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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一回 玉銮亭内说八荒 浮光阁中叩源起(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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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裳皱了皱眉头,却还立在原地不动。奭无晴内心焦急,已经跟随伙计跑进了厢房,探了探被褥,发现已没了温度,心道不好,该是走了好一会儿了,掉头正准备出门,看到几案上一个小杯压着一张白底黑字的纸条,写着:“晚些回。”
正要拿着这纸条去找风裳,风裳却在隔壁的厨房安然自若地查看伙计煮药的情况。奭无晴哑口无言,愣愣看着风裳,不知道为何病患私自跑了,他还如此气定神闲,丝毫不过问。
“他会回来的。”风裳见奭无晴一脸惊疑,笑了笑,取来伙计放在石桌上的扇子,为药炉扇风。
奭无晴心里仍然不明,这两人就像有了默契一般行事,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便试探道:”风裳兄莫不是早就知道他会走?“
风裳轻轻扇着风,炉火渐旺,药味儿也渐浓,“能走,为什么不走?我都给他留了纸笔,方便他交代。”
“留了纸笔?能走?”奭无晴惊道,“受那样的伤,换我早就趴下了!还能让他这样胡乱行事吗?”奭无晴将那张留言举起来,说:“着墨深浅不一,一看就知道缺乏力度导致笔画颤巍,定是右臂有伤未愈,先生真的放心的下吗?”
风裳放下扇子,嘱咐伙计掌握好火候,带着奭无晴走出厨房,说:“无晴自幼学医,与南宫前辈悬壶济世,不忍见伤患受苦,急欲救人之心可以理解。但他是华御,他正处于风口浪尖上,必须对他的组织负起责任。我告诉他七天便可痊愈八成,是考虑了诸多极端因素,比如伤情的反复或是追凶。但实际上他自己也清楚,不出三天,他的身体便可恢复得全无大碍了,至少凭他的能力,同程度的攻击不至于给他造成二次伤害。”
“真的吗?”奭无晴仍旧担心,“但昨夜,他流了那么多血,那么疲累……”
风裳舒心地笑了笑:“无晴,你什么时候连我都不信了。我查看了他所有的伤口,虽然新伤旧伤看得触目惊心,但可慰他的旧伤毫无复发的痕迹,这说明他的体质很硬,伤口也很容易恢复完全。只待新伤痊愈,他便可重担渐霜责任。”
奭无晴叹了口气,抬眼看向风裳,认真地问:“他……当真没事?”
风裳肯定地说:“其他人不一定。但华御,当真无碍。”
奭无晴松了口气,说:“那就好,等他晚些回来,我想要亲自诊断他。”
风裳微笑道:“我怕不行。晚些时候,我会送他去南宫前辈那里就诊。“
“去娘那里?”奭无晴惊异道:“风裳兄治不好他吗?”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风裳说,“你探过他的床榻,是冰冷的,对吗?”
“对,”奭无晴说,“他怕是走了好一会儿了。”
“直到现在,他走了不过半柱香的功夫。”风裳看了看大堂的方向,天已经微微有些亮了,窗纸上蔬果藤条的剪影微微摇曳起来,想是过了阵风。
“我俩都在大堂,他能怎么悄无声息地离开呢?”奭无晴惊疑。
“他必是怕你拦他,”风裳笑了笑,调笑道:“毕竟你表现出的忧心,有些重了。”
“哎……医者仁心,那样骇人的伤口我第一次见,必然会担忧他的性命……不过,为什么说他必是怕我拦他,难不成他知道,风裳兄不会拦他?”
