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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三回 轻拢慢捻小山调,良夜清辉言可为(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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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言可为如约在店外等待奭无晴,马车已备好。她披了一件白色貂裘,在小雪中尤显纤弱纯净。奭无晴将刚冲好热水的那八仙暖壶还给言可为,言可为问要不要裘帽棉服之类,奭无晴摇头道谢,只在口鼻脖颈前围上一层棉纺的织巾。她自不怕冷,但也要避免车行时风雪灌入。取鞭上马,即刻启程。车行到无量行与留一碗住所前下马,见还未起炊烟,知道时辰尚早,便踯躅门前,不知该不该叩门叨扰。言可为掀开小帘,见奭无晴为难,正要言语,那门突然打开,无量行端着一盆水打着哈欠出来,见奭无晴,眼镜都瞪大了,连上来问好,说那酒囊子昨晚喝大了还没醒转,自己正洗完脸出来倒水。奭无晴礼过,正要引见言可为,言可为却放下车帘,道自身病恹恹的姿态不便见人,见笑。奭无晴一想也是,言可为也是一方名角儿,必然注重人前形象,何况她的寒伤也不便耽搁,便迅速拜别无量行,上车赶路。奭无晴的马车消失在雪中后,无量行摸了摸脑袋,想是自己应该听错了,那马车中的病人声音怎么那么像一个人。思来想去也没有头绪,硬是被一阵冷风逼回了屋,坐在桌前提笔修书一封寄往徽灵风华沈汀。
“你自觉得可好?”奭无晴一边驾马一边尽量保持车身平稳,“觉得不好要及时告诉我,不可忍着不说。”
“清晨起来觉得差些了,疲软得走不起路,想是昨日唱得累了,”言可为笑道:“可只有熬过昨日,我的病才可完全托予你。”
“台下到底坐着什么人让言姐姐如此忌惮?”奭无晴想到昨晚屋檐上的对话,道:“无晴自知不该再问,但活自要为自己身体活,看客哄抬再高,也不可带病硬拖。”
“我自认事之日起不是练功就在台上唱戏,如此往复直至昨日受伤之前,偶尔歇歇也算是难得的良机。我七岁在师父的陪伴下登台唱戏,直到十四岁师父离世,才被迫第一次自己上台。那时候战战兢兢,双腿发软,几个动作都没有做稳,唱曲儿时声音都在颤抖,”言可为的声音从马车里传来,听得出她讲这个故事时很动情,“我原以为宾客会因此不满,要吵着退钱,但没想到正是那样的状态更能衬出唱词情切情悲,宾客们反响大好,我也因此走红。当时唱的正是小山调。”
奭无晴听着别人的往事,心中触动。
“而昨日最后一场,唱的也是小山调,如只因身体欠佳就不唱完,那不仅对不住台下人的票钱,对不住师父,更对不住我自己个儿。所以我只能选择赌一赌,这也是能让我安心的做法,”言可为将车帘掀起一条缝儿,看向奭无晴的背影,“这一路耽搁,你就不想试一试赌一赌,用自己的方式医治我?也好让我尽快休养返回梨园。”
奭无晴快马加鞭,将注意力快速集中到路况上,道:“行医与演艺终归不同。演艺背水一战可能大获全胜,而行医稍有不慎则误人终生。对病人负责的办法就是随时提醒自己本领的极限。既然我不能保证我能治愈你,又担保一人能将你完全医好,那么我就只有一条路。”
言可为见奭无晴认定了一个道理,则不再劝她什么。看了看马车前面的路,墙郭已无,皆是茂密林木,枝头落白,便知已经驶离重州很远了,不由地叹了口气。看着奭无晴的背影,言可为道:
“你行医多年,不难知道木元功法遇草木茂林则得养,遇水元净化滋润筋脉则得疗。这条道前方十里有一个植满梅树的村子,我们可在那暂歇。我现在有些提不来神儿,经脉又受寒伤所制,你助我则可加速痊愈。”
“好,理当如此。”奭无晴答应着,略转身为言可为盖好车帘,不让寒风雪片蹿进去。
重州。
一双赤瞳于高楼上紧紧盯着渐行渐远的马车与它在雪地上轧过的辙痕。那辙透出的正是道路原来颜色,在苍茫雪地里尤其扎眼。
“看过木偶戏吗?”阴鸷的双眼瞥过身边的人,笑意渐浓,“那车辙就像丝线,哪怕再远,也一端系着马车,一端牵在我手。”
身边那人并没有说话,只是默然静立,无悲无喜,就像古庙里的一尊石像。
“走远了,要远到看不见了。你说,我们的傀儡娃娃,有可能趁机挣脱吗?”
