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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十五、Estel(希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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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Estel(希望)
在任何时候,联盟会谈都是一件繁琐的事。爱隆直到秋收季节,当年的秋日(yáviér)到来前,才第一次跨过安都因河滩——现在那里已经造起了供两族通行的桥梁——进入了幽暗密林的北方领土。由于魔多之主新败,笼罩着这片古老森林的阴影随之向南退去,那些巨大的,几人合抱的树木和爬满树干的藤蔓并没有传言中那样阴森可怕,但它们仍然遮住了大部分日光,只是将仿佛从浓绿的纱窗间投射过来的细碎光点落在爱隆一行身上,给他们抹上了一层摇曳着的、浓厚而阴凉的色调。这在罗瑞安与瑞文代尔温暖、透明的光辉中,是从来也见不到的。
枝叶重迭参差的阴影交错过来,遮住了密林之王的宫殿。石柱和长长的台阶浸在迷离的倘恍摇曳的光线里,西尔凡精灵粗糙的手工因而都看不清了。这座沉埋地下的洞窟看上去高大、神秘、瑰丽,像是一个每晚在梦里出现的影子。尽管眨下眼睛,他就能看出这里那里和明霓国斯有多少不同,爱隆仍然有好一阵看出了神。他几乎觉得爱洛斯正走在他的身边,母亲转过头来向他们微笑,迪欧埃卢希尔的身影站在她背后,还在和父亲低声说着话一样。
但是那片像浪花、或是浮沫一样静静跳动着的光突然消失了。
“东方边境!东来者突袭!”
这场突如其来的截击战将会谈推迟了几乎半个月,当烽火熄灭,两支遍身血污的骑兵返回之后,金发国王和他的诺多客人还发生了一次激烈程度不下于战场的争吵。据在场者描述,面对着嗖嗖呼啸的箭矢从不眨眼的战士们都在那阵暴风雨中转开了头;直到受伤的王终于一言不发,默认了“在我说‘可以’之前,请您记住,卧床休息!”的医嘱为止。
爱隆合上药箱,从胸膛深处长长叹出了一口气。
篝火烧得正旺,火光像夏日傍晚明亮的余晖一样照射过来,但这间大到空旷的国王卧室还是有许多地方浸在暮色般的影子里,包括国王本人侧向一边的沉默的脸庞。那声叹息在静悄悄的气流里颤动,几乎荡起回声来了。
“……东来者。”国王突然说,他的声音毫无起伏,因为伤势比平时低沉得多,听上去简直像梦中的自言自语。“东来者有其他目的。他们那种袭击方式……何况是战败以后……”
“这些家伙一定打算绕过北方山脉向西迁移。那么,他们不可能和诺多领地正面冲突,也不可能留在亚诺……或者卡恩督姆(Carn Dum)的废墟上,这个路线的目的……最后的目的地是……”
“……贝尔兰。”爱隆低声说。“他们想要进入贝尔兰!”
东方诺多与费诺的次子一直保持着通信,因此他知道,不同于多索尼安已收复的失地,自吉理安河以东、海伦佛恩湖以北,东贝尔兰仍然为炎魔所盘踞。沿北方山脉向西,只要翻越蓝山,东来者就会径直进入这一地区。如果那沉眠的黑暗之主……不,不是如果,是他必然会苏醒的时候……
爱隆激凌凌打个寒颤,猛然回过了神来。他那一坠入思考便忘记一切的习惯还是少年读书时养成的,但直到这会儿,他才意识到自己这是把受伤的人丢在了那里。房间似乎比刚才更安静,摇曳的火光在发稍打着圈儿,两个人急促低微的呼吸一声一声,几乎每次都要在空气中凝固住了。
“瑟……”
但在他找到下个音节的努力奏效之前,门外突然传来了轻轻的,但极清楚的啪哒啪哒声。好像有一双小小的脚飞快地对着这里跑来,吱呀一声,略微停了停,又是响亮的吱呀一声,不到一秒钟后,就有个金发的小脑袋从门缝那边冲进——确切地说,骨碌碌一头滚了进来。
“Ada!”
火光立即照上了与国王一模一样的金发和薄荷色的大眼睛,把它们映得亮晶晶地。现在那双眼睛里的水珠转来转去,好像马上、立刻、一下子就要掉下来了。这让国王皱起双眉、绷着脸说出话来的时候,着实费了一番力气:
“……莱格拉斯!老师们教过你这样进别人房间吗?”
