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像给你化过妆》五力

2、第二章

　　宋平章还没回答，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他比了个手势，走到外面才接起电话。

　　江晚红见只有辞岁一个人，还在纳闷，就看到宋平章走了过来。他皱着眉头，说话倒还是不紧不慢：“实在抱歉，临省的实验室出了点事，我得过去一趟。”

　　夏林了解好友，要连夜赶过去，一定是出了大事。他也不啰嗦，催着宋平章赶紧走，到了山下，叫了车送辞岁二人回家。临走还不忘对辞岁说：“他这是真有急事，你可别生气。”把辞岁囧得不行。

　　辞岁酒醒之后十分感谢那个电话，她捂着脸，不敢相信自己这么主动。

　　城南一带的房子因为离殡仪馆近，租金低廉，辞岁不忌讳这些，租了个一室一厅。第二天一早，睡得昏昏沉沉的辞岁被手机铃声吵醒，断断续续的，铃声顽强地响着，挣扎了几分钟，接过电话，她整个人都不好了。

　　馆里人手不够，临时调班，有家有室的不好打扰，单身的一个都跑不了。辞岁胡乱洗了把脸，提起背包往殡仪馆赶去。

　　从更衣室换好衣服出来，晨会已经开完了，辞岁肚子空空的，正提不起精神，忽然闻到一阵香味，一个塑料袋装着葱花鸡蛋饼在她眼前晃动，热气直直冲进鼻腔。她抬头一看，苦着脸道：“师父。”

　　来人是王金焕，整容防腐组的组长，辞岁是他一手带起来的。当然，今天叫辞岁来加班的也是他。王金焕笑呵呵的，白胖脸上的肉颤动着，一双眼睛快被肉堆没了：“小辞啊，没吃早饭吧，来，鸡蛋饼，还有豆浆。”

　　辞岁也不客气，接过就吃。王金焕看她吃得差不多了，拿了本子勾画了两笔，递过去，说：“师父今天喊你来是有原因的，你看，这个活，也只有你能做好。今天人不多，我安排小徐和小陈给你打下手。”

　　辞岁看到上面的任务，只觉得头大如斗，天下果然没有白吃的饭。她在心里默念：师父肯定做得比徒弟更好啊。

　　王金焕领着辞岁到化妆间。文字描述和亲眼目睹是不一样的，辞岁真正接触到这次的任务后，胃里的鸡蛋饼翻腾起来，好久才消停。和她相比，小陈早就干呕了好几声。

　　小陈全名陈明喜，是今年才来的实习生，年纪不大，平时就跟在辞岁后面做些日常的防腐检查，现在没有当场吐出来能算心理素质过硬了。

　　“我也知道，难度很大，但是客户要求很高，你们都跟我过来。”王金焕说着带辞岁他们到了业务区。一群人早早地等着了。

　　“这是一次意外事故。”领头的一位大约六十岁的女士连着说了好几遍。她是市研究所的领导，邱主任。出来匆忙，她微白的头发微微翘起发毛了，身上衣服皱巴巴地有些狼狈，但她背脊挺直，强硬地站在那里，支撑着她身后的人们。

　　化妆间里的往生者是她们研究所的工作人员，黄师傅。昨晚研究所的一台搅拌机突然出了故障，几次调试都不成功，上面的人催得紧，黄师傅又急着回家，一咬牙，直接钻进搅拌机内去查找原因。

　　说到这里，一个穿着暗黄工装的中年男人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眼泪鼻涕糊了一脸。黄师傅的妻子见了嚎啕大哭，边哭边喊：“老六，你给我起来，还不到你跪的时候。都怨我，我就不该催他回家啊。”说着一个趔趄，邱主任伸手扶住她，把她抱在怀里，拍着她的背安抚。

　　搅拌机出故障，见上面着急，研究所里的新人又喊了老六来修。老六不知情，刚打开了机器，听到新人说黄师傅也来修过，他突然就心慌得很，急忙关了机器，可是已经晚了。

　　辞岁之前看到的遗体已经完全没有人样了，不单单是血肉分离，连骨头都碎成了无数的小块，想要复原，实在是难。

　　王金焕指着辞岁开口道：“这是我一手带出来的徒弟，或许她可以试试。”

　　这时，邱主任把黄师傅的妻子交给后面的人，她双眼含泪，看着辞岁，缓缓地，跪了下去。她说：“小师傅，不管花什么代价，请你帮他恢复以前的样子。”

　　辞岁目光扫过眼前的人，悲伤的妻子、自责的同事、沉痛的领导，还有零星几个围观者。她紧了紧双手，压下用上鼻腔的酸涩，声音平静，就像在陈述一个事实：“给我几张照片，他会恢复以前的样子。　”