身旁站立的人仍是面无表情,风平浪静道:“没有。”
“哦?”赤瞳一眯,许是高兴,问:“你怎么想?”
“师父说了,线的一端在你手里。故他并无挣脱的可能。”
“好,说得好,”赤瞳者大笑,“可他已经把我们的人都赶回来了,看起来的确是要坚持由自己踏出这一步。”
“若他做不到,”那身旁人道:“就请师父准我去。”
赤瞳者将目光放在身旁人身上,轻轻拍了拍他的肩,道:“为师舍不得让你做这类低贱的事,未来有更重要的事等着你。你现在只需精进武功,不要管外界是非,那些杂七杂八为师皆命旁人处理即可。”
“其他人都可对付,但那人本就志不在此,若他叛逃……”身旁人没有继续说下去。赤瞳者有一瞬的确在思考这类状况,但看到身旁人的双眼,立即扬起唇角,笑了笑,道:
“别忘了,线的一端终归在我手中。”
寂宁古城南郭。
奭无晴甫一将车驶入寂宁地界,顿感空气清新不少。看前面有个村落,村口竖有一石碑,上书“百里梅落”四字,笔锋大气流畅,钩转之间尽显磅礴,便叫道:
“‘百里梅落’?好名字!正是腊月,应有梅花凌寒而开,落雪伴凛梅,该是一派好风景。”
“此梅落非彼梅落,”言可为缓缓下了车,见奭无晴笑逐颜开,道:“这个村落叫作百里梅,因为村长叫百里梅。”
“啊?竟,竟是如此,是村落之意……”奭无晴脸有些发烫,“村长复姓百里?倒是不常见的姓氏。”
“与你的姓氏相比,‘百里’不算什么,”言可为打趣道:“你才是真正的稀贵。不过,这村长族姓百,家姓里,所以也并不是复姓。”
“族姓?家姓?这……”奭无晴疑惑道:“一个人名字里如何会有两个姓?”
“百里梅是帝州人。帝州位于祖汉与孽狱、倏罗三国交界处,一直是是兵家必争之地。百年前帝州并不是祖汉的疆土,直至如今其文化风俗也未尽融于祖汉,你还年轻,不清楚也不怪。族姓是帝州人立世之根本,一族之内,姓皆不同,如百里梅的表妹就叫百连棠,家姓连。帝州界内有几个大族,族人一报首姓,莫管次姓和名,都要惧其三分,一个是水,一个是怒,一个是冷。”
“没有百?”
“百族人丁不旺,又险些全族被灭,只因二十年前孽狱的一场意料之外的灾难。”
正说着,一妇人挎着竹筐迎来,大喊道:
“恩人!”
奭无晴一惊,见那妇人是迎向言可为,想不到言可为在这里都能遇到熟人:“恩人?”
言可为在一边道:“那便是村长百里梅。”
来者约摸三四十岁,衣着整洁质朴,见到奭无晴,礼道:“这位是恩人的朋友吧?”
言可为引见了奭无晴,说明来意,便被带入一处屋内,坐在炭炉边取暖。
百里梅一边为奭无晴和言可为拍掉身上的雪水,一边道:“贵客不知,是恩人引着我们这批村民从帝州跋涉来此安生度日,从此尽享祖汉的阳光雨露、寂宁曲水与青石古桥的幽趣,免受瘴气邪祟祸害。那时候,我还只有十几岁,若天不让我们遇着恩人,现在我们百号人身在何处,家在何处,都不堪想了。”
奭无晴闻言称赞道:“言姐姐,你真的,真的是做了一件大好事!这村里百号人,都是你接济的吗?”