那孩子一下子垮下了脸,两片小嘴唇翘得高高地,差点碰到了鼻尖。但他掉过头又从门缝里钻了出去,两只小手扳着厚重的门扇,把它拉上了一点儿。然后梆、梆敲了两下,小小的金发脑袋又一次伸进来,眼睛眨呀眨地,用一副“这样就可以了吗?”的表情使劲盯着了他父亲。
嗤地一下,先是爱隆忍俊不禁笑出了声。刚才的僵硬气氛眨眼间飞散得干干净净。做父亲的勉强绷了几秒,终于也跟着笑起来,向孩子伸出了双臂:“好了……过来!”
小精灵欢呼一声,不用第二句话便跑到床边,嗖地爬了上去,一面到处乱蹭,一面搂住国王的颈子亲个没完。看得爱隆满手冷汗,好几次险些大煞风景地动手把那小身体拎到旁边去。两个当事人却毫无自觉,一大一小都在那里互相呵着痒,直闹得小精灵尖叫起来,国王放声大笑,两头金发缠成一团,拆也拆不开了。
小精灵忽然扭过头,这一次他注意到了这个陌生的黑发精灵,并且生出了很大兴趣。因为他立即两眼一亮,爬过国王的两条长腿,活像发现什么新大陆似的叫了起来:“我知道啦!你是伊姆拉崔的爱隆,对不对?”
做父亲的又皱了下眉头,轻声纠正道:“……阁下。”
“哎呀,爱隆阁下!”孩子从善如流地甜甜地说,“Ada说,你是最有学问的先生,对不对?而且又勇敢,又温柔,像星光……星光的穹苍那么美丽,就和你的名字一样!”
爱隆结结实实吃了一惊,他简直无法相信瑟兰督伊,那骄傲的国王会说出这些话来。但他这样惊讶地看过去的时候,那孩子也正看向他父亲,脸上满是“我都记住了,快夸奖我!”的无辜表情。直看得国王猛地别过头,重重哼了一声。不知是不是火光的关系,露在金发外的耳尖都有点儿泛红了。
爱隆笑出了声,尽管他动用了全副修养想把笑意压下去,可是显然收效甚微。“对的,亲爱的小王子。你的Ada说的话……当然是对的。” 他忍着笑说。那孩子则深表同感地猛点头,但因为他趴在那儿,半个身子都挂在床边,爱隆生怕他这样摔下来,急忙跨上一步,伸手想去抱住他。哪料到那做父亲的眼皮也不抬,而孩子向前一扑,已经捞住了他的长袍下摆,整个小身体巴着他蹭蹭几下,就从大腿爬过腰间、胸口,直接趴上了肩头,动作之灵巧迅捷,着实令人对森林精灵的爬树本领叹为观止。
“那个,阁下,”小精灵调整了一下姿势,保证自己舒舒服服地趴好之后,腾出一只小手来拽了拽他的黑发,“我想听一支伊姆拉崔的歌儿,好不好?”
风水轮流转,刹那间忍笑忍得全身发抖的人就换成了瑟兰督伊。爱隆僵着脸向他瞪了一眼,立即知道不要指望这个幸灾乐祸、笑得倒在枕头上的家伙会有半点帮忙。他叹了口气,又叹了口气,最后坐到床边,双手把那只兴奋过头的猴子似的小家伙从肩上拎了下来。
“我想……现在是你要睡觉的时候,小王子。我们听个故事好吗?”
无论怎样,在他把当年养父的床边故事从头到尾翻过一遍之后,那孩子终于窝在他怀里,头一点一点地瞌睡了起来。爱隆吐了口长气,小心翼翼地抱起那团小身体,放到了他父亲身边。但不管他多么轻手轻脚,孩子还是一碰到床就睁开了眼睛,虽然看去还是迷迷糊糊地。
“Ada……”小精灵嘟哝着说,“你不会走开吧,Ada?”