“昨夜我给他上药时,他有片刻醒转。我告诉他,渐霜内部事态紧急,他要回去处理我必不阻拦,只不过要留下信条,承诺会回来继续医诊。刚刚小厮慌张来报,我心下也恐他不记承诺,现在看来是我多虑了。”
“啊,果然。”奭无晴摇了摇头。
风裳笑了笑,说:“华御功体属寒,在九部里属‘霜’部,习‘霜华凌云’功法。此功可在数十里内降下纷扬冰霜,造成极寒氛围。正因其身受重伤,气脉紊乱,寒元泄露,故周身被寒气包裹。虽这是身体本能的自卫方式,但元气流失过多也会导致体虚。为了抑制其寒元流散,我的药需要配合南天秘术加持。南宫前辈的‘溯魂术’以水为眼探查病痛之源,引水作线贯通人体经络,功法温和,愈人无形,正适合治疗华御此伤。但一切还得看前辈意愿。”
奭无晴闻言,连连点头,说:“我娘不会拒绝医治伤患的,在南天,遇见伤患皆需为其医治,这是规矩,母亲离了南天,这规矩也变成了习惯。”
风裳闻言道:“南天弟子'有患必治'的规矩我也有所耳闻,只是华御是个破有争议的人物……”
“母亲治人,只管其命剩几分,不管风评口碑、武林地位。所有病人在大夫眼中都没有分别,不管对贵家世族还是街边乞丐,都一视同仁。”
“嗯,”风裳也善医术,自然懂这道理,点了点头,道:“那劳烦无晴尺素传书,告知前辈今夜风裳将携一伤患登门拜访。我先出去买今夜要用到的药。”
“好,”奭无晴终于一展愁容,“但不知华御什么时候能回来。”
“不需要担心他,”风裳道,“他能够重伤之下悄无声息地从我们眼前离去,必将能够悄无声息地回来。无晴只负责传书告知南宫前辈,其余事宜我来处理。”
东方既白,远处传来几声鸡鸣。亮光透过窗纸照进大堂,桌椅板凳上年久的包浆被照出柔润的光泽。奭无晴脸上的淡色花纹流露出亮色,微笑道:“好,我这就去放南鱼传书。”
鱼传尺素像是亘古传说,但是在南天净地,所有远程消息都是通过鱼儿传递的。南鱼是南天子弟用来传递消息的信鱼,正如信鸽一般,是受过训化的鱼类,浑身漆黑,鱼身两侧各有一条蓝色光带,是由南天净地的先知天凌创造的,必要时可以发出刺眼强光震慑天敌,远看这鱼身侧荧光发亮如同圣物,渔民也不敢随意捕捉。南宫崤携女奭无晴离开南天来到凡间,便常年泛舟东海,漂泊倦了就上岸出诊医人,因与延华派风座沈风裳二人在武林中皆有医名,两家医道也相辅相成,多次交道后便结下良谊。奭无晴虽一开始总跟在母亲身后,但待人真诚细微,性格率真直爽,备受风裳青睐,二人年龄虽有差距,但也成为好友,彼此之间素有来往。当年奭无晴年幼,刚从南天搬出来时诸多不适应,是她的好玩伴把自己的南鱼送给了她,奭无晴便用玩伴的乳名为两条南鱼起名,日常饮食总是在一起,这样挺过了一段孤独的年月。奭无晴无比珍视这两条南鱼,将它们分别寄养在徽灵的柳汀和青安城的芹笳居,平日里是风裳与其义妹风娙亲自照顾它们,从不转交他人照料。芹笳居恰好汴水,院后有一条小溪流流向东南方的大河,通向风裳的柳汀,柳汀的水系暗通东海,南鱼有灵性,可以准确地感知通信双方的水上位置,送信时间也极其短,从青安城到东海,估摸不出两个时辰。
奭无晴用一小块绢帛写好书信,走出木门。天已经亮了,但冬日的青安城大街上仍是宁静祥和,无人出行,只有远远的几声狗吠,没一会儿怕是叫累了,又渐渐恢复了宁静。亮了一整夜的彩灯还有几盏灯油未尽,扑朔着掩映着灯面上的福言或鬼神图。天空清朗,一朵云都没有。房檐上的积雪厚厚的,看着蓬松纯净,偶还挂几串一掌到半臂长的冰凌。奭无晴看着这派景象,心里泛起绵绵舒畅和惬意。但想到河水会不会结冰,立即又心里一惊。踏过地面上的积雪,来到后院,在一处未结冰的深潭中看到了发着幽蓝光泽的南鱼,心里暗暗舒了口气。早该想到,青安城虽冬雪颇厚,却不至于像北关古舌镇那样寒冷到让流水全然冻结。南鱼受过训化,在薄冰下仍能极速游动。吹了声哨,只见南鱼飞快地甩尾冲她游来,丝毫不惊波澜。浮出水面,露出滑腻的额头。奭无晴点了点它尖尖的额头,将绢帛伸到它嘴边,它轻轻咬过,慢慢转过头,再猛地吞到肚子里。
“小夭,告诉娘,今晚我和风先生回家来吃饭。“奭无晴目送着南鱼极速向远处的大河游去,为它祈求一路平安,不要遇到危险。
芹笳居里所有伙计皆是延华风派弟子。在这大隐隐于世的小客栈里,端茶送水、整理客房、洗菜烧锅的伙计们皆有风派武学在身,如同常人般辛勤地揽活,主要目的还是掌握市井消息,这一点倒是街边游走的市民们所不知的。他们早已了解奭无晴这个常客,所以也会同朋友一般,时不时和她闲聊寒暄两句。一个出来打水的伙计看到奭无晴在和鱼说话,疑惑地问:“奭姑娘,风座也跟我说了,你的鱼可以传话,真有那么神吗?”