“帝州人,虽受地域文化影响,略显执拗冷傲,但性格坚毅自强,各有各的手艺,最不怵的就是受苦受累。我接他们来此后,救济了七天的伙食,房屋搭建修缮,作物家禽的购置,百里梅便让我放心去做自己的营生,不必担心着他们了。百里梅落有今天这般繁荣兴旺,都是种瓜得瓜,他们自己的功劳。”
百里梅给看了茶,随后也入座,笑道:“恩人此次来未提前说,故准备仓促,不过我们今日有一对新人大喜,正要将几个老人家中酿的几十年的老酒开坛,还请两位用个午饭和晚饭,在榻下留宿一晚。”
言可为温声谢道:“我与这姑娘还急着往北去,用完午饭就要动身,不便留宿。我来的事儿也不必到处说,免得麻烦老老少少着急忙慌来迎我。是哪两家嫁娶?我只留份份子钱给你,你帮我随了去就好。”
“正是我表妹百连棠与胡秋家的云二公子。”百里梅喜上眉梢,语音也控制不住地上扬。
“哎呀,那可真是喜事!多年不见,小棠也应出落得亭亭玉质,是个静美的姑娘了,”言可为拉来百里梅坐,调笑道:“我早闻胡秋家两个公子同时追求小棠,小棠虽心气儿高,也孝顺懂事,迟迟不愿离开你这个当姐姐的,这云二公子是如何得志的?”
“说来也巧,今年啊,我也逼了逼她,让她一定选一个,别再吊着两个好公子,贻误了良辰,她拿不定,我便寻人问了,那古舌关大福庙,百求百灵可是天下闻名,小棠便去古舌求了签,签上说什么,呃,哦!她那命定之人啊,一抬头便能看见,小棠便抬头看看,只看见了庙里的穹顶,便认为天是将自己的红线牵给了檐大公子,”百里梅掩嘴笑了笑,道:“正这么以为着,脑子里恍惚着呢,一出庙门,被门槛绊了一跤摔在地上,一抬头,见那云二公子正着急忙慌要拉她起来呢。这二公子啊,担心小棠跑那么远路,一路上跟着照应呢。可不是,小棠也是有心有血的人,两人就在一起了。”
听完这么一段缘分,奭无晴不由地感叹世上有太多事情妙不可言。百连棠与胡秋云二人的姻缘,可不是那大福庙牵起来的,也不是那签文牵起来的,正是二人心照神合的默契牵连的,也许二人早就彼此默许,只是需要一个助力,便一拍即合。
奭无晴摸遍全身,尽是些碎银两,赧然不敢拿出做份子礼,言可为见状拍了拍奭无晴的手让她不必再找了,说她的份子钱已经包在自己那份里了,就算是自己找她看诊的费用。
百里梅听到言可为说她生病了,立即关切询问,言可为只说是风寒,并不碍事。百里梅便立即出去说要去取作暖的草药和热水来给言可为泡脚,未及言可为婉拒,那百里梅已然出掀了门帘了屋子。
见百里梅走了,奭无晴接上话茬,问:“言姐姐将一众帝州难民引来这里,是多久之前的事?”
言可为啜着茶,隔着雾气看向窗外的梅花:“二十年前。”
“二十年前?”奭无晴不可思议地盯着言可为,道:“难道你,你几岁就开始?”
刚说出嘴,奭无晴顿觉思路走偏,一个几岁的孩童怎么可能凭一己之力救济一个村落?言可为的实际年龄一定比看起来要大,而且还大不少。但这样毫无瑕疵的鹅膏嫩玉,又怎么可能有多老。
言可为扶着茶盏,凤眼扫过奭无晴,又转向窗外落雪的梅,道:“你莫不会因为年纪就要改叫我婶子了吧。”
“真,真的?”奭无晴大惊,眼前浮现出街上叫卖瓜果的老妪形象。
“真的假的,很重要吗?”
