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书墨·之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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案情其实很简单。
二月十五日，正是会试第三场开场首日，紧张忐忑又或是踌躇满志的举子，谨慎而严肃的考官，不断往来巡视的兵士，全都聚集在了占地宽广却又狭小/逼仄的贡院中，各司其职。
原本一切都再正常不过，直到亥时过半，突然有一队人马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说是上头怀疑考场之中有人作弊夹带，因此挨个号舍重新搜检查验。
贡院之中，一条条四尺来宽的窄巷朝两旁延伸开来，将砖石砌成的号舍连接在一起，每一道窄巷开端按照天干地支的顺序挂着标注的木牌，里面每间号舍也挂着相似的标识，一路排开。
因不知夹带者究竟是什么人，便只能一边维持秩序，一边从头查起。
举子入场时都早已被搜检过了一遍，如今再查起来倒也简单，未几时就推进到了丙字巷，可刚刚查完了巷中头两个“天”“地”号舍，就突然听见不远处巡查的兵卒惊呼，过去一看，便见到个举子瘫倒在地，已经死透了。
历朝历代，贡院里都少不了死人，体弱不堪劳累而死的，着凉发热病死的，自觉金榜题名无望、一根腰带吊死的，不一而足，巡考的兵士早已见怪不怪了，尸首拖出去简单验过，一口薄棺装了，送到义庄等家人来领便是。
但这一回的事情却并未这么简单结束。
也是合该倒霉，原本京兆府的老仵作生病，临时找了人来顶替，草草勘验过后，见尸身从顶门到脚底都毫无伤痕，便得出个突发急病身亡的结论，通知了义庄。谁知往棺材里装尸体的时候，有人胳膊抽了筋，突然一松手，尸体顿时滚落地上，撞上了一块尖石，尸身脖颈划开一道口子，鲜血汩汩涌出。
非止那半瓶水的新仵作，监验的官员也当即就吓懵了。
——人死后血脉不行，乃是常识，而如今人死了一天，血液却依旧鲜红不凝，这般异象恐怕是有冤情。
一帮人当即惊出一身冷汗，再不敢稀里糊涂地混过去，连忙重新把尸体送回停尸处，一边将这怪事上报。
京兆府尹梁琇无奈接手案件，他素来明哲保身，以此案事关朝廷抡才大典为由，声称无法自专，立刻又往上再报，这样层层上递，一直惊动了皇帝，却碍于会试未完，只能先封了事发的“丽”字号舍，不许人靠近，待到三日考试结束，这才循着号舍的编号，将事发地两旁诸人扣下，同各相关人等一一询问。
薛绮大致了解了一下案发过程，随后翻开底下附录的口供。
案发地乃是丙字巷中第四十三间号舍，距离巷口大约二十丈，夜色昏暗之下，前来搜检的兵丁没有一人发现端倪，唯有一个本就在巷中巡视的小卒，名叫王三文的，回忆起来死者出事之前，不远处好似有人说了句什么话，可惜如今却是想不起细节了。
因这王三文是头一个发现了死人的，京兆府尹梁琇不敢对他的证词怠慢，连忙将丽字号舍左右从“霜”到“出”六间中的应考举子全都传上堂来。
事有巧合，这六人虽然年岁不一，但最大的也不过三十六岁，在一众举子当中都可算是相当年轻的。
因年轻，便气盛，但凡一想到自己被这死人的晦气事搅扰了心绪，说不定就要与原本十拿九稳的一个进士头衔擦肩而过，最初的惊慌褪去，剩下的就全是愤怒了。梁琇不敢对身有举人功名的六人威逼，便只能循循善诱，过了许多日子，也只勉强凑出来了几分一问三不知的供词。
薛绮一目十行地翻过满篇废话，抽出其中一份：“按照王三文所言，在发现死者之前，他听到有声音传出的就是此人的号舍，应当是——”她确认了下：“‘水’字号。”
司湛接过那张供词。