“当然啦,它们可通人性了。我刚来凡间的时候,什么话都跟它们说,它们看我伤心的时候,还会游回南天告诉小狼和小夭,把他俩吓坏了,还偷偷从南天跑下来看过我。”奭无晴笑着说。
“啊?有这么神?”伙计一边打水一边说:“这些鱼还能游回南天呢?这、这怎么游到天上去啊?”
奭无晴笑着笑着,突然笑容僵了。是啊,这两条南鱼是怎么游回天上的?当时也想过这个问题,总觉得可能通过山泉瀑布说回去也就游回去了,但是……哪条山泉瀑布能通往与世隔绝的南天净地?
“呃啊……它们可能、可能有它们自己的道道吧,暗流啊之类的……我也不太清楚。”
“既然南鱼能传话,奭姑娘怎么不问问它们呢?”伙计依然很疑惑,觉得这些事情不该他来提醒她,她自己应该知道啊。
“其实,南鱼不会说话的,它们只是信使。我需要把想要传递的话写下来,让它们吃下去,到了对方那儿,它们会把信条吐出来给他们看。”
“啊?它们吃纸的啊?还要吐出来?”伙计惊讶地问:“那,那吐出来的还、还能不浸水,还能完整吗?”
奭无晴笑了起来:”所以不能用纸传信,要用绢帛。布、纱其实也可以,只是那种材质会粗糙,对它们的肚子不好。棉的也不可以,容易浸水胀大吐不出来,噎在嗓子里……“
伙计看这姑娘对一条鱼如此上心,觉得定是感情的,于是问这鱼还有哪些特别之处。
奭无晴垂了垂眼,说:“它们的眼睛很清楚,可以揣测人的心情和状态,你笑或者哭,它们都能看出来。即便在南天,它们仅仅是信使,但我很喜欢它们,它们愿意陪我、听我说话,也会和我玩水。听南天的人说,南鱼能跟一个四五岁小孩儿那样聪明!只是,只是我平时也就能跟小鱼儿玩一玩了,娘要采药看书没空搭理我,小狼和小夭也在南天下不来……”
“那,”伙计看奭无晴似乎有些伤感了,放下水桶,安慰道:“风座人很好,也愿意听你说话的。姑娘要是觉得无聊了,就可以来这里,风座说了,只要奭姑娘来都随时欢迎。”
“哈,谢谢你们,”奭无晴笑着,说:“但毕竟延华内部纲纪严明,风裳兄作为一派掌座也不方便总随意接纳女客,这样传出去会也对他声名有损。今夜我就回东海掬缘舫,昨晚叨扰风裳兄,他一夜照看病人,此桩事了,请让他务必好好休息。”
“姑娘心善,在下记住了。“伙计抱了抱拳,提起水桶,说:“我去烧水,姑娘自便。”
奭无晴见伙计走了,就自己在院内走动起来。南天净地不种瓜果,只种珍稀药材,故奭无晴多是不认得那些树木的。冬日里万物枯萎,那些最普通作物垂下的藤条秃枝在奭无晴看来也是有意思的,她会时不时在洁白的雪地上捡起一根枯枝,嗅一嗅或者掰扯揉断,也觉得其乐无穷。
青安城靠北一带,种植得最多的就是松树了。北城门口那里种有两棵参天古松,有百年历史了。枝骨雄奇苍劲,称得上是青安城的门面了。
奭无晴想到松树,就想到了酒。在南天的时候,书阁里藏有医书典籍中讲药材烹制过程时提过松醪酒的制作工艺,除了准备过程耗时较长,要应季去采松花、割松膏,其余都不甚复杂。南天的女孩成年之后就可以饮酒,只是自己的体质特殊,来到人间后,母亲再三嘱咐不能独自在外饮酒。
走出了芹笳居,想去北城门转转。一路走着一路想:昨晚在那家酒肆,喝到的“小春壶”味醇回甘,当场就推测是用胡秋子、野杏叶、山莓、喜春草和银木根那些最平常不过的草药混合制成,固然要再加一些他们自家的独特配方,应该不很困难,大不了配方不要,自己凭灵感做,过些日子到了三九天冷了,这酒也就能喝上,带给娘也不错。自己已经这么大了,陪母亲小酌一下该是没有什么大的问题的。