“我,我怕错了辈分,我……”奭无晴第一次遇到这类事,一面是母亲教自己的“按辈称人”,一面又遇到了言可为这样的情况,奭无晴怕再这样下去会让对方和自己更难堪,于是道:“想来你也不是守世俗繁礼的人,我还是叫言姐姐,更亲切些。”
言可为笑了起来,奭无晴一头雾水,不知道自己又出了什么丑,正想问,言可为便道:“我真是生平第一次见为称呼伤脑筋的,你还真是个老实孩子。称姐姐称婶婶称大娘,抑或直呼姓名,都有什么关系,我知你心性,你知我精神,便已很好,要说什么便说,纠缠称呼岂不是本末倒置了。”
“好,这样就好。”奭无晴笑了,就像是心上放下了一件大事。
“考虑到你家上人给你取这个名字的意义,独叫你名并不好,我便叫你奭姑娘,你也别觉得生分。”
奭无晴转而一想,自己的姓乃正是要配着名叫才体现出意义,这言姐姐可真是心思细腻咬文嚼字的人,便也点头称可。
“言姐姐方才说,百家人丁稀少只因二十年前遭遇灭顶之灾,算来二十年前正值先皇传位当朝圣上,莫不是那时的帝州发生了动乱?”奭无晴为言可为续了茶水,言可为低了低头,道:“那时候我也年轻,很多事情记不得了,只记得是一场天灾人祸,就是现在人们口中的青安元年‘帝州之难’。记忆里断断续续有雪崩的场景,有难民逃窜,尖叫与哭丧,昏天暗地日月无光,大地震动江水倒灌,似乎整个帝州都受到了牵连。后来到处游走,听人说起帝州这事,似乎都不能完整复述当场情况,都有些糊里糊涂记不清的症状。”
“二十年前,我应该还没出生,或刚刚出生,”奭无晴呢喃道,“没有亲眼见过,真的无法体会帝州之难是什么光景。”
“没有经历过是你的福气,”言可为笑道:“你小孩子,总有猎奇心,这类事情有什么好去体验的?纵便是这里住着的帝州遗民,对那段记忆都记不来□□,可见那是对人心多大的打击。”
“若只是天灾,那无可多言,但人祸是指?”
“这场祸事之后,世上平白无故少了一个人,一个很重要的人,那个人牵引武林动向,合纵连横,腾挪捭阖,被武林誉为‘君魄’。”
奭无晴闻言顿感心血来潮,放下杯盏道:“可是玄铁注灵术师祖嵇随之徒,大宗师朝虞木犀徒孙——君魄会晏决大人?”
言可为看向奭无晴,凤眼含光,丹唇凝露,“你年纪轻轻,也不是那时代的人,竟知道他?”
奭无晴怎能不知道会晏决这个在武林中响当当的人物。不说他因武德身后流芳被世人推崇膜拜,是神一样的人物,光是自己与他的关系也是相当近了——自己正是嵇随的第二任门徒,而师父自朝虞木犀门下学成归山隐居,收的第一任徒弟就是当时还只是个孩子的会晏决。所以名义上,会晏决正是奭无晴的同门师兄。
看着眼前惊讶的言可为,奭无晴知道自己还未学成出师,不可随处招摇身份,引致祸端,于是就以君魄芳名美迹做借口搪塞过去。言可为并没有追问,只是接道:
“只是这样一个光明玉质的公子,在接受了引川之子无赦的挑战令到达孽狱地界后,便再无音讯了。”
“引川……?”奭无晴已经是第二次听到这个名字了,这便是孽狱蠹氏皇族的先王,是用阴狠招数杀害华御之父,开国将军华章,被恩师朝虞木犀用杵刺穿脚掌逐出师门的洞蹯。
“他儿子无赦也沾染了父亲一身狠厉阴鸷习气,据说会晏决战败了,被无赦抽筋拨骨,挫骨扬灰,也有人说他赢了,只不过是带着无赦一起赴死,无赦被宫里人救活了,重伤之下这才闭关二十载休养生息。巧在那日之后,孽狱之东的帝州遭遇百年难遇的天灾,生灵涂炭,千年古城一时沦为鬼城空城。也不知这是不是上天要给留存在世间的恶魔以警示,责令其反思其行。”
奭无晴瞪大眼睛,料是故事血腥从而生动,尽管她没太听懂,也不由得心生寒栗。这段话牵扯到太多被尘封的往事,有太多不清不楚的地方,她不知道该从何问起。
“但人说终归是人说,”言可为拨弄着小盏上的缕缕茶烟,眼神透过窗花看着那漫天的雪,“就像戏文儿一样,终有破绽缺漏,只能听个响,不能听真。毕竟谁也没亲眼见过他们武斗的情形,更没人清楚地记得天灾当时的具象,皆是零落碎片。二十年,很多事情都消弭了,风一吹就散得很远。”
言可为的眼神很渺远,似乎又想到了陈年往事。奭无晴在脑中不断调动师父,母亲和颜昱跟自己讲过的点滴有关会晏决的事,总归还是少。但她内心仍在好奇,为什么众人都把这么重大的武林事件都忘了呢?那么纪史派呢?号称“天下史鉴”的他们应该有这方面的文字记录,或许再遇无量行可以问问帝州之难和会晏决的事。
“奭姑娘。”言可为见奭无晴怔怔发愣,唤了一声,见她还是瞪着眼睛,便伸出手晃了晃。奭无晴缓了神儿,言见笑,言可为问她想到了什么好事情,还不愿回转,奭无晴便话锋一转问言可为:“这里风景静雅,梅枝繁盛,别有一番韵趣,言姐姐是如何找到这样一个幽静的小庄的?”