此人姓韦名贤，字存周，年二十有二，可谓少年英才，乃是京城本地人，父亲官居四品吏部侍郎，说一声位高权重也不为过，母亲也出身官宦世家，年轻时是京中有名的才女。
可想而知，这样的青年人必然是有些矜贵气的。只是这位韦存周韦郎君的傲慢骄矜，却较常人更重几分，堂上问话，问十句他冷笑八句，就差没指着梁琇的鼻子骂他蠢货，好在剩下的两句要紧话倒还能正经作答，声称隔壁那位死者李广禄，在京中小有名声——不过是酸气十足的名声罢了，见谁都说他亡父怀才不遇，好似一家子都受了天大委屈一般，连韦贤这样没兴趣与他“折节下交”的贵公子也都听说过。
韦贤称，他对此人观感并不好，因此平日并无往来，只在进入号舍前点头打了个招呼而已，当时见死者好似有些紧张不安，但开场在即，谁不紧张，便没在意，直到案发当夜，自己正在秉烛夜书时，忽然闻到丽字号舍隐约传来点古怪难闻的味道，并不重，但对自幼养尊处优的贵公子来说，仍显刺鼻，这才顺口抱怨了一声，不料紧接着那号舍里一通乱响，巡考小卒过来查看，就见到人像是发了羊角风，没多久便咽了气。
而其他几间号舍的举子更是一问三不知，“玉”“出”两号舍的人都睡沉了，直到小卒惊呼死人，才惊醒过来，而距离巷口稍近的三间号舍里，除了“生”字号舍的举子始终在奋笔答题、两耳不闻窗外事，剩下“霜”“金”两间里的人都被巷口的骚动吸引了心神，全然没有注意到不远处的丽字号舍里出了什么事。
之后一再询问确认，生字号舍的举子才努力回忆起来，王三文惊呼之前，好似是听到隔壁有点动静，但也只是加了这么一句，便又没了下文。
这些供词，连聊胜于无都算不上，案情一度陷入僵局。
直到两日后京兆府那抱病在家的老仵作销假回来，重新勘验尸身，这才发现了不对的地方。
时隔数日，因天冷又用冰冷藏，尸体上腐败的迹象还不算太过严重，他亲手除去死者衣裳，将尸体正反与两侧都仔细查验一番，果见如之前记录一般，并无生前创痕，只是口唇紫绀，颇似某些缢死或心疾致死之人。
除此之外，要说异常之处，便只有……
薛绮指尖点了点验尸单子：“尸格上别无疑点，唯独血液鲜红不凝，这里也记了，尸身仰卧，背后血脉坠下，呈赤红色。”
又道：“单凭这一事，仵作并无法确认李广禄究竟因何身亡，但他积年验尸，较常人更为谨慎，虽死者身上并无青黑疱疹之类表象，更未七窍流血，但为防万一，仍取银针探入死者喉中。”
司湛隔着桌子看过去，有一瞬间，觉得仿佛又回到了先帝末年，那时薛绮刚刚加入刑捕司，性情比如今活泛许多，只有这面对案情十足认真的模样至今未变。
薛绮扬了扬眉，说道：“尸格记明，银针通体乌黑，死者乃是服毒而死。”
贡院里有病死的有缢死的，却难得见到个服毒死的，要说不蹊跷，估计没人会信。
司湛皱眉：“服毒？那为何又牵扯到了宋大人？”
薛绮嗤了一声：“梁琇已派人验过，号舍中一整包点心尚未动过，茶水虽然只剩半壶，却验过并无毒/药，左右高墙阻隔，无人能够互通物件，这样一来，你说会是自杀还是他杀？”
“这……”司湛不过思索片刻，就明白过来，“若不是提前在他带入考场的食物中下毒，一旦入场，再想投毒就难上加难，号舍虽彼此孤立，但也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若有人逼迫于他，只消喊上一声便可将凶手当场捉拿，所以，更可能是自杀？”
薛绮颔首：“确实自杀更合情合理，虽然携带毒/药不易，但粉末之类的物事毕竟不比字纸，只要有心，还是很容易夹带进去的。只不过，你有没有想过，若他想死，为什么早不自杀晚不自杀，非要在贡院中自杀？
这一回，司湛没有再说话，显然近日以来京中种种传言甚嚣尘上，他也有所耳闻。