沿街的菜市和药店,好歹就买到了山莓和胡秋子,干货,怪不得反季也能存到现在,这两味耐存,也不知酿酒该买多少,便各取一斤,一手提一大包闲适地逛着。路遇一家精致门面儿的茶社,正好有人台上说书,便进去要了个大堂边角儿的座位,招待的看了茶,给了手炉,掸了掸边儿一桌瓜子壳到地上,有系着围裙的人来扫,又退到门口去招揽来客。
时辰尚早,奭无晴点了壶青安城里有名的松针茶。那茶水嫩绿明亮,针叶沁出涩香,在日光照耀下清透鲜活。奭无晴曾在南天品过天珍十八味,那些茶叶遇水沉底,不像这里的茶叶会上下起伏几番才沉淀。奭无晴趴在桌上,看着松针在水里舞动,觉得这里的一切都很有意思。
台面儿新上了说书人,参拜四方,拍下一声界方,念了四句七言诗:
“天威镇主罢西阶,风离循真下狼玄。愚歧错降固绘金,青安归轨寄日缘。”
奭无晴歪了歪头,只听懂了个当朝年号“青安”。这一开头就听得云里雾里,台上的老先生如此说书,底下的人可不得打起呼噜来。抬眼望了望四周,大家伙儿竟都听得聚精会神,有的甚至都放下了手中的瓜子,两眼直放光。
奭无晴抿了一口茶,觉得入口少稍有苦味,皱了皱眉头。苦味顺着舌尖散开,奭无晴连忙把嘴张开伸出舌头吐气,打小儿就不爱苦食,倒是异常喜爱甜食,便找小二去接勺白糖来。小二虽不怎么理解这位女客官喝茶的品味,但也客气地照做了。临了,奭无晴又喊住小二,小二转过来苦笑道:“客官莫不是嫌加了糖,味儿又齁了?”
“味道可以,”奭无晴小声问道:“今天说的是什么内容,老人家刚刚念的诗句,隐晦艰涩,似有所指,但满座噤声,无人吐疑,难不成大家都听懂了,就我一个没听明白?”
“啊,客官儿一看便知是新来的外地人,”小二面露骄傲之色,“一是客官说话本就有南方口音,二是这满座皆为秦老先生的老主顾了,从这故事的一开始,许多客人都已经在了,他这故事啊,是有前因后果的,客官中途才来,听不明白也很正常。”
“哦——,”奭无晴点了点头,“看老先生用词深沉隐晦,必然博闻多识,擅于词作。老先生都是自己写本子吗?”
“非也,”小二摇了摇头,“秦老先生有自己的班子和人脉,据说其中不乏卓越的史学者、词作者。他在每场结束,会把写本子的人名给报出来,有些人名如雷贯耳,像后素、冉绘那样的史家名流,也有其他很擅于捕捉时事的不知名小人物。总之客官想知道的话,就在老先生报名儿时留意着。”
奭无晴道了谢,便捧着茶,全神贯注到老先生的演绎上。老先生不愧是嘉宾满堂的来头,一身布衣,一双布鞋,一台方桌,一把界方,便述八荒六合。举手投足间是名家谈吐,讲理留有余地也合乎方圆,虽然听得似懂非懂,奭无晴仍是入了迷。手中捧的茶喝得见了底,松针一根一根平躺在杯底,仍散发着苦涩寒香。
拿起茶壶倒茶,听话音,这时台上似乎要结束了,奭无晴便放下茶壶去聆听本子的创作者,但老先生什么都没说就谢了幕退到了后台,奭无晴连忙起身去追。
后台口便是一厢房入口,木门被卸掉,陈设简陋,也并无人看守,是灯火稍暗了些,但能看清楚一个人坐在里面在灯火下看东西。
奭无晴拱手问道:“请问秦老先生在吗?”
