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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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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写悔字
那一日,在她再度拒绝后,周月庭再没说过别的话,只是静静坐在窗边。
院里初开的梨花有几瓣随风落在他肩头,如霜似雪地覆在杏色衣衫上,他却未曾伸手去拂一下,径自望着远方清浅的天空出神,不知在想着什么。
墙角的香炉轻烟飘荡,漾起一室清幽。谭映雪在这满室幽香中不知不觉又睡了过去,再醒来时窗边早不见了周月庭的身影。而后准备离开的她发现自己被禁足了。
管家领了侍女将文房四宝一一摆放进屋中的桌案上,对她皮笑肉不笑:“我家主人说了,既然你不肯言悔,那么近段日子就请你好生待在这屋里写‘悔’字,写到你能说出口为止。至于在此期间么……就便宜你再吃上几天饱饭,睡上几天高床软枕。不过,虽然我家主子心善多次搭救于你,但还请你千万别因此生出什么妄念。”说到这里,管家意有所指地扫了眼谭映雪满是疤痕的脸和肮脏破烂的衣衫,毫不掩饰鄙夷之意,显然后面这些话是出自他自己的意思。
这样的人,连在当年的谭家做奴才都不够格,也配给她脸色!
“笑话!你以为我会稀罕你那主人?”谭映雪冷笑一声,待要站起身离开,赫然发现门外已经站了两名守卫,似乎随时准备拦下她。她心念一转,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肩胛重又坐下,懒洋洋道:“不过在你们这儿能白吃白喝,傻子才会走。”
无视管家脸色变难看,她又笑道:“怎么?都看到我醒了,你个没眼色的还不知道上早膳?饿着本姑娘可没力气写什么‘悔’字。”
谭映雪丝毫不顾忌仆从的目光,大大咧咧坐在床上吃了早膳。许久没有吃这么新鲜冒着热气的食物,哪怕只是清粥小菜,她都吃得津津有味,恨不能将碗都舔干净的模样,令旁边不时掩鼻的侍女眼里更添了几分鄙夷。
她舒畅地一把推开全部空荡荡的碗碟,仿佛没看到侍女鄙夷的眼神,颐指气使道:“愣着做什么,去磨墨,本姑娘还要赶紧写字呢!”
“姑娘不先沐浴更衣一番?主子有让奴婢送来换洗衣物。”掩着鼻的侍女终于忍不住开口,随即又快速闭上嘴,似乎怕谭映雪身上的味道传进嘴里一般。也是,谭映雪流落街头连个栖身之地都没有,又哪有条件洗什么澡,身上的酸臭味与街头乞丐没两样,也亏了同样有洁癖的周月庭昨夜竟能忍住。
“沐浴更衣?我等一向崇尚天然,沐浴都是浮云。”谭映雪将嘴角一咧,反而向捂着口鼻的侍女靠近些,看她向后退了步,才眯眼道,“要不然,你来帮我洗刷一下?”
侍女抖了抖逃也似的收拾了空碗碟,竟跑了出去半晌儿没再回来。
谭映雪坐在床上抖了会儿脚,终于忍不住看向桌案上的纸笔——不就是写几个悔字么,难道周月庭以为写多了悔字她就能真的心中有悔了?天真……算了,写就写,权当食宿费吧。
她站起身走到桌案边,拿起墨块在砚台上磨了两三圈,手便开始无法控制地抖了起来。她烦躁地丢下墨块,冲着外头大喊:“来人!来人!快来人!”外头的守卫在喊声中却是纹丝不动。
等了许久,才终于进来个小厮,同样掩着鼻子一脸不屑:“你要做什么?”
谭映雪也没管他语气如何,双手掩在袖中下巴冲桌案轻点示意:“磨墨,不磨别指望本姑娘写什么字!”
小厮嗤了声,嫌弃地掩鼻走到桌案前,只用一手捏着墨块草草地磨了一下,便不耐烦地丢下道:“那,墨磨好了,小的告退了。”说罢竟不等谭映雪说话,只管自己去了。
谭映雪走上前,提起笔随意蘸了些那一点看不出浓稠的墨,对准了纸张要下笔,手却比方才抖得更厉害了。她用左手抓住了握笔的右手,这才将笔尖落在纸上,勉强写了几笔,还未成字额头已沁出了冷汗。
直到午间侍女来送饭打开门时,谭映雪才换回了一只手握笔。屋中已堆了不少写好的纸张,却张张都背面朝上看不到内容。
侍女放下碗筷,趁她不注意抢过一张来看,但见上面满是横七扭八的线条,竟没有一个字,禁不住小声嗤笑:“一个破落臭乞丐婆,丑得让人不忍卒睹,连字都不会写……真不知道主子为何如此善心,换做我早就扫地出门,留下真是浪费粮食……”
虽然是小声,但安静的屋子里听来仍是十分清晰,分明是故意要说给谭映雪听的。
早就汗如雨下的谭映雪索性将手中笔一丢,挑眉道:“我就是不会写字又怎么了?老娘不写了!我还真就不稀罕这里的吃饱睡好!”说罢她向外就走,却被门外的守卫拦下。
不过区区两名守卫而已,换做当年哪里会是她的对手?