言可为笑道:“前方不远就是旧都寂宁,幼时几次随师父云游,对那里的风物都念念不忘。分明家在重州,却常梦萦寂宁,长大了些,凭着小山调挣了些赏钱,便更有机会往此处跑,买了南郭地界的一片地。若不是帝州天灾之时我正巧在场,将一众难民迁来安居,便会独自守着这块弹丸之地颐养天年。”
“独自一人?”奭无晴问:“这么大的地方,只住姐姐一人,那会很孤单的吧。”
“戏台上下热热闹闹,幕后冷冷清清无人问津,长此以往也几十年了,我惯了,繁华之后就是清寂,安安静静的,没什么不好。”言可为话中颇显沧桑,看不出这面儿上看来只有二十出头的女子竟还能从热中看出冷,从繁华后悟出一人独处的道理,奭无晴在话本中见过这种心态,这次是眼见了真真儿的感慨。言可为谈吐虽显伤怀,但却全然没有牵强附会之感,想来这伶人几十年活计不易,触感而发。
言可为说着,嗓里也哼出了小调,带词儿不带词儿的都有,手指在茶盏沿儿上打转。她嗓子可真好,声音娇柔不作媚,眉眼带俏又夹恼,唱词又是名人遗作,怪不得名噪一方。
“我们北上要找的那人,你可知他身在何处?”言可为突然问话。
“啊?呃……”奭无晴想了想,如果真的要去渐霜找华御,自己是真的不知道渐霜在哪里,还得要一路问过去。即便问过去了,渐霜的人也不见得会让她进去。但想来言可为问这话是为了早日跟那人一起跟自己回去得到医治,所以只有先让她安心,便道:“知道啊,当然知道。”
言可为看着奭无晴的眼睛,笑意愈深:“南天也教人欺瞒人吗?”
“没有!”奭无晴急道:“有一说一,虽要估计伤患心情与接受力,但却不会故意欺瞒。”
“那你这欺人的本事,就是自己习来的喽,”言可为笑道:“你若真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能带着一个病患,拖到现在?”
奭无晴不知如何回答,言可为又接道:“我看人的本事可是练了几十年了,可不要想瞒住我。从昨天到现在,你的心里装着事儿呢。我这走南闯北惯了的,不放跟我说说,你要去的,究竟是什么境地?”
奭无晴见言可为给了自己问路的机会,便问:“不知言姐姐可知北地边关古舌镇?”
“你绝不是要问我,古舌关怎么走吧?”言可为凤眼一眯,显得活泼狡黠。
“不是,是要问那渐霜九部的据地如何走,”奭无晴赧然,低了低头后,又抬眼看向言可为:“不瞒姐姐,这段时间我不敢吐露是要去渐霜寻人,是怕姐姐不愿帮这个忙中途离开。本想将姐姐先送去母亲那里,谁知姐姐自请同行,想来真到了古舌关,路途遥远,便也无法再撤出离开。我知姐姐比我行事老练成熟,虽负伤却不误一身好武艺,想来一路上有个照应,便有了私心。如今谈起渐霜人皆色变,但无论如何,他是我的病人,如果不去找到他救治他,辱没门规事小,还会令他妄送了性命。姐姐的伤一路上由我照看,可杜绝恶化之势,我也会对姐姐的寒伤负责到底。故先请姐姐原谅我,再累姐姐同我一齐去找。”
言可为挑了挑眉,并不动声色。奭无晴见状即刻起身拱手礼道:“事因本就是无晴自私唐突在先,若姐姐不准,无晴这就带姐姐先回母亲处医治。”
“你倒霸道,”言可为微不可察地扬了嘴角,奭无晴听不出宽慰之意,将头低得更低,“若说自私,谁还没个私心呢。我若不愿跟你北上,哪会自己请命呢。”
奭无晴不知话中何意,抬头看向言可为。
“伤我的人,你没头绪,我倒是有了些眉目,”言可为站起,将奭无晴扶正,二人坐回座位,“你可是要去见华御?”
奭无晴大惊,问言可为怎么知道。
“伤我那人,便是渐霜的人。”
“什么!”
“他手中武器你可看仔细了?”