灯下的人抬眼看了看门口,道:“先生已经走了。”
奭无晴看了看厢房里另一处通向茶社外的门,摇了摇头,自言道:“不知下一次见到先生是什么时候,又还能不能记起今日的疑问。”
灯下的人站起身来,奭无晴看清楚了,这是一个稍比她矮小一些,约摸十七八岁的男子,形容清癯,但眉眼颇具灵性,应该是个书生。
“若是关于本子方面的疑问,在下应能解答。”书生拱手行礼。
奭无晴还礼,疑惑道:“阁下莫不是秦老先生班子里的人?专为先生写本子?今日故事的稿本可有复刻?我对这故事着实感兴趣。”
书生愣了一下,笑了笑,拱手道:“在下与先生已合作三月有余,负责为先生提供文本,之前先生说书皆取材于我写的本子,但刚刚说的,却不是出自在下之手。先生若选定文稿,便会在稿纸上标注记号,提前三天告知作者届时在后台当值并取回稿本,故今日在下守在后台。先生匆匆别过,不知去向,在下也不及询问,只得细细翻看自己的稿件上可有特殊标记。”
“啊,这样啊……”奭无晴似乎有些泄气,“那你知道老先生下一次说书是在什么时候吗?”
书生摇摇头,道:“只有先生通知我们文稿被纳用时,我们才能得知先生的演出时间。”
“秦老先生这么神秘?”奭无晴疑惑道,“那怎么让观众知道演出时间?”
“稿件被纳用之时茶社会贴出通告,我们是和观众同时知道先生的演出时间的。”
奭无晴想了想,问:“那……那如果我有故事,想为先生写文稿呢?”
书生笑了笑:“你可以将你的稿子交给这里的账房先生,他负责筹集文稿。”
奭无晴看着眼前的小辈,笑了笑:“你把门路都告诉给我,不怕我抢了你的生意?”
书生摇了摇头,礼道:“爱听秦老先生说书,还特意来到后台打听文稿的事,这说明你我本就是同道中人,献计各凭本事,何来抢生意之说。”
“哈哈哈,你性格倒是坦然,”奭无晴靠的近了些,拍了拍男子的肩,问:“我叫奭无晴,你叫什么名字?”
男子感受到肩膀上的力度,倒是被奭无晴的坦荡惊得有些愣神,听到陌生人问自己名字,眼神有转瞬即逝的迟疑:“在下颜昱。”
“颜玉?可是颜如玉的颜与玉?”奭无晴无心的一句询问却犹似调笑,颜昱似有一瞬间的赧颜,面颊飞红。
“在下不比颜如玉之名。只是寓意新日登位的一'昱'字而已。”
奭无晴微感言语有失,说人家男子的名字跟一女子像的确不尊敬,便拱手致歉。
“阁下坦荡直率,乃女中豪杰,”颜昱同时也拱手还礼,“在下还有家事,先告辞。”
颜昱收拾好桌上的文稿,从厢房后门退出。奭无晴走出厢房,走到账房处付了茶钱,要来纸笔写了几字,叠好交与账房先生。账房先生惊异,不知几字如何成文,又如何让秦老先生说上两个时辰的书。
“先生只同其他稿件一样,交给秦老前辈即可。”奭无晴交代完便走出了茶社。逛了逛集市,时辰便近黄昏。晚上要和跟风裳去东海面见母亲,就想着带几壶酒去吧,便去找昨晚喝到小春壶的酒肆,离这里不远,天黑前赶回来就可以。
说是不远,其实还是有些脚程。隆冬天黑得快,不久街道上就没有什么人了,家家户户陆续挂出了彩灯。五颜六色的彩灯明晃晃的,照亮了屋檐上的雪和冰凌。风越渐大了,吹起地上的积雪,飞扬数尺又纷纷转落。不一会儿,天上也飘起了雪。
“又下雪了。”奭无晴抬头看着光影错落间的纷飞玉子,用手去接,冰凉的雪片刚一接触指尖,奭无晴就哆嗦了一下,咧着嘴赶紧将手伸回衣袖。又有几片雪落在衣袖边,似乎也想追随着她指尖的温度,将自己融化成晶莹剔透的小水滴。
去酒肆买回了酒,奭无晴的两只手都已经提满了东西。返回芹茄居的路程很是艰辛,积雪没了脚踝,不敢走快,只得深一脚浅一脚,就连手上提的酒壶都已经覆了一层薄薄的雪。天色已晚,已无人往来。街道两边民居大门紧闭,但有彩灯照亮道路。
雪越下越大,不知怎么,周遭温度骤降,景象逐渐被雾化,什么都看不清清晰。
这雪凭空起鹅毛,转而又如鸽子蛋大的石砾,砸在身上竟有痛感,落在地上竟是深坑。
“这雪……怎么会突然下成这样?”奭无晴从没有见过这样的诡异的雪,抬眼仔细看向四周,透过雾幕,隐隐约约看到前面的雪地并没有任何类似的坑洼,顿时警觉,双手刹那放下物品拔出身侧刀鞘里的双刀。
眼前锐光一闪,只在一瞬之间,不及躲闪,一道白影霎时挡在奭无晴,身法裹挟细雪微风,扛住漫天雪块,与看不见的施阵者匆匆对手,四周便恢复宁静。
微风款款,细雪温柔。两道彩灯摇曳片刻,稳稳停在寂静之中。
“风裳兄?”奭无晴见风裳及时赶来,喜出望外。
“我刚回芹茄居,伙计说你出门了,见天色已晚,我就顺路寻你,”风裳弯腰帮奭无晴提起散落在雪地上的酒壶和几捆药包,“路上感到这处风向突然被强行扭转,风力骤增,意感不详。没想到他们真是冲着你来的。”
“刚才那些人是谁?”奭无晴问,“我素不招惹是非,怎会有人冲我而来?”