　　回到化妆间，小陈抬着两只手，有些无措，看到辞岁戴好口罩进来，赶紧上前救助：“姐，这……这要怎么弄啊？”

　　“一点一点弄。”小陈才实习了一段时间，这孩子今天怕是吓坏了，看着他的娃娃脸，辞岁舒展了眉头。

　　她自己上手，一刻不停，隔段时间就让小陈和小徐轮流到外面喘口气。捡出散乱的碎骨，把骨架拼好，已经快下午了，辞岁吃不下饭，看小陈和小徐脸色发白，直接把他们赶出去好歹吃一点东西缓缓。

　　小徐大名叫徐东，是民政部调来的，面相很凶，长得壮实，浑身是力气。据说原来的领导看他形象不好，就给调到殡仪这边了。徐东一直以来只负责推车运送往生者，还没真正零距离接触过，今天是直接提刀上战场了，憋了一上午，他一把推开小陈，跑到洗手间吐了。见小陈跑上来来给自己拍背，他呕了一声，骂道：“大爷的，怎么就这么瘆人，你们这些孩子在学校里就学这玩意儿？”

　　小陈不知道说什么好，急道：“东哥，死者为大，快别说了，死者为大。”

　　“那你跟着我跑什么，人辞岁还在里头没挪过呢。”小徐吐过之后也不饿了，再说现在就是给他满汉全席也吃不下，他喘了口气，看看小陈：“我一大老爷们，不能这么怂，饭我是吃不下，可也不能撂下人姑娘一人在里头啊。”

　　辞岁在整理肌肉，额头已经冒出汗珠，有些滑到眼角，她抬起头，刚闭眼就感觉有毛巾按了上来。她听到小徐粗着嗓子别扭道：“我们就是给你打下手的，你说吧，接下来要我干啥？你去歇会儿，再干下去别给人拼错了。”

　　辞岁眨眨眼，有些意外。她交代两人把皮毛挑拣出来，到外间脱了手套围裙，一伸展筋骨，骨头喀喀作响，她边揉着腰，边摆动脖子拉伸，踱到休息区。

　　王金焕坐在那里，双手捧着他的大茶杯，热气升腾间罩着他的脸，看不真切。

　　“师父。”辞岁给自己到了杯水，在王金焕对面坐下来打了个招呼。

　　过了好一会儿，王金焕才开口，声音低沉：“小辞啊，你看那小陈，像不像刚进来的你？明明胆子小，却能坚持那么久，是个能干事的。”说到这里带了点笑意，他喝了口茶水，“还有那个徐东，样子凶了点，人不坏，顶用。这个活做完了，这两人就交给你了。”

　　辞岁觉得他话里有话，不解道：“师父……”

　　王金焕不理她，自顾自地说：“我老了，我孙子两岁了，长得肥头大耳，圆滚滚的一团，招人疼啊。不怕你笑话，我自己的孙子，我一次都没抱过，儿媳妇嫌我晦气，我懂。”他放下大茶杯，看着辞岁：“我们这一辈老不死的，干这一行，就是个熬。你们年轻人不一样，你们讲理想，讲追求。明年，这个组就交给你了。”

　　辞岁胸口酸胀，不知道说什么好，丢下一句“我该回去干活了”就跑开了。

　　三个人从白班到夜班，熬了一个通宵，挑拣骨架、肌肉、皮毛，一点点拼凑出中年男性的样子。辞岁仔细填充面部过后总觉得差些什么，对比照片又看不出什么，就停住不动了。小陈之前也听过八卦，这会儿他来回打量，忍不住小声问：“姐，你真脸盲？”

　　“唔，我现在看着是有九成像了，但我知道其实不是。”在遗体修复中，这是大缺陷了，不过辞岁也不藏着，她想了想，招呼小陈：“看了这么久，剩下的你来。”

　　徐东在一边直翻白眼。

　　第二天下午，黄师傅的妻子在悼念厅看到丈夫的仪容后，直抹眼泪，嘴里不停地说着“谢谢”。小陈不习惯，后退了一步，想缩到后面，被辞岁一把抓住。
　　“你当得起。”辞岁悄声说。

　　是的，我们尊重往生者，让他们体体面面地走，给生者抚慰。我们在两个世界的通道中行走安抚，不应该被忌讳。感谢和赞美，我们当得起。

　　遗体告别后，徐东推着黄师傅去了火化间。一路上，他都在想：辛辛苦苦这么久，最后还是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图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