瑟兰督伊的肩膀僵硬了一下,这显然不是第一次那孩子这样问他。“……不会。”
“一定、一定不会吗!不会像Nana……像爷爷那样,一直不回来……”
“一定不会的……宝贝。”
瑟兰督伊低下头,吻了儿子的前额。小精灵安心地叹了口气,重新钻进父亲怀里,抓住他的金发,就这样睡着了。两个成年精灵都没有说话。周围好像又回到了那种安静的,只有呼吸能听得到的沉默,然而和之前那一刻相比,似乎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你……你需要休息,”爱隆好不容易低声说,“现在睡吧。”
国王却盯着他,眼光又锋利、又古怪,爱隆连着说了两次,他既不回答,也没有露出任何打算去睡的意思。也许是火烧得太热,一阵滚烫的感觉突然掠过了爱隆的脸。他站在那儿顿了顿,终于抬手把外袍脱到一边,然后靠上床去,让那金发浓密的脑袋枕到了自己胸前。
“……睡吧!”他说。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金发国王满意地笑了。
对森林精灵而言,“收获季”的名称或许并不准确。因为他们既不从事农业,也没有庆祝秋收的祭典。但幽暗密林北部纬度几乎与辛姆林相当,又不像林谷那样四下有山脉挡住寒风,因此在漫长严寒的冬季到来之前,秋日的森林,变得疏朗明亮的树枝间温和的光线,河岸边还在开放的几朵野花——这是一年中最后值得纪念的美妙时间。爱隆停留在密林的每个晚上几乎都被浓烈的葡萄酒香和欢乐喧天的舞会包围着,后者甚至比金黄的、鲜红的、宝石似的酒液更中人欲醉,让每个人的呼吸血流发着热,飘荡荡地,似乎脚步下踩着的是琴声做成的云朵,而被金色的雨浸透了。
现在爱隆就抱着小莱格拉斯走在这样一群木精灵中间——伊露维塔在上,那孩子对于把他当成一棵树来爬的游戏真是乐此不疲——不时可以在各处听到“Olekaunis”的声音。西尔凡精灵们告诉他,这是他们保留下来的几个传统方言词汇之一。原意是“你像最高的树木一样美丽”,现在则已经变成年轻人表白时的开场白了。
看吧!在那儿,一群少女围在金发的国王身边,许多野鹿似的黑眼睛闪闪发亮,每一声“Olekaunis”如果变成花瓣和叶子落下来的话,简直可以埋住森林中最大的麋鹿。她们中最高大美丽的一个正弯下腰,把新编织的花环放在国王手上,并且唱起了这样的歌:
星星在最高的树枝上跳舞,
山谷吹起了清凉的风,
和我一起去森林吧;
啊,和我一起去森林吧!
四周的喧闹突然安静了,曼陀铃拨出泉水般叮咚的曲调,然后笛声拉着悠悠的长腔加入进来,人们在火堆边轻声哼唱,重复着最后的两句和声:
和我一起去森林吧,
啊,和我一起去森林吧!
国王笑着拉起年轻女郎的手,走进了跳舞的行列。火光马上照亮了大堆蝴蝶般翻飞的裙袂、缀满鲜花浆果的长发、大波浪的鬈发以及各色各样更精巧的发辫。这些姑娘挽着她们的女伴,一边前进、后退,用不那么优雅却活泼可爱的步子翩翩跳跃,一边围着火堆向同一个方向转动着圈子,就像一只五光十色的、大大的时钟——是的,除了国王,队列里没有其他男子,而各种娇嫩芬芳的笑靥都在他前后左右旋转,合唱着她们的歌:
我们在深深的山谷间走过,
秋日的细雨悄然降落,
夜晚到来了,
夜莺唱起了回忆的歌。
和我去森林吧;
和我一起去森林吧!
星光把我的头发照成银色,
是谁的眼睛在看呢?
古老温暖的旋律反复奏响,
听啊,远方的回声说:
和我去森林吧;
和我一起去森林吧!
和我一起去森林吧,
啊,和我一起去森林吧!
“您知道,这是我们这儿最古老的舞蹈之一,”有个年长的木精灵对看得出神的爱隆说,“您也可以说这是一种对森林表示感谢的仪式,所以都由年轻姑娘们来跳。她们每年邀请一个男性加入,也就是这一年被公认最出色的那个……虽然是这样说,但自从殿下……我是说陛下,陛下他开始参加舞会以来,其他小伙子可就再也没有这个机会了。”
爱隆大笑起来,他望着火光下闪烁的金发,不由想到如果他自己在那儿跳舞——如果他会跳舞的话——真的,一定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他怀里那个小家伙没准也是这么想的,因为他从爱隆肩膀上把胖乎乎的小手探出去,抓着他的一绺黑发对父亲晃呀晃的,学着今晚听到最多的那个词叫起来:
“Olekaunis!Ada!”