风裳看向奭无晴,示意她边走边说。月光皎洁,他身影削长。
“昨夜你一路把华御扛回来,”风裳看了看双手提的药包和酒,“今日又上街买这许些药材,他们定知是你在医治华御,故欲加害于你,从而断患者首疗,缓其愈期。”
“竟这样恶毒!那他们应属与华御势成水火的一派?”
“这个目前无法断定。但那些人若真是渐霜的人,应属雪部。”风裳的眼神看起来有些凝重。
“雪?延华四派里也有主雪一脉,怪不得风裳兄这么熟悉他们的路子,几下子就赶走他们了。”
“他们并没有与我过招。行凶未遂,又不愿逗留,于是便收手了,”风裳皱了皱眉头,道:“延华雪脉乃断眉先生所主,心法讲求顺其自然,天人合一,不造声势,不反天道。你见过刚刚那样诡异的风雪吗?”
奭无晴摇摇头。
“剑走偏锋虽霸道,造化却不事雕饰。越是不顺应自然之道,修习者便越会走火入魔。华御尚且年轻,其肩负的重任,于刚刚异动之中可窥得一斑。”
“渐霜多异士,若华御其本身就是一个剑走偏锋之人呢?”奭无晴看向风裳。
风停了,月光映衬在两人背后深深浅浅的雪印上,闪闪发亮。芹笳居已经出现在路的尽头。今天过得很快,就连刚刚惊心动魄的暴雪,也融化于静夜。
“一个备受瞩目的武林新秀,剑走偏锋或许才最是形势所需,”风裳平静道,“我昨夜探视他的伤口,除有寒元泄露之征并无筋骨末处的淤血或损伤,这说明他与人交战留有余地,多守少攻。这样看来,他至少不冲动嗜杀。”
“家国分崩,一面几方割据内斗,一面百姓各自安宁,闲话各方势力。百姓想看到明争暗斗你死我活自是茶余饭后的猛料,但归根结底对他们自身有何好处?”
风裳抬头看看天色,头顶是一片皎洁月空。
“重华纪的余温仍在,百姓固守心中的自由,”风裳看向奭无晴,“那是一个大师迭出的时代,武在精不在胜,文在实不在泛,诸子并容,百家并长。那个时代,八方来觐,以学化人。”
奭无晴没怎么听懂,问:“但这与当下又有何关联?”
经过一棵秃木,树影盖住了两人的行径,奭无晴看不清风裳脸上的神色。
“那个时代毕竟不存在了。但因为它存在的得过久,过于辉煌,它赋予时代的精神在所有人的心里都烙下了印记。百姓、豪杰都没有反应过来,他们压抑,他们反抗,所以有了今日看似四分五裂的家国局面。各势力之间并非水火不容,他们也从未欺压百姓,只是难于适应辉煌的凋落,守着曾经的精神负隅顽抗。”
“我想到了今天在茶社里听说书人讲的一句话,”奭无晴想了很久,想到了昨日的酒肆小二,想到了天疆人,想到了渐霜九部,始觉心中有悟,但又不甚清晰,“'八荒豪杰萍水相逢便可借机起事搅弄风云;事不关己则茶余一品,安心做个潦活草民。好比这天下几分,各自纷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