奭无晴回响昨日清晨那黑袍人手中武器,长而无刃,形似硬鞭,横风霸道,应是重器。
“青锏,全天下只一把,原是北地天舍国王迷休氏的大将突叶错烈的武器,祖汉派华章将军的神兵渐霜九部战胜天舍,迷休氏被问斩,突叶将军被俘虏,青锏从而成为渐霜雪部的传世神器,”言可为道:“市井传言,渐霜正处于换届阶段,暗流横生,必会有人出来作乱。你出身南天,医术高绝,若救治华御,必也成了反对派的眼中钉,渐霜派人追杀你,也算自然。现在看来,雪首是反对派之一,我们一路必然要提防。”
奭无晴目瞪口呆,眼前这女子竟能在一日之内根据自己的行动分析出自己与华御和渐霜之事,实在是难以置信。
“言姐姐既然早已知道此路凶险,为何还要跟上来?”
“百宜枝。”言可为用食指轻轻一点奭无晴腰侧佩戴的香囊,轻笑道:“没想到时隔多年,我还能见到它。”
奭无晴又一头雾水,这言可为到底什么来历,竟然知道这么多事情,自己不过佩戴了一包百宜枝的香囊,本来应是泡着喝的,是母亲让自己佩在身侧,这也能做文章吗?
“我师父与伫州辞云阁的期迟阁主交好,阁主也曾医过我咽痛,就是用这百宜枝。这百宜枝一旦给出,便寓意结好,这一路上若有知道辞云阁的,必要卖个情面,助佩香之人一臂之力。这期迟阁主前前后后帮我打点多次,见你佩香,我便将她施我的恩情,报还于你,陪你走这一遭。”
“原是如此,”奭无晴恍然大悟。这世道上很多事,原是有这么多讲究弯绕,如不是言可为解释,自己一下子真弄不明白,“那我们途经伫州,是不是要去辞云阁……”
奭无晴刚说出口,就又吞回话端。期迟女儿颜昱的病还没有眉目,自己就又登门叨扰,岂不是不知事。
“怎么了?”言可为见奭无晴面露难色,疑惑道:“莫不是不方便?”
奭无晴不知如何开口,毕竟这的确是礼节上的事,但颜昱的事又不太好说出口。
言可为见奭无晴神色,心里有了一二,道:“你昨夜说加我有三个病人。华御一个,我一个……”
奭无晴只觉得脸上要烧起来了,又不知道怎么打岔过去,低下头不敢看言可为。
“吉人天相。不去便不去,咱们只是借道儿,”言可为语气轻松,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一般,“这百里梅也出去很久了,想是用的新结出的雪霰化水,草药也必是从后山新采来;这孩子,打小儿心眼就实,认定了理儿就听不得劝,说出门就出门,也没听见咱不愿麻烦她,这腊月寒冬的……”
忽然,一连串的鞭炮声扰了早间的清净。奭无晴不明其意,言可为解释道这是帝州风俗,喜日清晨要用响声请新娘子出门,接到夫家门口,听新郎誓言。听完誓言,新郎要亲自将给新娘的允诺写在一张白幡上,挂在河上,这便叫书“长情帖”。两家人在幡下祈福,合成一家,双双结好,便礼成。每年禊月十五,便是帝州长情节,这村里当年所有结对的鸳侣都会选在那日结缡,整个村里都热闹非常,小河上的长情帖挂了个满,远远就能看瞧见,颇有异族风情。
“原来帝州的婚俗如此简单质朴,没有彩礼,没有跳火坑,没有撒花生红豆。”奭无晴笑道。
“新人顺应心意结合,本就是简单质朴的事,要那么多礼节干甚。我倒喜欢他们这样。”透着窗花,外面忙碌的人们和争来逐去嬉笑的孩童都为这个清晨添了色彩韵味。
“言姐姐不出去看看吗?”奭无晴起身问。
“不可,这村里的人一见着我,必要忙里忙外。看外面热闹至此,那百里梅必是中途去帮衬妹妹家了。大喜的日子里,我可不能打乱他们的节奏,”言可为笑了笑,站起身,理了理衣裙,道:“我已将份子钱压在百里梅的钱罐子下,是时候走了。天晚些便可到达古舌,届时住下,再打听打听渐霜所在。”
奭无晴应好,便轻悄悄开了门,与言可为趁着鞭炮声不断上了马车,遁在了雪雾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