轰地一下,所有精灵纵声大笑,对他们的小王子鼓起了掌。掌声、笑声、歌声和飞舞的身影一直持续到月上中天,将来自泰利佩瑞安的银光都染上了一层暖融融的、流淌的美酒和篝火的颜色。
一切重归于宁静之后,月亮从窗格中投进来,在地面和长袍下摆划出无数交错的影子。瑟地一声轻响,爱隆俯下身,把不知什么时候趴在他肩头睡着的孩子放在了床上。那小小的身体不安分地扭了扭,在斜映过来的月光中咧开小嘴,露出了一个浅浅的酒窝。
爱隆轻轻地哼着一首歌——他一定是醉了,他从没有喝过这么多酒——那调子并不对,走形得相当严重,而且在低沉沙哑的声音里几乎听不清。歌词好像丢掉了一大半,只有几句还能辨认出来:
我只能给你唱一支歌。
啊,过去的,幸福和快乐的歌,
快乐的,幸福的,幸福的歌……
他这样哼着,瑟兰督伊安静地靠在一边,什么也没有说。直到孩子睡熟之后,他们又一起向门外的森林走去,月光在遍地落叶中沙沙响着,树枝的影子随着夜风摇曳,忽明忽暗,远远近近地落在两个身影上。一片泛黄的落叶被风吹上其中一个的肩膀,又悄悄拂过另一个胸前,打着旋儿飘远了。
“那是……”爱隆低声说,“那是我唯一会的一首歌。Kano,我的……养父,从前经常唱给我们听。爱洛斯比我唱得要好一点儿……”他笑了一下。像歌词中所说的,那是一个“过去的”笑。“我,和爱洛斯,我们说过光明总会到来的,不是我们的父亲去大海上寻找的那些,是这块土地……自己的光,有一天,它会和‘希望’一起照耀在这儿……我答应过,那天我会代替他……看到……”
那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承诺。因为刚铎之王永远合上双眼的时候,他并没有来得及赶到他身边。
爱隆抬起头,星空在森林的彼端高高闪烁着,像是一片神秘的国土,一个人类灵魂最终的、遥不可及的所在。“‘Estel’……信仰,和希望。但有时候我的确不知道,我所相信的,是不是真的有一天……”
他哽住了。阴影一层层落上他低垂的黑发,就像在消失的北方国家、燃烧的黑塔或是更遥远的、看不见的贝尔兰一样。
“我也这样想过。”瑟兰督伊低沉地说。他没有说是什么时候,但爱隆看到了他倒映着那座血色山丘的眼睛。“直到我想起来:我……我们都还是活着的!活着……不是吗?”
爱隆猛地一愣,跟着突然沙哑地笑了出来,直到笑出眼泪,笑出了声:“是的……是的!”
有一滴泪无声地闪烁着,落下了他的脸庞。而瑟兰督伊在这时转开头去,并没有看到。
这一带林中的树木生长得格外浓密,枝桠沉甸甸地低垂下来,几乎触到地面,形成了一个天然的凉亭。月光从最高处的缝隙照在空地上,好像一个小小的,波光荡漾的银色池塘。在很长一段静寂中,两个人的身影就在上面粼粼晃动,仿佛自己跳起了舞来似的。
“……怎么,你也对舞蹈有兴趣吗?”瑟兰督伊说,对着刚刚向他询问今晚那支西尔凡舞蹈的爱隆挑起了眉毛。“我以为只有书本,加上又老又旧的羊皮纸呢!”
“书上没有关于西尔凡舞蹈的记载。”爱隆严肃地解释说,“这是不同地区精灵历史的缺失,我想我应该专门有一章……”
但他还没有说完,瑟兰督伊就忍不住大笑起来。好一阵,爱隆几乎都替他觉得肚子疼了,他才停住了笑声。两个人现在贴得极近,瑟兰督伊回答的时候,他低低的声音把爱隆耳边的黑发都吹动了:
“跳舞这件事,可不是书本能教给你的……我的老学究!”
他轻声唱起歌来,一面拉住爱隆的双手,带着他迈出了步子。爱隆开始吃了一惊,手脚都紧张得像只大号的提线木偶。但这种林间舞蹈没有正式的宫廷舞那样困难,瑟兰督伊又是个高明的舞伴;来回重复三四次之后,虽然举手投足还是硬梆梆地,节奏踩得也不准确,但他至少可以跟着对方的步子一起跳跃、转身,不是罗瑞安那样的天昏地暗不知所云了。
听啊,远方的回声说:
和我去森林吧;
啊,和我一起去森林吧!
金发国王笑着,唱着,放开他的手旋转起来。月光从他的金发上向四面八方飞去,好像夜空中所有的星星,每一颗银树枝头闪烁的露珠都落在了这里。然后他的身子晃了晃,似乎突然被树枝绊住脚步,就要跌倒了。
他醉了。爱隆想,我也一样。
夜莺还在甜美地唱着,那是一支什么歌呢?