薛绮低头瞅着那张绘有人体图形的尸格，嘴角讥讽地扯了扯：“因为父亲深受科举舞弊所害，空负一身才学却只能落榜返乡，以致之后郁郁而终，而他身为人子却无法以一己之力抗衡权贵、为父鸣冤，所以不得以才行此下策，以求将此事上达天听，使作恶者终得报应……”
她“笃”地一敲桌面，嘲弄道：“连三流话本子都不敢这么写，简直漏洞百出，可笑之极！”
萧涵侧身倚在桌边，再次握住她的手指，拢在手心把玩，似乎很有兴致似的轻轻摩挲着她指腹的薄茧，微笑道：“穷人一夜暴富，守贞寡妇失节……人们关心的，不都是这样的事情么，反差越大，便越津津乐道，至于宋公为人如何，半生为国为民立下何等功绩，事不关己，有几人会真正在意，呵——”
他低笑一声：“历来忠臣良将，不到国破山河碎，大厦将倾民不聊生之时，又有几人会恍然记起？”
他口中说着诛心之词，却偏偏说得轻描淡写，毫无烟火气，似乎只是在平平淡淡地陈述一个事实。薛绮却不由一怔，不知想起什么，面上陡然显出一丝悲意，低叹道：“是啊，又有几人呢。”
只要与己无关，再多的血泪，终究也不过是看客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
司湛默默地抬头看了萧涵一眼，似乎想要说话，但面颊上倏地抽动了下，又咽下了嘴边的话。
良久，薛绮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她从书架一角取来一叠早已裁好的纸笺，蘸墨提笔，在六张纸笺上分别写了死者与两侧号舍中六名举子的姓名、是落榜还是进入殿试，然后用细钉按照顺序钉在了桌案正对面那张宽大的木板上，每张纸下都不忘标注出此人案发前后的活动以及给出的证词。
这些做完，又将验尸单子与发现尸体的小卒王三文的口供也都钉在了两旁。
她退后两步，盯着这些纸张，忽然说：“我现在想到几个问题。”
说着，从笔架边上的小盒子中拈起一块自制的石灰条，走到右侧黑色的木板前，先胡乱将原有的几个残字擦去，随后潦草写道——其一，何种毒物，从何得到。
司湛蓦地身体一震，也站了起来：“对了！便是服毒，但这毒却与寻常砒/霜之流不同，尸身之上全不见常见痕迹，他一寻常书生，是从哪里知晓这罕见毒物的，又为何弃更容易得到的毒/药不用，万一被人当作病发暴死，岂不是得不偿失？”
萧涵没插话，甚至也没怎么瞧那行字，反而目视着先前的几张纸，最后将视线垂落到验尸单子上，好似若有若无地笑了一下。
而此时，薛绮已开始写第二行字了。
其二，服毒时机。
不等人评论，接下来是第三、第四个疑点。
其三，韦贤所言之异味。
其四，既已是三十年前旧事，与其轻贱性命，何不入朝为官，缓缓查清真相、为父伸冤。
司湛又开始了自言自语般的解说：“确实，他一未击登闻鼓鸣冤，二未试图入仕、彻查当年所谓科考弊案，为何一上来就义无反顾地去寻了死？”
“不止如此，”萧涵终于开口了，“司大人忘了，这已是第三场。”
司湛微愣，听薛绮颔首说了声“确实”，在刚写完的第二条疑点后面又加了“场次”两字，这才蓦地讶然道：“第三场！一个准备以死明志的人，为何还要老老实实答完前两场的考卷！”
第五条距离之前四条疑点远了些，但也在这个时候被列了出来。
其五，何人煽动落榜举子与国子监生员闹事，意欲何为。
薛绮写完最后一笔，将还剩半截的石灰条抛回小木盒中，拍了拍手上残留的白灰，说道：“你们想到什么，随时再添上去，现在嘛……”
她推开窗，看了一眼外面渐渐收住的雨势：“既然有些证人暂时不便询问，那就先去贡院和京兆府亲眼看一看罢。”
作者有话说
第37章 书墨·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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