤了脸也失去了全部财产。
      从此她身无分文、信用尽失,不但再也无法谈收复青州城,更成了过街老鼠,到处流浪风餐露宿苟活于世。
      这样算起来,到现在,竟有八年了。
      谭映雪苦笑着翻了个身,发现自己正躺在一间华室内的大床上。她已经有许多年没有这样舒服地躺在大床之上了,尤其还是这样的好床。
      而窗边正坐着个人,身着华丽的杏色衣衫,腰束玉带,神情不知是怜悯还是同情地望着她。她感到一阵僵硬,慢慢坐起了身。
      “谭映雪。”他嘴角微撇,发出清冷的声音,“我只是来问你,你现在肯说那个字没有?”
      她倔强地扭头:“休想。”
      “你自小金枝玉叶地长大,这些年的苦头也该吃够了,难道还想继续受苦?”
      她闻言望向周月庭:“你自小勤奋刻苦,历尽千辛万苦有了如今的身份地位。这些年却不好好享受,在这里陪着我这一介贱民折腾,也太屈尊了些。”
      周月庭的目光闪了闪,却很快恢复冷淡的态度:“你知道就好,我只等你将那个字说出口便于愿足矣。”
      “于愿足矣?”她喃喃着闭上眼睛没有答话。
      屋内是良久的沉默,谭映雪再度睁开眼时,发现周月庭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她的身前,正俯首认真地看着她,漆黑的双眸那么专注仿佛在分析她的表情。
      八年的时光,将他脸上一度深可见骨的鞭伤几乎抹平,只能隐约在他挺直的鼻梁上窥见一丝淡淡疤痕。这样一个曾经秀逸纤瘦的少年,在经过岁月磨砺之后,也变得成熟深邃起来。难怪他如今能得到青州城众多闺秀的爱慕,哪怕她与乞丐们一同躺在街角晒太阳时,都能听到路过的少女们娇羞地窃窃私议着他。
      谭映雪低下头去,不再看他,只是依旧倔强地重复:“我,绝不言悔。”
      ——我怎能让你如此轻易地“于愿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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