爱隆一步跨上去,让金发精灵落在了他的双臂里。月光和树影摇曳着,潮水般一层层涌上,又跌落,将两道交缠的身影深深地、深深地淹没在了下面。
“Olekauni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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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光从回廊与错落的屋顶间射下来,让年轻精灵投在地下的影子随着他的脚步上下跳跃,在铺地石块上轻快地掠过。那些石头和他自己的发辫都在午后阳光下闪烁着透明的金色光辉,几乎将柱身背阴处凹刻的诺多纹章以及那些结着红宝石似的小浆果,爬满了柱子的藤蔓都照亮了。
对幽暗密林的莱格拉斯来说,这座山谷,它的每一棵树、悬崖间飞泻的每一条瀑布,向它主人的每次请教或是捣蛋,都是从他很小的时候就无比熟悉的。正因如此,这一次林谷的年轻副官对他宣布他的领主因为罗瑞安传来的紧急消息,现在尚未归来的时候,还是对着没人的地方——至少他认为没人看到的地方——翻了好几次白眼。
你的表情活像看到我又拿爱隆阁下的头发打秋千了一样,林迪尔。莱格拉斯在心里笑眯眯地想。“那么,我在这里等阁下回来。也许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他微笑着说,笑容甜蜜耀眼,虽然那位副官先生看上去,确实,对此并不怎么欣赏。
他上一次来林谷是三四年以前,这点时间对于一座大海东岸的精灵住所,和他昨天才离开并没有区别。但莱格拉斯的确感到了某些异样。比如有个小声音一直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窸窸窣窣响着,那显然不是偷吃浆果的松鼠,因为它像猫儿尾巴似的跟着他,他走,它便跟着挪过来;他停,它也就停下。莱格拉斯挑起眉毛,用脚尖轻飘飘地纵跳两步,一下子跨出了将近四码距离,结果那声音马上变成了一阵手忙脚乱的噼里啪啦,跟着咕咚一声,好像在那里摔了一大交似的。
莱格拉斯大笑起来,他半蹲下身,对着柱子后面爬起来的一小团影子招了招手。“到这儿来,小先生!”
“我不是小先生!”男孩咕哝着说——因为那团影子是个男孩——一面胡乱抹了两把脸上的泥土,鼓起腮帮,挺起小小的胸膛,努力摆出一副严肃的神气。“我下个月就满七岁了,你不能叫我小先生的!”
“哦,那你应该知道,先生,”莱格拉斯一本正经地说,“如果要别人正确地称呼你,就得自己说出来。比方说,我是爱林拉斯加仑的莱格拉斯——你呢?”
男孩慢吞吞地向他蹭了几步,阳光立即照上了他乱糟糟的黑色鬈发,在上面柔和地打了几个旋儿,然后从绯红的圆脸蛋和同样涨红的耳朵边落下去,给糟成一团的衣服抹上了一点明亮的,可能是干净的颜色。
“我叫Estel.”男孩说。
莱格拉斯又挑了下眉毛,这次有一半是因为惊讶。另一半则弯起眼睛,用他最甜蜜耀眼的笑容笑了起来。“那么,Estel先生。你跟着我是要做什么呢?”
男孩挺了挺胸,把两道乌黑柔软的眉毛纠结到一块儿——这种表情一定是从本地的领主,他的养父那儿学来的——严肃地看着他。“有一个地方,你能带我去吗?那儿的墙太高了,我爬不过去。”
“如果可以的话,请解释一下,”莱格拉斯笑眯眯地说,“为什么要爬墙?……因为爱隆大人不允许吗?”
男孩鼓着脸颊点了点头。
“所以,我看起来不是这儿本地的精灵,有可能帮你的忙……是这样吗,Estel先生?”
男孩的脸涨得更红了一点,又用力点了点头。
莱格拉斯老实不客气地笑了半分钟,伸手捏了捏男孩因为紧张而愈发鼓溜的脸颊。“亲爱的Estel先生……”
“……嘿!”男孩有点恼火地后退了一步,“你不能这样捏我!这是对小孩子的方式,我,我已经长大了!”他仰起下巴,顿了顿脚以示加强语气,这让莱格拉斯把脸埋在手心里,费了好大力气才忍住下一波笑意——幸好他忍住了,否则那孩子一定会把腰上的小木头剑拔出来要求决斗——无辜地摊开了双手。“好的,Estel先生。我的问题是,你,准备给我什么报酬呢?”