她冷笑,双手一错一翻:“就算我如今落迫,也不是你们这些狗奴才能随意欺上头来的!”招式变换间,守卫只觉得眼前一花,已被她从两人中间闪过到了门外,不由大惊。
谭映雪轻易闪到门外,正要边避开守卫的追击边举步向前,蓦然眼前一黑,原本就在作痛的旧伤处猛地一阵剧痛,她的双手不由自主垂落。下一刻,她无力地坐倒在地,在剧痛中昏了过去。
四意迟迟
再醒来,周月庭又出现在她的床边,神情却有些复杂:“你的身体到底怎么了?”
谭映雪冷笑着坐起:“我的身体如何,与你何干?”说着她掀被就要起身,却被周月庭一把抓住手臂,她忍不住抖了一下,却随即装作若无其事。
周月庭皱眉,却转了个看来毫不相关的话题:“你为何不肯洗澡?”
虽然听来毫不相关,谭映雪却僵了僵:“我洗不洗是我的事,用得着你管?”
“我带你去洗。”周月庭越发怀疑,伸手去拽她。
他的神情带着担忧,仿佛仍是许多年前陪伴在她身边的那个小小伴读,却又有所不同。毕竟八年过去,时过境迁,但凡听说过曲宓候的,都不敢小觑出身低微却凭才能获得圣上青眼的他。
“不用!”谭映雪很想拍开他的手,但她已经使不出力气,尽管已经用尽全身力气去控制,身体仍有些轻微的颤抖。但周月庭自来心细如发,越发看出不对劲,放松了抓住她的手。下一刻,他突然一把拉开她的衣襟。
谭映雪一惊但已经来不及遮掩,拉开的衣衫间露出了她的肩胛,原本匀称的锁骨呈现着畸形的扭曲。
“怎么……会这样?”周月庭的唇微微颤了下,“你的琵琶骨……是怎么回事?”他一向清澈的眸子瞬间红了,其中仿佛酝酿着澎湃汹涌的浪潮。
习武者的要害之一便是琵琶骨,一旦被打断便会有力使不出,一身武功再难施展,甚至影响上半身的正常活动。
而她的琵琶骨会扭曲成这样,似乎是曾被打断过又没有好好接妥,任凭自行恢复之后便成了如今这般模样。自从再度找到谭映雪,这些年来他一直暗中注意着她,保持着疏远的态度,万不得已时才施一次援手。却想不到因此竟到此刻才发现她身上有过这样严重的伤。
谭映雪扭过头去,回避了他的目光。
虽然她没有回答,但周月庭早已猜出一二,不由低声自语:“难怪你被那些宵小追打,却无力反抗,我为何没有早点发现……”他的声音里多了几分痛惜、自责和不解,“这样的酷刑,就算官府都只用于对付罪大恶极之人,为何你会……”再如何……她也曾经是青州城养尊处优的少城主。
“罪大恶极?我……可不就是罪大恶极!”当年欺瞒世人,冒充男子当了十多年的青州城少城主。又丢失青州城城主令,害死自己父亲,害全城百姓陷入战火。到现在能活着就不错了。谭映雪苦笑几声。
当年那史恒翔带了众多乡绅当众揭穿她身份后,众怒之下虽然没有当场要了自己的命,却暗中遣人打断了她的琵琶骨,令她再难有反抗之力。之后史恒翔又一次次追打自己,她一路从青州逃出,不知走过多少地方,琵琶骨本就是练武之人的要害,被打断之后她连好生调养的机会都没有,只能任凭那伤处自行愈合,从此非但无法用武功,甚至连用力过度都会引发旧伤。
“我不该强令你写那么多字……”写字虽然不用大力气,却要用巧劲,她这样的状况又怎么可能施出巧劲,结果强行写字的后果就是引发了旧伤处的疼痛。可是……他忍不住伸手抹去她额头的冷汗,顺便抚向她脸上的疤痕,这是第一次他能够碰触到她,在她无力反抗的时候。
一瞬间心中不知是极度的痛意是极度的快意,他的声音也变得冷硬起来:“谭映雪,让你说一声悔,就那么困难?你就不能暂时放下你的骄傲?”
只要她肯暂时放下她的骄傲,收起她满身的刺,对他说一句悔。他愿意将所有她在意的东西都替她夺回。
哪怕她只是像别的女子一般,低下头柔顺地看他一眼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