男孩眨了眨那双与林谷领主一模一样的深灰色眼睛。“什么是报酬?”
“作为帮忙的交换,亲爱的先生。如果我帮了你的忙,相对的,你也应该给我一点什么,这才公平。”
“可是……我没有钱!”
“我不需要钱。”
“我也没有别的礼物……”
“我也不一定要礼物。”
男孩在原地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下定决心似的突然跳到他眼前,仰起脑袋,用某种活像宣读战争赔款一样严肃的语气大声说:“那么,让你捏我一下!行吗!”
莱格拉斯大笑着站起身来,如果继续蹲在那儿的话,他大概要笑得栽到地上去了。男孩不满意地在身边踮了踮脚,虽然这样还是不到他腰部。“……嘿!你还没回答。”
“行啊。”莱格拉斯弯下腰,男孩则有点紧张的干咽了一下,斜眼瞟着他慢吞吞伸过来的那只手。“……只有一下!”
“就一下。”
“你保证?”
“当然!”
可怜的小先生还没有回过神,莱格拉斯已经伸出双手,在他两边红扑扑的脸颊上同时——捏了一下。
“……好了,我们现在要去哪儿?”
男孩苦巴巴地用两只手一起揉着脸,觉得好像什么地方被骗了。但是年轻的金发精灵笑着快步向前走去,他只有卯足劲儿跑起来才跟得上——
“笑……什么!总有一天我会……跑在你的前头,让你追不上的!”
“当然,先生。”
他们现在停在一堵石墙下面。这里是山谷的背阴处,墙面石块湿漉漉地,生满了青白夹杂的苔藓。它们淡淡的清气和浓郁的葡萄酒香混在一起,从高墙那头随风扑过来,让莱格拉斯在一秒钟内清楚了一切,并且差点在肚子里笑得摔到地上去。
“就是这儿?”他尽量正常地说,至少是努力让声音不要笑得那么发抖。“Estel先生,你想要进去吗?”
“我只想知道那里有什么奇怪的东西而已!”男孩愤愤地小声抗议。“Atar、林迪尔……连罗瑞安的殿下都不答应我进去!格洛芬呢,每次答应之后,他就会跑到不知什么地方去打奥克……哼!”孩子十二分不满意地抽了抽鼻子。“……大人们总是这样的!”
在他忙着对大人的天性下评语的时候,还不知道他的养父不止一次提出过“格洛芬,这样对孩子的教育不好……”的严肃抗议,但无一例外,它们都在金花领主灿烂的笑容下无疾而终。“怎么会呢!”格洛芬德尔笑吟吟地说,“您的父亲小时候我们就是这样教他的,您看,他好得很不是吗?”
莱格拉斯总算控制住上下直抖的肩膀,转头看看那堵墙,后退了两步。男孩好奇地瞪大眼睛,然而他只看到一阵金色的风呼地掠过,下一秒他的同伴便在墙头晃着两条长腿,笑眯眯对他挥手了:“……上来!”
孩子两眼发亮地乖乖跑过去,完全忘了要抗议“这是叫小孩子的手势!”这回事——男孩儿总是很容易被好身手打动的,必须承认,莱格拉斯自己第一眼见到格洛芬德尔的时候差不多也是这个德行。
但是他们的计划马上遇到了挫折。因为如果想伸手把孩子拽上去的话,后者的个头和胳膊长度都差得太远。而莱格拉斯不得不跳下来,托着那小身体和屁股往上送的时候——雅凡娜啊!人类孩子都是这么胖吗——同样因为够不到墙头而只能作罢。到最后,两个人一起呼呼喘气,杵在那里大眼瞪小眼的模样倒是足以证明,精灵和人类确实是同一位神明一手创造出来的。
“好吧,Estel先生,”莱格拉斯活动着手腕说,他的蓝眼睛里划过了一丝亮光,那位小先生并没有注意到。“你胆子够大吗?”
“当然!”
“是吗?”
“是的!!”
男孩突然发现年轻精灵的手钳子似的揪在了自己的衣服领子上。
“一……二……三!!!”
太阳纪元六百二十年,亚诺后裔,末任登丹酋长为半兽人所杀。
六百二十五年四月,刚铎昂多赫王征讨哈拉德人身亡,瓦达马王族绝嗣。
六百二十五年五月二日,莱格拉斯绿叶于瑞文代尔初遇阿拉松之子阿拉贡。